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找来一把斧头,把两面牌连同那把已断成数截的旧梯子一块儿劈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木片,搂到灶房当柴火烧了。他慢慢悠悠,心平气和地做完了这一切,看不出有一丁点愤懑,然后才去张罗追悼会的事宜。
一具借来的杉木千年屋装殓了谭世林,棺椁外披挂着彩纸扎制的菩萨、力士和弟子。李秀把丈夫视为伴侣的那台收音机找来后挂在他的手臂上,她试了试各个频道,每个电台还是在连续不断地播放同一出样板戏,连整点报时的惯例都取消了。她更换了新电池,让收音机一直开着,只是把音量调至最低以节约能耗。她跟主持闭殓仪式的朱即师傅说:“我敢说,这收音机是他最想要的两件陪葬品之一,不让他带去,只怕他入土了也不会死心。”
快要盖棺时,朱即师傅催促李秀把她说的另一件随葬品拿来。李秀抬手抹了把眼泪鼻涕,说道:“那件东西我可做不了主呢!你得问问那东西自己乐意不。”
朱即师傅不解,就问了:“什么东西?”
李秀答道:“李子梅!”
代文向来主张厚养薄葬。因此,谭世林的葬礼办得简朴有余,隆重不足。但村里的人无论亲疏老少都到场帮忙打理,一些叫化子得了消息也赶来凑个热闹,饱食几顿酒肉。朱即师傅更是自作主张把各种传统的丧葬礼数敷衍得纷繁复杂,这些人类最神秘的仪式,也许只有操弄者自个真正懂得它的深刻意义,所有的吊唁者包括死者本人都成了好奇又迷惑的旁观者。代文听得出朱即师傅叽叽咕咕在祈祷寒尸能不腐,亡魂得超度。可他更担心父亲真有亡灵的话,恐怕早也被这位啰嗦的法师弄昏了头,找不着天堂的入口了。
李仙宝以亲家和好友的身份不请自来,还主动请缨担起了堪舆的任务。他冒雨登上老虎山顶,用脸盆大的罗盘反复测量,费尽了眼神和脑筋,仔细查清了谭氏祖山的来龙与去脉。他啰嗦得惹人发火,对陪同他一起满山寻找墓址的谭永兵说:“坟址和朝向极为重要,那是进入天国的唯一坐标,只要偏差半度,往生者就将误入十八层地狱。”
谭永兵强迫自己按下心中的怒气,如果不是慑于将军伯父的威望不敢滋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冲上去砸烂他的罗盘。
知青们看呆了,中华传统文化中已经遗漏的一百多种词牌竟然在这个山村里的追悼会上由四位专职礼生轮番传唱着。这些苍颜白发,神情恍惚,满足于平庸粗俗的乡间术土们的日常用语中居然夹杂着许多只有在楚辞中才能偶尔见到的生僻古奥的词汇。他们悲怆的声音和奇怪的腔调散发出无始无终的时间的味道,是那种附带着淡淡的米饭烧糊了的焦味。
谭永秀接到电报的当日就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告假还乡,在爷爷出殡的前一天赶到家里。他见父亲穿着麻衣孝服,腰捆稻草绳,手拄哭丧棍,坐在祠堂大门口的石墩上发呆,那冰冷漠然的神色比躺在棺材里的爷爷更像死人。他紧走几步凑过去怯生生地叫爸爸,但谭代文像陌生人似的不答理他。这后生少言寡语,脸上流露出些许贵族的孤独气质,得天独厚地还拥有宋玉的颀长身材和潘安的俊朗外形,他一进村,几位女知青便慌了神,纷纷溜进屋去梳妆打扮。谭琴也破涕为笑,当永秀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送给她时,她的两颗眼珠子都跳了出来在空中迎风舞动。这是兴安村绝无仅有的奢侈品。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谭永秀有意减弱了自己在造反派中的影响力。他重新回到自行车厂上班并担任了车间主任一职。为了改善父子关系,早在一年前,他就悄悄地前去拜谒过谭代辉,当面表达了忏悔之意并取得了那位仁厚的堂叔的真诚谅解。永秀尴尬地挨着父亲坐在大门口,不顾周围有许多或生或熟的姑娘注目,恭敬地向父亲汇报了自己向善的一些努力作为。代文这才将信将疑地开口问道:“怪了,你们造反派六亲不认,怎么也需要回家丁忧吗?”
