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风中啾啾哀鸣。双方演示文稿完后,接着进入讨论时间,会场弥漫着终于开战了的味道。
我下意识紧闭双唇,避免被战火波及。“我们已做好详细的生态环境影响评估,决不会干扰水鸟。”“如果你是水鸟,旁边有座吵死人的电厂,你还会想住在那里吗?”“我们会严格控制噪音。”“控制噪音有什么用?如果你是水鸟,旁边有座整天亮啊亮的电厂,你还会想在那里生小鸟吗?”
“亮不亮跟水鸟要不要生小鸟有关系吗?”“你喜欢你在生孩子的过程中,有人一直拿手电筒照你吗?”“可是我们需要电啊!”“水鸟的生存与繁衍更重要!”
“你希望每晚点蜡烛,还是希望看到水鸟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希望后代的子孙,仍然可以欣赏这种美丽的水鸟!”双方的音量愈来愈大,场面几乎失控,而担任主席的市政府人员,却像条准备穿越马路的狗,被两边快速移动的车潮挡住去路。我的个性是只要处在不协调或是冲突的场合中,就会感到尴尬。所以我把桌上写着议程的纸翻到背面,打算构思小说进度来逃避尴尬。过了一会儿,听到主席喊:“周在新先生。”那是我老总的名字。
当我正幸灾乐祸准备看他如何面对这种场合发表高见时,突然想到今天是我代他出席,我在出席名单上签的是他的名字!我刚刚应该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再加个“代”字才对啊!我立刻站起身,头皮又因尴尬而瞬间发麻,半晌说不出话来。“这种迟到又不懂得关手机的人,一定是自私的人;自私的人怎么会懂得尊重自然生态呢?他的意见不听也罢。”我更尴尬了,感觉头发正要搭乘头皮,离我飞去。“你知道这种水鸟世界上只剩几只吗?难道你不想好好保护它们吗?这么重要的议题,你竟然在开会时不专心!”“如果你邻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亲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还会想再继续活下去吗?”我一说完,现场气温好像突然降了好几度,应该是我的话太冷的缘故。
完蛋了,我竟然在这种场合讲错话。我的个性是如果尴尬到不能再尴尬,就会讲错话。会议室内安静了几秒,主席转头朝向似乎不知所措的记录员说:“周先生的这段话,还是要记录。”记录员猛然惊醒,低头在纸上刷刷写字。我僵了一会,看现场没有任何动静,于是缓缓地坐下。低下头,左手遮住额头,右手在桌面下狠狠捏了左大腿几把。我的个性是如果讲错话,就会自虐。幸好后来说话的一些专业人士,意见还满客观的,于是会议室的温度开始回升。如果不是因为无法走开的话,我一定会躲在墙角画圈圈。本想借着构思小说来打发剩余的时间,但头皮还有些发麻,而且我的思绪已变成水鸟,不断被电厂的噪音和光亮所干扰。好不容易开完会,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市政府,直奔那家咖啡馆。我急着推开店门,因为用力过猛,门撞上一个正要走出来的女孩子。“唉唷!”她惨叫一声,右手揉着额头。“对不起。”我立刻说。她狠狠瞪我一眼,然后走出去。
出门后又转过身再瞪一次。我又觉得尴尬了。“老板,那个……”门把上铃铛的当当声还没停止,我便急着说话。“早走了。”老板没停下手边的动作。“什么走了?”“把你画得像狗的女孩。”“我不是问她啦!”我往之前坐的位子一比,“你有看到我的公文包吗?”“有。”我松了一口气,原本还担心公文包会不见了。老板背对着我洗杯子,基于礼貌上的考量,我不好意思催促他。等他洗完杯子并擦干后,他转过身,刚好跟我面对面。“还有事吗?”他问我。
我先是一愣,后来才会过意,只好苦笑说:“可以把公文包还我吗?”“用‘还’这个字不好,因为我又没借,怎么还?”“好吧。”我又苦笑,“可以把公文包‘给’我吗?”“嗯。”他低头从吧台下方拿出公文包,递给我。“谢谢。”说完后,我转身离开,拉开店门。“写小说的人用字要精准,尤其是动词的使用。”我听到这句混在当当声里的话后,不禁转过身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写小说?”“感觉。”“又是感觉。”我第三度苦笑,“那我找东西的样子像狗吗?”
