张敬怀一时不明白何为“水火工程”,便细看文件。
本省的五门地区,在全省各地,属于后进地区。原来所谓的“水”,是指他们地区采取的一项节水措施。本省东部十年九旱,他们用“渗灌”的方法,使农田灌溉用水节约百分之八十;所谓“火”是指农村普遍实现了“沼气化”。其中的东中县,是全省最贫困的县份,这个县地处平原,农民没有柴烧,地委在“水火工程”经验报告中,以东中县为例,经过推广“水火工程”,达到“一年脱贫”。
他们广泛推行的“沼气化”,不仅解决了生活用柴,而且同时解决了农田的肥料问题,和此相连带的还解决了农村厕所和沤肥中的卫生问题。前些日子,省报报道了这个消息,同时还有一个长篇通讯,描写该地区领导和县委书记在建设“水火工程”中的动人事迹。最近,各地纷纷请五门地区地委书记和东中县县委书记作报告,介绍他们“水火工程”的建设经验,一时几乎成了全省的“焦点”。从全省说,农村“水火工程”的建设经验,可以和“林钢改革经验”相媲美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该县在农村的建设中,将起到示范作用。
地委在总结中,将推行“水火工程”经验归纳为:一要解决“三个认识问题”;二要抓紧“四个环节”问题;三要实行“五个落实”问题;四要干部解决“六个责任”问题……一共七个“要”。
“好经验!好经验!”张敬怀暗暗赞叹。
张敬怀到省里这么多年,第一段,还没有真正开始工作,就来了那场“文化大革命”;第二段是粉碎“四人帮”后,恢复工作不久,又主要抓落实干部政策和“拔乱反正”,只去了一次三平地区;第三段,又将工作重点放在城市和工矿企业的改造上。他自己认为,对农村和农业的情况,对地方组织中的各个方面,诸如地方干部的工作作风,上下级关系,各种工作的“运作”方式,可以说基本不熟不懂。他又将“简报”细细读了两三遍,觉得他应该实地考核一下,去摸摸农村和农业的情况了。
关于干部的工作作风,“大跃进”时,他在部队,略微知道有过“五风”,特别是其中的“浮夸风”最为严重,吹牛吹破了天,荒唐而又荒唐。他这几年还有一个重大发现:遇到问题,只要他先表了态,下面的干部总是讲“指示”如何重要,如何正确。有时,他发现自己掌握的情况不对,修正了自己的意见,听到的话,又是“指示”如何重要,如何正确。这种溜溜拍拍,顺着领导意见的“往上爬”的作风,使他十分讨厌。这不是尊重领导,这是领导被人欺骗,是帮助领导犯错误。殷鉴不远,不可不加以警惕!
他很清楚,目前的上下级关系,和战争年代是大大不同了。那时,在战场上到了紧急关头,指挥员可以大喊大叫:“娘卖皮!给我冲,完不成任务老子枪毙你!”可是下级并不会生你的气,如果这个下级真的牺牲了,指挥员仍然要泪流满面的。那时军民之间,人们用“鱼水”形容,上下级之间,人们用兄弟形容。
可是现在,他深刻感觉到,人们爱看领导的眼色行事。张敬怀没有去过五门地区,对那里的领导人只是在省里开会时见过面,对他们不熟悉。所以,他想来想去,到五门地区之后,切不可轻易对什么问题表态。他只要一表示高兴,他们会顺着你高兴的事往下说;如果你一有不快,对方会立即改变方向。他决定这次到五门地区视察,喜怒不形于色。无论他们对工作怎么汇报,对生活怎么安排,他要对地方工作的现状,认真体验一番。
张敬怀下去视察,按照惯例,省办公厅先通知了五门地区和东中县,说张书记要去他们地区视察工作,特别是要了解“水火工程”的经验,要他们准备汇报材料。同时要安排好张书记的食、住、行和保卫工作,不可发生万一。张书记在工作疲劳时,经他同意,也可适当安排些娱乐和参观游览项目等等。
五门地区接到通知,地委书记立即召开会议,研究如何接待问题,这是一件大事,是一项政治任务。地区各个有关部门,像一部巨大的机器,便迅速运转起来。
临行前,单秘书长又来请示张敬怀,是不是还带其他随行人员?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从办公厅、组织、宣传部门临时抽调。张敬怀说,只带吉秘书一个人就够了。
单秘书长走后,张敬怀谆谆告诫吉秘书:我们这次下去,只带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只听,只看,不要发表什么意见,不要表示什么态度,更不发什么指示。
如果发表了什么意见,表现出喜、怒、哀、乐,就难看到什么真实情况了。你虽然是我的秘书,但秘书的一言一行,往往也会对他们产生一些影响。一切要自然,以看到下边实际情况为目的。
吉秘书表示理解:“明白了。”
次日一早,张敬怀带着吉秘书,乘张敬怀那辆老“伏尔加”出发了。过了两个小时,到了海天市和和五门地区的交界处,迎面停着一队小汽车。旁边站着一群人。张敬怀的车子一停,站在路旁的一个高个子,便快步走上来,紧紧握着张敬怀的手自我介绍说:“欢迎,欢迎,我叫袁东升,欢迎张书记来我们地区视察,指示!”