永秀看着父亲,他憔悴不已的脸上凝固着一种绝望的麻木。只见他咬住晃动的烟杆,握火柴苗子的手不住地微微颤抖,跳动的烟眉子溅出来的火星掉落在他黑色的灯芯绒布鞋上,烫出了密密麻麻的胡椒眼。眼前的这位老人只是昔日英雄残留于世的影子,他的颜面和体势这般差,仿佛随时都将油尽灯枯,一去不复返。那一瞬间,永秀意识到父亲真的老去了,那坚不可摧的革命家形象在他心中越发的模糊不清了。
谭永秀曾饱受战乱、流离之苦,他趴在金财外公的背上游遍了大半个中国才回到一个陌生的家里。他的内心是那么孤独,自懂事以来没有一个人走近并尝试过打开他的心扉。他想起母亲来也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高挑身影上挂着两个蕴藏丰沛的巨大|乳房。他童年时对死亡的恐惧至今仍刻骨铭心,他的爱情无处诉说,他的理想也上不了台面,常常得用谎言去掩饰。甚至连他心中的偶像也不是雷锋或保尔.柯察金之类的光辉人物。他难以启齿的唯一偶像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是苍蝇,因为它像病毒无坚不摧,能在最恐怖的宠然大物身上产卵生蛆,制造漏洞,令其滋生腐*败,从而使自己获得新生。
李秀清楚地记得这孩子刚学舌那阵儿就表现出了超人的数学天赋,他还不会说大后天就说出了“明天加二”的替代语。他对金钱的气息也有代群对女人那样特殊的感知力。小时候玩寻找失物的游戏时,无论大人们把铜板藏在被子里、纸箱中还是棕垫下,他总能像搜救犬似的用鼻子轻易地嗅出来。如今,他已三十好几老大不小了,他不再喜欢做一个充满野性、在老虎山脚下的各个角落自由出没的猎人,他更乐意成为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像一头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安居于大城市里的某一间斗室,在无忧无虑的自娱自乐自|慰中度过一生。不必成为猎手也能养尊处优地活下去,即便年老体衰了也不用担心沦为猎物。正如他所愿,他此时已不懂稼穑,不辨菽麦,更遑论渔猎了。他离兴安村越来越远,这说明他离上流社会越来越近了。但他体内天赋的猎人基因促使他不自觉地透过各种本能的语言、表情和肢体动作将大量的前列腺素和雄性激素挥发出来,标识在每一个他经过的地方,周边的女人像醉了酒似的无可奈何地失去了自制力,一个个变得脆弱、愚蠢而勇敢。
不过谭永秀对女色的迟钝反应和漠视态度却不像个兴安男人。据说他曾拒绝了一位貌若天仙的钱姓美女的厚爱,理由竟然是因为他在生活中不喜欢老说钱,平素张口闭口都是国家财产和人民的福祉,所以不屑于与钱纠缠不清,更莫说相濡以沫了。他表情淡定却内怀心机,在长期不着声色的识人断事中获取了充足的经验。吴芙就打趣他是不是城里姑娘太多看花眼了。他笑着回答:“我是属马的,所以眼里没有鲜花只有草。”
面对谭琴那大胆的明显超出手足之情的亲热举动,他却有些迷惘。她看似放浪轻|佻,实则是如此天真纯洁又毫无戒心,看人的目光如同温热、剔透的蜂蜜。她成天喜滋滋的,总是绣口未开,笑靥先现。纵使流氓见了也会邪念顿消,不忍下手。
谭琴每天都在寻寻觅觅,找失落的什物,找错过的机会,找遗忘的趣事。几乎每次都有新的收获,总能意外发现先前丢失却久寻不获的东西,生活中平白多出了许多失而复得的快乐。
谭琴把谭永秀拉到自己的闺房看她饲养的宠物,她让那只巴掌大的金钱龟趴在他手心上,说:“你瞧瞧,它看人时的目光多么无邪啊,它安静、恋家又长寿,而且只要头一缩就与世无争,完美无缺了。”
她话锋一转又央求堂兄带她进城当工人,还说要学城里的姑娘去文身。这棵曾经的嫩笋早已落箨成竹,有枝有节了。她声明自己当然不会在手臂上文什么爱啊恨啊之类的,她只想在胸前文个骷髅头吓唬吓唬产疫鬼,要么就在背上文一对翅膀以便在梦中奋翮高飞。因为她曾经梦见过自己化身为一只永不降落的乌燕鸥,到月亮上歇脚,在彩云间入眠,那远走高飞的快*感再也没能重来。
谭永秀笑称她的想象力如此丰富,用不着当工人可以当作家了。不成想她坦率地承认那正是自己的理想,说完就忍不住大笑不止,永秀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朗朗笑声与灵堂里的哭号隔着巴足塘遥相呼应,似乎死去的是该死的敌人而不是他俩的嫡亲爷爷。