“现在不像。”他顿了顿,接着说,“找灵感时才像。”说完后,他走出吧台,到客人刚走后的桌子旁,收拾杯盘。我突然觉得他很像在少林寺扫地的武林高手,深藏不露。我离开咖啡馆,穿过马路,走进捷运站,上了车。终于可以闭上眼睛,放松一下。头皮似乎不再发麻,头发们也都安分地待着,不再蠢蠢欲动。
好像所有的麻痒正一点一滴从我的身体蒸发,并顺道带走一些燥热。再睁开眼睛时,已通体凉爽。回到家,刚打开门走进去,尚未弯身脱去鞋子时,看到客厅站着侧身向我的两个人,大东和他女朋友——小西。我还没开口打招呼,就听小西指着大东喊:“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我又走进另一个冲突的场合中。大东、小西和我三个人,似乎同时感到尴尬。我的头皮又瞬间发麻,大东的眼睛装作很忙的样子,东看西看。
小西先是一愣,过几秒后便快步经过我身旁,夺门而出。大东在小西走后,慢慢地踱向沙发,然后坐下,打开电视。我弯身脱去鞋子,也走到沙发旁坐下。“什么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过了一阵子,空气中的硝烟散尽,我转头问大东。“我也不太清楚。”他摇摇头,“大概是说即使状况再怎么紧急,我做事仍然不干不脆,拖拖拉拉的。”“这比喻不错,起码有四颗星。不过……”我笑一笑,接着说,“我从没听过小西这样说话。”“她生气时,讲话的句子会一气呵成,没有半个标点符号。”“是这样喔。”我想了一下,“我倒是没看过她生气。”“你当然没看过。”他苦笑着,“有人在的话,她就不会当场生气。”大东这话说得没错。认识小西也有一段时间,印象中的她总是轻轻柔柔的。她说话的速度算慢,而且咬字很清楚,一字一句,不愠不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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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刚刚那句“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来说,她在正常情况下,应该会说:“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而且结尾的语气会用句号,不是惊叹号。小西的名字其实不叫小西,绰号也不是小西,小西只有我这样叫。因为她是大东的女朋友,我自然叫她小西。如果大东以后换了女朋友,我还是会叫他的新女友为小西。
大东听久了,也懒得纠正我,甚至有时也会跟着我叫小西。我本来想问大东挨骂的原因,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大东的脸看来像是只差一步就可以爬进海里的乌龟的脸。我的个性是如果看到别人一脸沮丧,就会想办法转移话题。“你的剧本进行得如何?”“待会要去开会。”大东拿起遥控器,转了另一个频道,接着说,“我们要讨论如何加强主角间的冲突。”“干吗要冲突?”我下意识摸摸头发,“和谐不好吗?”“你不懂啦。”大东放下遥控器,转头跟我说,“电视剧中的主角人物,在外表、个性、背景、生长环境等方面,最好有一样以上是冲突的;或者他们的关系,与道德礼教或价值观冲突。
这样故事情节在进行时才会有张力。”大东一提起剧本,精神都来了,像突然袭来的海浪将乌龟带进海里。“武侠剧当然不用提,剧中人物的善与恶太明显,因此会直接冲突。在爱情剧中,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大东偏过头想了想,接着说,“以《罗密欧与朱丽叶》来说,如果当罗密欧爱上朱丽叶时,他们的家族不是世仇而是世交的话,故事还有可看性吗?”“但我老觉得冲突不好,不可以完全没冲突吗?”“可以啊。不过完全没冲突的剧情,只能摆在晚上十二点播出。”
“为什么?”“这样观众刚好可以看到睡着。”大东好像脱去龟壳,一脸轻松,“那是最好的安眠药。写这档戏编剧的人,可以试着改行当医生。”我正想再多说些什么的时候,大东又说:“就像我们既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又是好朋友。如果把我们写进小说里,就是一个冲突点。”“嗯。”我应了一声,“我大概知道意思了。”“说到这里……”大东突然拍一下手掌,“你这个月的房租该缴了。”“喂,我行动电话费也还没缴,你忍心催我缴房租吗?”“套句你常用的说法,租房子要缴房租是真理,我们之间则是友情;当真理与友情发生冲突时,我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你又不是学科学的人。”我闷哼一声。大东嘿嘿笑了两声,打开门,回头说:“我去开会了。”大东走后,我算了一下这个月该缴几天的房租。如果包括昨晚睡在客厅的酬劳,这个月我只要缴十八天的房租。