此前,省委开过多次市、地委书记会议,张敬怀当然认得他,但没有个别交谈过,也许他怕张敬怀忘了,才自我介绍。张敬怀打量着这个地委书记:面皮白净,身着一套笔挺的西服,在同志中间好像鹤立鸡群似的高人一头。张敬怀和他握了手,只说“知道。”就没有再说什么。
接着袁东升又一一介绍前来欢迎的人:两位地委副书记,各部部长,专员和副专员。因为他们来前,接到的电话通知是:张书记主要是到东中县参观“水火工程”,所以,此县的县委正副书记和正副县长们,也都来迎接了。
张敬怀一看那欢迎阵势,想:“迎接我这个大员的派头可真不小呢。”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袁书记请示:“张书记还没有来过五门市,既然来了,就在这个市看看吧。
咱们明天再到东中县看他们的”水火工程“,来来来,”袁书记摆手招呼,两个穿着整齐的干部走过来,神色有点拘紧。“我给张书记介绍:这是东中县的县委书记罗希平同志,这是城关区的沈区长。城关区是我们抓的’ 水火工程‘ 的典型,我们是要去他们那里参观的。”
张敬怀和他们一一握手。
接着,袁书记的车掉头领路,来迎接的车队,也都调转头向地区所在的五门市开去。这时张敬怀才注意到,有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呜呜鸣……”地风驰电掣般开去。那警笛声十分瘮人。
五门市号称四十万人,是地委和专署所在地,这个地区虽然还没有脱贫,但沿街已经建了许多高楼,宾馆也十分豪华。吉秘书在地区办公室主任的帮助下,先让张敬怀住下。之后,那位主任便到吉海岩的房间,说:“吉秘书,我们这里条件太差,希望领导多多担待。”
接着问:“张书记在吃饭方面有什么要求?”
吉海岩答:“张书记没有什么要求,客随主便。”
“我们这里有座笔架山,是有名的风景区。山里有一处道观,来这里视察的领导,是都要去参观的景点。请示一下张书记,有机会不妨去游览一下。”
“还是客随主便吧。”
“张书记吃海鲜吗?”
“张书记是在江西长大的。”
主任沉思半天自言自语说:“张书记吃不吃,我们都要上的。这标志着一种接待规格。”
这时,地委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来向他们的主任报告:“有一件事要立即向主任汇报……”
主任的脸面立即拉得很长,说:“你没有看见我正忙吗?”
那人在主任耳旁小声说了句什么,主任马上说:“省报来了一个记者。好呀,好呀!你怎么安排的房子?”
