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宇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黄仁宇文集- 第5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锱伞U麓驹瓮醢彩闹郑叹┰蛞孕奘吩谟氨黄髦亍U馐焙蚧兆谡再ヒ菜怠半抻鲜龈感种尽薄S谑浅腥ㄒ浴吧苁觥钡拿澹指戳硕迥昵巴醢彩行路ǎ绶教铩⑷缛恫璧鹊取2⑶矣炙擞粱兆诮韭砉庖韵乱话俣肆形霸锛榈场保院蟾┐笃涿ノ常埃谷耍允谌菹兀员惴直妗爸倚啊保适也荒苡胨峭ɑ橐觯堑淖铀镆膊恍砝纯狻M醢彩蚺湎砜酌恚晌酌现獾牡谌鍪ト恕�

于是“宋人议论未定,金人兵已过河”。这还不算,即偏安江左,南宋人仍没有放弃由于王安石新法所引起的争执。最近何湘妃发表的一篇文章,即指出宋高宗赵构朝又在修改“神宗实录”和“哲宗实录”,也还是向王安石重新批判。

今日九百年后我们从长时间远距离的姿态读历史,已无从确定以上各人的忠邪,同时也无此必要。如章淳和蔡京确系能干,而前者跋扈,后者谀幸,但是“宋史”把他们两人一体列入“奸臣传”里,又未免太简化历史,并且苏洵斥王安石等“囚首丧面”以论诗书,宣仁圣烈高后在《续资治通鉴》里被赞扬为“女中尧舜”,也都是一面之辞,只能融合中国传统以粗浅的道德观念批评历史人物的办法,这中间只有至善及极恶。我们如被这些观念蒙蔽就容易忽视我们自身读史之目的之所在。

王安石能在今日引起中外学者的兴趣,端在他的经济思想和我们的眼光接近。他的所谓“新法”,要不外将财政税收大规模的商业化。他与司马光争论时,提出“不加赋而国用足”的理论,其方针乃是先用官僚资本刺激商品的生产与流通。如果经济的额量扩大,则税率不变,国库的总收入仍可以增加。这也是刻下现代国家理财者所共信的原则,只是执行于十一世纪的北宋,则不合实际。

和这问题有密切关系而待澄清的,则是有些历史家把中国两千多年来的君主专制,解释成为一个“封建社会”,极不合理,与宋朝的情形尤其是文不对题。封建着重地方分权。皇室只责成诸侯对中央有一定的贡献,其采邑内部的处理,由他们自行裁夺,中国的传统则是皇帝派遣官僚到各处向全民抽税,我们称之为“官僚主义”,这是一种中央集权的特殊办法,迄今还没有一部专书,缕列其中各种特征。

我个人长期研究其财政与税收的情形,则发觉这种体系,包括过广,下面的单位过于琐碎,在传统的交通通信条件之下,官方无法确悉每一纳税人的资产,尤其无法追究其转买顶当。至于抽累进税,更是技术上为难的问题。于是只在鼓励小自耕农各安本业,又竭力防制兼并,更以极低的税率,扁平的向全国征收。而且小民收入浅薄,也不能供应法庭审判的费用,于是民法长期间没有进展,政府则提倡各人自我约束和对人谦让。在行政方面说也就是不注意真切,不讲究效率。好在这些个人的美德,出自儒家经典,也为官僚集团成员所诵悉,因此以道德代替法律,也有长时间历史的根据。纵算理想与事实不符,只要全体官员将这些原则当作口头禅,着重其内部之淳朴雷同,也仍可以保存这官僚集团的完整。

可是北宋开国以来,其朝代本身的特征,已经和上述的情况发生距离。第一,赵宋王朝之为一个朝代国家,在中国历史时最富于竞争性,因此其行政效率非常重要。第二,其收入以银绢和缗钱作基础,也就是其经理倚赖于民间经济比较前进而灵活的部门,而把人力及食粮当作次要。第三,其税收底账根据五代十国间的数目字,比一般的将税率提高,同时政府大规模开矿铸钱,更使其数目字无法固定,也违反上述简单均一的原则。

综合过些条件,我们也可以说中国在公元十一世纪已经在某些方面感受需要现代化的压力。前面已经说过,宋太宗赵光义时代军用雨衣和账篷已经有“好几万段”在库房里霉烂。《宋史》食货志又提出神宗赵顼时内殿库房所积绢三十二库都已积满,更再积羡赢为二十库。如此庞大的物资,实在有以用商业方式管理处置之必要。最低限度也要让它和民间的市场交流。而民间商业的组织也可以藉此发展成熟,因之能对政府的财政经理和军需工业作第二线和第三线的支持。西欧各国和日本的现代化,也都经过如此的阶段。那么王安石岂不是独具只眼,可以把中国历史一口气提前一千年,为甚么他事实上会遇到这么多的阻折?

