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进惊道:“蜀川?”
我肯定道:“蜀川!”
江进皱眉表示不解:“蜀川四塞之地,何以成为攻越要冲?过去越王着力经营的不是荆襄么?”
我微笑:“韩王心明如镜。不过没有川中作为后盾,荆襄又怎么能经营稳固?如果说安丰三城占尽淮河上游,那么蜀川就占尽了长江上游。而且长江与淮河决然不同,淮河上下游之间落差不逾百丈,所谓水流最急河面最窄处也有近十丈,船只穿行自如,毫无惊险。而长江源自高山大川,从源头顺流而下,差距何止千丈?如此落差,即使从下游突破防线渡江,不久也必被上游增援兵力所钳制。南越当初之所以不抢淮河而先灭蜀川,便是为此。”
江进变脸:“原来南越布军重中之重在此处,我还道是蜀川不稳之故。以前两位皇兄一个专心攻赵,一个布防江淮,我兵力最少却面对最大压力,哪有不吃亏之理?”
江原淡然出声道:“三弟,不得关中,魏国便有心腹之患;不防江淮,我国便不能分南越之心力;你不在荆襄抗住重压,南越早已经挥师北上,夺取淮河。对长江两路并重,本来便是早已制定好的策略,你兵力少些乃是因为地形受限,下游宽广是以需要多设兵力。”
他接着看向我,露出讥诮表情,“而且建康虽倚仗上游庇护,却素来对荆襄充满猜忌,万一荆襄守存将有反心,对建康便是灭顶之灾。没有越凌王先在荆襄拥兵自重,又怎么能对他离间成功?”
“你!”我大怒,一甩手,剑鞘猛然脱开剑身飞向江原。
江原侧头一躲,伸臂接住,回手用力扔回我脚下,眸子冷漠:“越王若还记得离间之苦,就不要妄言惹人猜忌!”
江德在龙座上严厉道:“太子!让越王说完。”
温继急忙起身:“朝堂之上,二位切莫动手。”叫过侍卫,收走了在座所有人随身携带的佩剑。
我与江原不示弱地盯住对方片刻,同时移开目光,看向地图。我整理思绪,重新道:“如上所述,江南之重在蜀川,魏军若得蜀川,只要乘舟顺流而下,长江天险即破。蜀川之重在何处?韩王方才之言不错,在汉中、荆襄!汉中既下,可扼蜀川通北要道剑阁,切断南越与关中领土联系,荆襄若下,长江门户洞开,处处可渡!”
一直未曾发话的周玄冷静开口:“依越王策,第四针对南越之城,当舍弃对淮河的重视,先取汉中襄阳?”
我点头承认道:“这其中又以襄阳更重。长江绵延万里,不可能处处设防,沿岸许多要冲之地便被作为重镇经营起来。襄阳扼汉水中游,城池易守难攻,却可以轻易出兵驰援长江上游任一重镇,且优势明显。荆襄之地人口密集,乃蜀川与下游枢纽,如蜀川之喉,江南之脐,得此处,南越如被拦腰截断,顿失江水上游之势。”
周玄不置可否,又陷入沉默。
我又对江原道:“荆襄与建康确实关系微妙,既相互依存,又若即若离,历来受朝廷重视却又易受猜忌。若要得荆襄,太子殿下还可故伎重演,离间荆襄守将与朝廷关系。”
江原哼笑:“既然是越王殿下一人的计策,何须叫我实施?稳扎稳打的策略不用,偏偏另辟险径,急于求成。你爱受人唾骂,炫耀才能,与我无关。”
我不觉面容一僵,还是坚定了决心,向江德道:“陛下,臣最后一策,是用兵。军队实力乃国家根本,兵将没有足够能力,任何策略都是空谈。臣请陛下准我统领魏国伐越事宜,从现在起布置分配各方人力物力,为最后渡江总攻,一举灭越作准备!”