“安排在三号楼321 房间。”
“真是不会办事!换,换,换个大套间。”
“是是是!”那个干部连连说,随即退出去执行去了。
下午,稍事休息,大家到宾馆的一个圆桌会议室,由地委书记和县委书记分别向张敬怀汇报关于“水火工程”的建设情况、经验和建设过程中的动人事迹。
袁书记在介绍情况时,首先表示:对张书记来我区视察表示欢迎,他说:“张书记这次来我们地区视察,是对我们地区的关怀、鼓舞和促进,希望张书记对我们的各项工作,多多提出批评和指示”等等。接着介绍说:他们地区在文化大革命中,每个农民干一天活儿,工分只有几分钱。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也只有一块五角钱,自从开展了“水火工程”建设,每个农民的年收入,平均已经达到了七百元。不仅解决了生活问题,同时也建设了一个“卫生农村”……
袁书记介绍了一个小时,接着是东中县委书记罗希平介绍情况:他从解放思想,到具体建设过程,取得的经验,说明他带领着县委和县政府一班人,如何艰苦奋斗,使这个贫困县一年脱贫。他谈到农民生活改善的情况时说:“过去群众能够有糠菜果腹就满足了。现在粗粮已经不吃了。家家吃大米饭,动不动还割二斤肉改善一下伙食呢!”在介绍“水火工程”经验中,他把解决“三个认识”;抓紧“四个环节”;实行“五个落实”等经验,也都“揉”进去了。
吉秘书只顾低头做记录,张敬怀则认真听着。介绍情况进行了三个小时。之后袁书记请张敬怀指示。张敬怀只说:“我们看看,我们看看。”
袁东升书记一再请张书记作指示,张敬怀还是说“我们看看,我们看看。”
袁书记从张敬怀的面容上,怎么也看不出他的喜怒。看来张书记是真的不想讲话。这也合乎他“下车伊始,不哇啦哇啦”的一贯作风,没有再让张书记讲话。
袁书记问:“明天怎么活动?”
“你们随便安排吧!”张敬怀说,仍然面无表情。
“那么我们明天就先到现场参观?先去什么地方?”
“去哪儿都行。”
“那……我们明天就去东中县的城关乡?”说着忽然想起似的:“我忘记介绍了:这是城关乡党委书记孙余同志。”
孙余解释说:“我有事耽误,来晚了。”急忙走过来和张敬怀热烈握手:“欢迎,欢迎。欢迎张书记到我区视察!”
这天晚饭,袁书记说是请张书记吃顿“便饭”,这“便饭”足足摆了三大桌。
主桌上作陪的是地委的书记们,专员们,东中县的书记和县长们,他们要去视察的城关乡的书记和乡长们。其他两桌则是为张敬怀这次视察做各项服务的工作人员,有地委办公室的,有负责安全保卫工作的公安局的头头脑脑人物,大多是处一级干部,能不能参加这次接待,成了一种荣誉和待遇。
桌上早巳摆满了五光十色的精美菜肴,各种各样的琼浆玉液。服务小姐站立一旁。
宴会开始又是袁书记致欢迎词,欢迎张书记视察批评指示等。接着是大家轮替向张敬怀敬酒。张敬怀把脸拉下来,说:“谁也不要敬酒,我从来不喝酒的!”态度严肃。
看张敬怀的神色,人们也不敢再敬。为此,所有在场的人心情都很紧张,是什么地方安排得不周,使得张书记这么不高兴?以后更得小心侍候!
次日,吃过早饭就出发了。一出市区,走了不多时,到了城关区乡下农村的地面。因为要在这里参观,那位孙余书记成了主人。他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一面带路,一边介绍他们实现“沼气化”的情况。城关区是一个小镇,有一群小学生站在路旁,还有一批干部队伍,向开过来的车队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张敬怀还注意到,沿途新贴了许多标语:
欢迎张书记到我地区视察!
欢迎张书记批评指示!
向张书记学习,向张书记致敬!
文化大革命的遗风还没有消除,张敬怀想。
汽车刚刚在一家门口停下,这家老小七口,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乡党委余书记带路,随后大家都进了并不宽敞的房子。很显然,这家的房里院外,是经过精心打扫的,连墙壁上的年画,也像是新贴的。孙书记向这家主人说:“张书记要参观一下你们的沼气化。”
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民,也说了些欢迎参观、指示之类的话。说得很别扭,好像还没有熟练,接着打开沼气灶,划了根火柴,像城市的煤汽灶一样,忽忽燃烧起来。主人又领着大家看了沼汽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