在答复这问题之前,我们先要知道所谓现代化,以商业的方式管理,或者说是推行金融经济,在数目字上管理,都先要具备若干基本条件。简言之,则是先要承认私人财产权之坚定性,如此其下层机构内才有能确切加减乘除的公数。这说来容易,可是实行起来等于推行一种新的宗教思想,因为所牵涉的不仅是千万人的生活,而是他们生活的宗旨。以西欧言,则经过宗教革命、政教分离才能达到目的。次之私人财产之享用转让,也要脱离专制皇权和宗法社会的限制与垄断,不仅司法要独立,而且民法也要彻底展开,诸凡婚姻、遗传、负债、签定合同的信用宣告破产的程序都要有合理的处置,不仅法律条文具在,而且与民间生活习惯也不发生轩轾。北宋期间中书管民,枢密管兵,三司主财,所有重要的数字已经不能对照,而下面则是亿万不识字的农民,社会上又普遍缺乏中层机构,所以我们也用不着追问他荆国公王安石介甫是否贞忠谋国,已先可断言他的筹划不合实际了。

仔细参考《宋史》里的叙述,我们也可以窥见新法失败的情形。譬如“方田法”以东、西、南、北各一千步为一方,内按土地肥瘠分五等抽税。可是即在畿国的开封府,其测量就产生技术上的问题,有谓“时方时止”,县内有山林,即无从着手。“免役钱”令百姓一体出钱,以代替“衙前”等向民间征发的义务差役,可是乡民无钱,也等于在农村推行金融经济,而此时金融在城市里反不能展开。“市易法”不能集中于批发业务,以致执行者自己成为零售商,到街上去卖果卖冰,甚至“卖梳朴即梳朴贵,卖脂麻则脂麻贵”,为神宗亲谴责。“青苗钱”以常平籴本一千四百万作本钱,等于农村贷款,春散秋敛,收息二分。但是无银行主持,缺乏法庭处理贷款的权利义务。有些县官就将整数交给若干农民,也不问他们愿借与否,只责成他们彼此保证,秋后一体带利归还。甚至在执行时,若干县份被指摘并未贷款而向农民一体索息。以上各种措施都有广泛的利用金钱的趋势,但是以集体负责的方式主持,实际上也是和前述各法作对。

说到这里我们也可以再索问:新法既然如此缺乏成效,为什么王安石这一“问题”会在三个皇帝两个太皇太后之间酝酿得这么久?原始的资料不能供给解答。我们只能据理猜想:当时人没有我们眼光之纵深,却也没有我们这种宿命论的看法,会认为当日新法必不行。十一世纪环境的压力,已经逼着他们找出路。同时新法中有些项目,要是根据各地特殊情形有选择的局部施行,也并不是完全虚枉。王安石的传记里说他在见神宗前,曾为鄞县(宁波)县令,就曾试得过青苗钱,最低限度在短期间内确有效果。如此可能引起热心的皇帝相信反改革派必是有意从中作梗。并且每次朝廷改变宗旨,也确是权臣扩张势力扶植私人的机会。可是我们仍不当忘记,在中国官僚主义的体系内,政府局部的经商,通常没有好结果的。王莽、桑弘羊、韦坚和刘晏已是一串好例子。在思想上和行动上两方面的距离都相去过远。

王安石新法失败的后果,超过过去一般读者之所想像。三百年后明太祖朱元璋放弃第二帝国开放性的财政设施,而采取一种保守性和收敛性的体制,与他个人对王安石的反感有关。这种反感见诸文字。

涉猎于大历史,我们也觉得这王安石的故事深有耐人寻味之处:试想九百年之前,中国即企图作现代性的改革,而当日欧洲,尚停滞于中世纪的黑洞内。这和本世纪两方的悬殊相比,前后相差何远!然则在这关头我们要摆脱宿命论之看法的话,则更要认识地缘政治之重要。中国的官僚主义,是亚洲大陆主体的产物。其政治体系既要管束亿万农民,又要对付森林地带和草原地带的少数民族,就只能注重数量无法提高效率,不容易改变而成为一种轻而驾巧带商业性的组织。要是王安石真能把中国历史提前九百年到一千年的话,则我们这样一个大历史观念都不能存在了。