此言一出,果然众人无语,宇文灵殊担忧地看我,周玄与梁寇钧仍是无所反应,江进表情诧异,梁王不屑,江原黑脸。
萧贤慢慢道:“周大将军、太子、梁王、韩王面前,越王此语未免张狂。”
我道:“萧大人对所列五策有何质疑尽管提出,小王可一一作解。”
萧贤也陷入沉默。温继起身问:“众位对越王之策可有存疑之处?”等了一会又道,“如果没有,请陛下裁度。”
江德并未多看我,犀利地扫视众人:“有谁赞同太子立即收地、稳步推进?”众人良久无言,江德又问,“赞同越王放弃三城、率先图谋荆襄的不妨言明。”依旧无人回应。
江德站起身:“既然众卿不便明言,散朝后可写入奏章交朕审阅,朕会找你们单独询问。下面宣布对太子越王擅自闯入南越,惹下事端的惩罚。张余儿!”
我走到阶前,与江原一起下跪听旨。
便听张余儿上前宣道:“陛下口谕:太子越王行事鲁莽,致使魏越两国邦交受挫,民心惶惑,不严惩不足以平众怒。但念太子身为囯之储君,量罪从轻,罚俸一年,禁足府中思过,太子府五品及以上官员减俸半年;越王身为亲王,不知以国家为重,笞刑二十,罚俸一年,收回其领军权,禁足府中思过!”
156 第九十四章 静待其变(上)
我抬起头,对上江德睿智的目光,立刻明白他的用意,暗中抿了抿嘴角才忍住没露出笑容,忙重低头拜道:“臣谢——”
不料还未下拜,两手突然被人从旁抓住,我微微一愣,却见江原冷冰冰扫我一眼,抢先拜道:“父皇,虽然越王咎由自取,但本意是为魏国争得用兵主动,割地毕竟不是初衷。何况他重伤初愈,之前在南越受到非人对待,已有旧伤复发迹象,再加笞刑,只怕他支撑不住。儿臣以为后三项作为惩戒足矣。”
江德严厉道:“太子,你别忘了自己犯的错比越王还重,就不要替他说情了。若非因为你是储君,当庭受笞有伤国体,朕连你也不会放过!”
江原坚持道:“儿臣与越王虽政见不合,但绝不愿枉顾事实。尽管越王主张割地。然而当初私自割地谈判,全是儿臣一人主张,确实与越王无关。越王是魏国亲王,同样关乎国体,既然儿臣罪重尚能免刑,越王之罪也该当免去。”
江德冷笑:“朕何时说过对越王施以惩处,是因为割地主张?太子你不要僭越成了习惯!”
温继连忙起身劝道:“陛下息怒。越王毕竟是长公主独子,太子殿下从小与长公主亲厚,越王是他亲自寻回,私心加以维护亦是人之常情。臣也觉得陛下对越王处罚过重了,不如暂且免去笞刑,让他将功补过。”
宇文灵殊也立刻离席:“臣赞同温相之言,请陛下免去越王笞刑。”
江进见状,也离席附和。
江德不为所动:“朕顾及越王身体,已经网开一面,否则何止二十笞?朕不会更改旨意,诸卿归座罢。”众人知劝解无用,便都默默退下,江德道,“太子,你也归座!来人,除去越王衣冠,立即当庭行刑!”
江原不肯动,沉声道:“当庭行刑有辱人之嫌,臣请将越王延至他室执行!”
江德冷喝:“不当众人之面,怎见得行刑无偏袒?朕不集结百官于此观刑已然是留了情面。太子若觉心中愧疚,那便别再做出这等事。”甩袖对听命走进来的侍卫道,“把太子请入坐席,严守殿中,任何人不得干扰行刑!”
我表情平静地朝江德一拜,然后伸开双臂任执刑侍卫除去王冠与朝服。
很快,白色的单衣被褪至腰际,我直身跪于殿中,周围安静得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似乎能感觉到背后细长的竹板正在扬起,而所有人都已将全部关注集中在我身上。
刚才还是锋芒毕露旁若无人,转眼已经气势全无地接受处罚,不知道他们此时的表情是惊讶还是暗喜?至少江原的表情我能猜到——他一定在生气。
“啪!”一声脆响突兀地响彻大殿,我上身不觉向前一晃,身后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冷气。
“啪!”鞭打皮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令人战栗的痛感骤然传遍全身,几乎就要难以忍受。
我全身反射般绷紧,不由自主咬紧了牙关,额头却立刻有细汗渗出。一下一下,竹板毫不留情地落在后背,我起初还能数得清楚,后来竟渐渐模糊,只觉得每鞭打一次带来的疼楚,越来越难以承受。不禁在心里轻叹,好像重伤之后,对疼痛的忍耐力便差了很多。
记不清是第几次竹板落下,剧痛巨浪般将我吞噬,我仰起头,身体几乎要绷至极限,眼前顷刻漆黑。
过了一会,耳中听得竹板落地的声音,执刑侍卫的声音惊慌道:“启奏陛下,再打下去,恐怕……”
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倒在地上,身体贴着冰凉的地面,后背却如火烧一般。我双手慢慢试着撑起身体,有人已经踹飞了侍卫,快步走来。
我被江原慢慢抱进怀里,接着听见他冷酷的声音:“打够了,还不滚出去!”