但想到还有电话费没缴和失去的几千块薪水,我就觉得自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却无力爬出来的乌龟一样可怜。我回到房间,打开计算机,把《亦恕与珂雪》叫出来。在下笔前,想到刚刚大东说的“冲突”这东西,好像有点道理。仔细想想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或电影,比方就日剧来说,《长假》是女大男小;《跟我说爱我》的男主角是哑巴,女主角正常;《东京仙履奇缘》的男主角很帅又没天理地有钱,女主角却超级平凡;《东京爱情故事》是一男二女,A爱B、B爱C,C不管爱谁都冲突;《101次求婚》是男丑女美,而且女的还背负着未婚夫死亡的阴影,同样的阴影,也出现在男老实女凶悍的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中。
即使主角之间并不冲突,甚至可说相当和谐,可因这种和谐,也会造成另一种冲突,如《失乐园》和《恋人啊》,男女主角在各方面都很契合,可是却分别拥有自己的家庭,于是很容易与社会道德观冲突。因此《恋人啊》发展出精神外遇的问题;《失乐园》则呈现出肉体的耽溺与挣扎。早期引进台湾的韩剧中,也是充斥着这类冲突。看来明显的冲突,好像真是这些故事的精神。可是一想到要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原本趴在头皮上的头发,又试着站起来。今天已经碰过几次冲突的场合,我可不喜欢这种尴尬的感觉。我的个性是如果有自己不喜欢的事,就不希望故事中的人物也碰到。所以在我的设定下,亦恕和珂雪都是迷糊的人。
当珂雪忘了带画笔要拉开咖啡馆的门,准备回家拿时,刚好碰见要推开咖啡馆的门进来找公文包的亦恕。这是他们第二次碰面的情景。由于门把同时被推与拉,于是亦恕脚步踉跄、珂雪险些撞到门。他们的个性特质并不冲突。如果真要强调他们之间的冲突,那就从他们的学习背景着手吧。毕竟一个学科学,另一个学艺术,一定会有很多想法上的冲突。例如当珂雪告诉亦恕:“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飞翔。”亦恕不会说:“那就乘着我的爱吧!这是我给你的,最坚强的翅膀。”亦恕会说:“那我会发明一种生物芯片,当它植入脑中时,便可让人体仿真鸟类的飞翔动作。”嗯,这应该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冲突点,也是我所能接受的冲突极限。不过这是故事以后的发展,目前为止,他们还是有共通点而且和谐。完成今天的进度后,洗个澡,想好好睡个觉。但由于脑子里一直徘徊着哪里冲突、如何冲突的问题,导致我也与床和枕头冲突,怎么换姿势都睡不着。
在一个180度翻身后,我在心里默念:“我会好好照顾亦恕与珂雪,不会让他们常常起冲突。”我的个性是如果晚上睡不着,就会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亏心事。忘了是多久后才睡着了,但总之是睡着了。醒来后已经有点晚,迷迷糊糊中简单漱洗一下就出门上班。走进公司大门,曹小姐一看到我,便低头拿起电话。我一直觉得奇怪,好像每天早上她看到我时,都刚好在讲电话。我恍然大悟,她应该是假借讲电话来避开每天早晨的第一次碰面。又感到一阵尴尬,我完全清醒过来。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热,老总就拨电话来叫我进他的办公室。我一走进去,发现曹小姐也在,老总似乎在交代她事情。
“你先等一下。”老总跟我说。我只好先转过身等他们谈完,眼睛顺便在墙上闲逛。墙上贴了几张老总的儿子在幼儿园的奖状,不外乎是好宝宝之类的。这实在是没什么好炫耀的,哪个杀人犯在幼儿园时就喜欢拿刀子?我小时候也是把奖状拿来当壁纸的人,现在还不是一样落魄江湖。“你好啊,周在新先生。”胡思乱想之际,我听到老总叫他自己的名字,我好奇地转过头。“你真行啊,周在新先生。”老总看着我说。“你在跟我说话吗?”我朝老总指了指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