笑完后,凭着渊博的学识和不薄的阅历,谭永秀认真地提醒堂妹说:“恕我直言吧,女人若能成为作家那一定是内分泌严重失调后的恶果,而且由于絮叨啰嗦和只关注幸福从不正视痛苦的天性,她们永远成不了大作家。”
谭琴不乐意了,当她佯装生气坐到他腿上跟他打闹时,他只需让良心打个盹儿就能在一念之间得到水皮日思夜想的一切。但他却心如止水,顺势双手一操,像捧一盘月季花把她端到了桂树下。塘岸边凉风习习,如丝的柳条轻柔地撩拨着漂满了桂花瓣的水面,泛起一种极不真实的迷人色彩。谭永秀做这一切的时候,始终坦荡从容,和蔼可亲。看不出有丝毫的故作清高或伦理上的挣扎。事实上,此时把谭琴换成任何别的女人,他的反应和做法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短短数日的相处,代文就发现了儿子对女色的麻木态度,他并不视其为男人的优点,反倒认为这一有悖于人性的异常表现就跟当年禾机戒烟是一码事,令他隐隐觉得不安。禾机那家伙从小缺少娘老子的管教,刚行过成人礼就和抬打一块儿偷吸爷爷的土烟,误以为嘴里冒烟同狗狗长毛一样也是男人成熟的标志。转干后,为树立自己在领导心中的良好形象,他虽然瞅见烟囱都想爬上去吸几口,可最终还是凭借来路可疑的惊人毅力把烟瘾彻底戒除了。每当想到谭永秀在暴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中毫发无损而且看起来与禾机不相上下,似乎成了永远的受益者时,代文就特别难过。他怀疑这两位年轻人身上共有的那么多显而易见的为现世所颂扬的优点其实是内心卑劣龌龊最隐晦的反射,犹如王莽弑子、刘邦分羹,值得世人警惕。
如果代文能够知悉儿子在厂里的一切,他的忧虑势必更加深重。谭永秀一贯鄙视媒婆的好心,把众多热情美女的秋波当玻璃珠子,不仅如此,他还特意挑选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男性作自己的打字员。随着办公室墙上的奖状越来越多,他变得更加成熟练达。他在心中反复估摸着那些形状、图案、和内容大同小异的方块纸张的含金量究竟有多大。时局是如此动荡不安,他却踌躇满志,自信已经揪住了这个俗世的命脉。因为荣誉离道德最近,道德与真理相邻,真理又总被当权者绑架挟持,而权力与金钱永远挂着钩。它们环环相扣,几乎不会生出半点纰漏。永秀一眼就能看出这七拐八弯的清晰脉络的末梢正是自己理想的归宿。因此,问题变得如此简单明了:只需从荣誉入手,便可得到理想中的一切。
谭世林的千年屋刚落入坟坑,送葬的队伍便一哄而散。谭永秀陪父亲一起等着朱即师傅操弄完了各种封土后的仪式才下山。途经一棵柿子树下时,代文在一块大理石碑上看到了自己的手迹后才知道那是抬打的坟墓。他走近去瞧了瞧,赫然发现墓碑上的铭文已被人动过手脚,原本的“谭抬打不是叛徒”又变成了“谭抬打还是叛徒”。
代文当初为抬打彻底平|反的努力算是彻底落空了,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居然连死人也不肯放过。朱即师傅和谭永秀目睹了代文脸色的急遽变化,一路默默下山,谁也没敢多嘴,生怕挑破了那个㱮脓的伤口。
代文到家后没打停脚,找了铁锤和錾子又返回到抬打的坟前,谭永秀不放心地跟在父亲身后,只见父亲攒着劲一声不吭地把那块他出资购买并亲手雕刻的墓碑一锤又一锤,耐心地费力地砸成了一堆砾石。那耿耿于怀的愤怒的沉默比华南虎的怒吼和暴风雨的咆哮更震撼人心。
当天晚上,代文跟朱即师傅回黄洞仙去了。谭永秀怎么也无法入睡,脑海中反复闪现父亲用力挥锤击錾时的那张痛苦而铁青的老脸。他心中有一股替父亲分忧的强烈冲动却不知如何做是好。他无心休完剩下的六天探亲假,决定提前返城。第二天,永秀向奶奶告辞,李秀答话时没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她正在缝制一双史上最大码的鞋垫,准备送给孙子。她坐在一把古铜色的竹靠椅里,不时拿针往稀疏花白的头发上划拉着揩油以便扎起来更顺溜些。谭永秀安静地蹲下来看奶奶做活,他目光迷离,心事重重,当他问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