那侍卫惶恐地退后几步,却跪地不敢出门。
温继急忙出列道:“越王身体不足以承受二十笞刑,惩戒效果已足,恳请陛下宽宏!”周玄等人见情势如此,也全都出列求情。
江德方问那侍卫:“还剩多少?”
行刑侍卫慌乱道:“禀陛下,已执刑十七次,还、还剩三次。”
江德道:“好,今日看在诸卿求情面上,刑罚便改为十七次。张余儿即刻宣太医为越王治伤,周卿、温卿随朕去书房,余人退朝罢!”他说着步下台阶,转入内殿。
梁王等人都立刻走出大殿,江进看我一眼也出殿,只有宇文灵殊似乎欲来关切,看到江原目光,只说得一句:“阿弟保重。”也随众人走了。
温继摇摇头上前低声道:“皇上也有难言之隐,殿下莫怪,若有用到老臣处,尽管开口。”说罢便尾随江德进入后殿。
周玄最后一个离开,经过我时,目光的锐利似乎略有收敛,看我一阵道:“可惜太弱。”也转入后殿。
我靠在江原身上,微微挑起嘴角想笑,忽觉满口血腥,原来嘴唇都已经咬破。
江原的表情像裹了数十丈坚冰,一阵阵向外散发寒气:“还笑!终于吃到苦头了,这滋味如何?”
我慢慢眯了下眼:“心情舒畅,打得痛快。”
江原轻轻把我的单衣虚拢上来,盖住上身,狠狠道:“那我真该请求父皇打满一百下!等把你小命打掉,看你还怎么痛快!”
我笑,嘴唇上的血都蹭在他身上:“太子殿下,你舍不得。”
江原冷哼:“我此刻手里要有剑,现在就把你这满天乱搅的舌头割下来!”
一个小内侍恰好走过来,恭敬把收走的佩剑送上,小心道:“二位殿下的佩剑。”
江原无语,一把抓过龙鳞和流采。我忍不住发笑,可是全身疼得仿佛要散架,反而闷哼了一声。江原厉声对那内侍道:“你到我府里去传话,就说越王受了笞刑,伤势严重,叫凭潮即刻去越王府等候!传慢了小心你的脑袋!”
小内侍唯唯应声,撒腿跑出大殿。江原将两把剑都挂在自己腰间,冷冷问我:“到宫门外才能乘车,你还走得动么?”
“不如你背我?”我挑了一下眉毛,自己忍住疼痛,慢慢向大殿门口走。
江原把我拉住,面无表情地蹲下:“上来!”见我不动,他又哼一声,“你已经够丢人了,我不嫌更丢人一次。”说着将我双手拉过他肩膀,手臂轻轻分开我的腿,托了起来。
他背着我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恰巧太医在张余儿引领下匆匆走来。张余儿表情惊讶,但立刻小心询问道:“太子殿下,王太医来了,是不是把越王殿下安置到偏殿?”
江原语声沉冷:“你转告父皇,我府里自有大夫,不劳太医费心!”
我一路上伏在他背上,忽然想起什么,便小声开口道:“太子殿下,我赢了。”
江原怒道:“你赢什么了?你指朝堂上对我说话不留情面,自己逞能被打了板子,我还得先不跟你计较,找人治你的伤?”
我低声:“你真以为我走不了么?你揭我伤疤也揭得够狠了罢!”
江原冷笑:“如此还阻止不了越王殿下一往无前,自讨苦吃!你以为朝中除你便没能带兵的人了?”
我已经疼出一身冷汗,轻声道:“别忘了我们约定过不管朝中最终如何决定,都要无条件支持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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