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 28、靖康耻

宋朝第八个皇帝徽宗赵佶于公元1125年金人进逼汴京之际仓皇传位于皇太子赵桓,翌年改元靖康,徽宗南奔,赵桓成为历史上的钦宗。这位苦命的皇帝,做皇帝只一年多,被金人掳去,终身监禁达三十年之久。

其实徽宗也未漏网。1126年,也是靖康元年,钦宗搜括开封市内的金银贡献于金军,承认割让北方太原等三镇,敌方后撤,京师解严,太上皇徽宗为群臣谏劝表示团结一致的局面下回汴京开封。不料朝庭尚在和战未决间金人卷土重来,这次他们不再与赵宋交涉,竟掳获当今皇上、太上皇、后妃、皇子、公主等三千多人北去,虽然这事发生于1127年初,通常历史家公认北宋亡于1126年。此后徽钦二宗先后死于五国城(今日中国之东北角)已不在话下。

只有在这纷乱期间徽宗之子钦宗之弟康王赵构能够举兵脱逃,在南京称帝,是为南宋的高宗。他即位未久也被金人追逐于江浙沿海一带,有一个时期亡命于海舟之上。后来总算定都(只称“行在”)于临安(杭州)。又直到1141年秦桧的和议成功,赵构向金主称臣,每纳岁币银绢各二十万,又认定淮河为界,南宋的局面才算比较安全,如此保持半壁江山至1279年亡于忽必烈之元,先后延宋祚又153年。

靖康这悲剧性的年号千古普遍的流传,大概是由于岳飞所填词《满江红》有“靖康耻,犹未雪”字句之故。既称之为“耻”,则是不应当发生的事迹,竟让之发生。1126年斡离不进军开封之际,兵力不过六万,北宋各方召集勤王之师,号称二十余万。只是和战之计仓皇未决,以致人心瓦解。当时如果持以恒静,何至如此凌受羞辱?这样子的分析与辩驳,已经有很多历史学家先后为之。并且追究责任,既有靖康不可收拾局面则徽宗之任用蔡京,因蔡京更可以追究到神宗之任用王安石。

历史家铺陈往事,其主要的任务是检讨已经发生的事情之前因后果,不能过度着重并未发生的事情,如遇不同的机缘也可能发生,并且可以产生理想上的衍变(除非这样的揣测提出侧面的及反面的因素,可以补正面观察之不足)。并且金人入主中原,“废”北宋皇帝为“庶人”,至今已八百多年。今日我们亟要找得众所公认的原因,专门相信当时人个别追究责任维持己见的说法,很难与今日的理解符合。

从这种立场,我们可以看清:赵宋王朝319年与边区少数民族所树政权的周旋,经常站在被动地位,因其不能战,也难能邀得对方的同意言和。太宗攻辽既已三度失败(详“澶渊之盟”),1041年契丹又准备南犯,富弼的交涉,总算不辱使命,但是还是以增岁币了事,到头仍是军事力量不够。北宋不仅对契丹之辽及女真之金如此,他们对以西羌为主体组成的夏国也不能采取主动。其军事行动,经常旷日废功,败兵折将。神宗朝的战事,连亘14年,竟留下一段“官军、羯羌、义保死者六十万人”的纪录,赵顼一闻前线受挫折的战报终夜绕榻而旋,其衷心痛苦可知。议和时宋朝仍承认岁“赐”银绮绢茶。

南宋的军事与外交,也无起色。“靖康耻”之后,岳飞父子即成为1141年和议时的牺牲品。只有1165年宋金又交兵,胜负未决之际和议成功,金人让宋君称皇帝,称金主为“叔”,自称“侄”而不称臣,岁币也不称“贡”,且减十万,宋人以为这是“正敌国礼”,如此收获已经值得骄傲。也只有在这战事期间,岳飞才复官改葬。可是1207年韩佗胄北伐失败,金人要他的头颅,南宋朝廷也真剖棺割尸,将他的首级封函畀金。同时岁币也增至六十万,而且还要予六十多年以前主和议的秦桧“复爵谥”。又直到蒙古败金时才接受真德秀的建议绝金岁币,但是以后南宋之联蒙古伐金也和北宋之联金伐辽如出一辙,其情形可以一言以蔽之,就是无法争取主动。

这前后一连串的事实聚看起来,实在是违反情理。北宋的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