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恕与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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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风
我踩着一地秋叶,走进咖啡馆。正想往靠墙的座位走去时,听见有人说话。“先生,可以请你抬起脚吗?”我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方向,看到一个女孩坐在落地窗边。她坐直身子,视线朝向我,午后的阳光将她的左脸着上一层淡淡的白。
“你跟我说话吗?”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是的。”她说,“麻烦你。”“哪一只脚?”
“左脚。”我虽然纳闷,还是抬起左脚。“不是这样的,我想看鞋底。”她说。我旋转小腿,将鞋底朝向她,身体因此有些摇晃,我努力维持平衡。她凝视我的鞋底,嘴里轻咬着笔,陷入沉思。
我低头看了看,发现有一片落叶粘在鞋底。“好了。”她给了我一个温柔的笑,“谢谢你。”我撕下落叶,放下左脚,说:“要还你吗?”“不用。”她摇摇头,“那不属于我。”我继续往前走,在靠墙的座位坐下来,随手将落叶搁在桌上。
老板走过来,我接住他手中的Menu,点了杯咖啡。我拿起那片落叶,反复细看,发现落叶背面粘着黄黄的东西,痕迹形状很像人的侧面。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不禁将脸略往左转,偷偷注意那个女孩。她正拿着笔,在一本簿子上涂涂抹抹。好像是写,又像是画。
动作迅速而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这已经是我第八或第九次看到她。有时我比她早到,会看到她直接走向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拿开桌上“已订位”的牌子,将带来的簿子搁在桌上,缓缓坐下。
然后身体前倾,脸再往左转,看着窗外。她的视线总是朝向窗外,连端起咖啡杯喝咖啡时,视线也没有改变。一般人凝视某处久了,下巴应该会酸,所以会用手掌托着腮或支起下巴。但她从没有这些动作,我怀疑是她下巴的肌肉特别好。或许这就是很多爱情小说中形容的男主角模样——具有坚毅的下巴。我以前怎么也想不通下巴跟坚毅有关,没想到终于可以百闻不如一见。老板刚好将咖啡放在我面前,并看了我一眼。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从女孩身上移开视线。
打开公文包,拿出笔和一张白纸,放在桌上。因为我没有坚毅的下巴,所以我左手托着腮,右手手指头转动着笔,构思该如何下笔。突然砰的一声,我撑在桌上的左手肘跟着一滑,我吓了一跳。原来是那个女孩冲撞到我的桌角,使桌子顺时针转了10度左右,而桌上的咖啡杯和汤匙也因碰撞而铿铿锵锵。她却只是转头看我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便迅速转身离去。拉开店门时,门把上挂着的三个小铃铛,紧张地摇晃,互相碰撞。
“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的视线跟在她身后,感觉她好像是草原上被狮子追逐的羚羊。她停在亮着红灯的斑马线上,眼睛紧盯着马路对面,显得焦急而不安。绿灯亮了以后,她快步向前,冲到马路对面,再往右跑了七八步。然后迅速钻进停在路旁的一辆红色车子里。
车子动了,她开走了。我收回目光,回到咖啡馆内。现在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人,但他并没有因为好奇而停下手边的动作。
甚至连桌子的“砰”、咖啡杯和汤匙的“铿锵”、铃铛的“当当”,他都置若罔闻。太冷静了,非常适合当武侠小说中大侠的原型。
相较于他,我显得大惊小怪,不禁哑然失笑。目光再回到桌上的白纸时,看到白纸的左下方有一滴晕开的咖啡。拿起笔,在咖啡滴外围,连续画了好几圈同心圆。圈愈画愈大,使图形看起来像是一个射箭的靶,靶心是咖啡。
再画了几枝箭,由右上方射过来。为了强调箭势来得又快又猛,在每枝箭的后面,用力画了几条线,同时嘴里也发出“咻咻”的配乐。这是我画图时的坏习惯。小时候上美术课时,老师曾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为了让同学们称赞我是厉害的画家,又怕他们的耳朵不好,听不到我的“画”,于是我在画画时,嘴里总会做些音效。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于是我画狗时会汪汪,画猫时会喵喵,画鸟时会咕咕咕。那时我天真地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画家。
直到有次老师叫我们画“我的母亲”时,我的嘴里很自然地喊出:“死囝仔!不读书还看什么电视!”结果惹得全班哄堂大笑。老师走下讲台来到我身边,看了我的画一眼后,说:“孩子,画画这东西是讲天分的,不要太强求。”我才知道,我不是当画家的料。扯远了。
把视线拉离画满箭的白纸,移到旁边的深色咖啡杯上。再移到深色的桌子、深色的椅子、坐在椅子上穿深色衬衫的我。然后抬起头,看着深色的吧台内正在煮咖啡的老板。我的思绪终于又回到这家咖啡馆。自从不想当画家后,我就不太会分辨颜色。
只要比棕色脏一点、比紫色暗一点、比黑色浅一点,对我而言,就叫深色。我的个性是如果不能把一件事做到最好,那就干脆放弃。但现在不是放弃的时候。我得想出一男一女的名字,来代表故事中的男女主角。虽说名字只是方便称呼而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但我还是希望能在故事开始前,给主角们适合的名字以表示尊重。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把一件事放弃,那就要做到最好。所以,该叫什么呢?我抓了抓头,又把视线回到白纸上,咖啡滴已经干掉了。
仔细一看,痕迹的形状还满像人的侧面。正想与那片落叶上的痕迹形状相比对时,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脆的“当当”声。我反射似地抬起头,朝向声音传来的位置。那个女孩推开店门,又走进来。“嗨,真对不起。”她说。我抬起头看着她,一脸疑惑。她站在我的桌旁,指了指略微歪掉的桌子,然后用双手将它转正。“没关系。”桌子又不是我的,你如果撞坏桌子(或是你的骨头),也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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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也画画吗?”她歪着头,注视着桌上那张白纸。“随手涂鸦而已。”我有点不好意思。“嗯……”她似乎很仔细地研究这张“画”,端详了一会后,说,“我可以坐下吗?”“喔?”我愣了一下,“请坐。”“站着看画很累。”她微微一笑,坐了下来,在我斜对面的椅子上。她拿起白纸,靠近眼前,然后就不动了。“你一定不是学画画的。”等了几分钟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但眼睛没离开白纸。我感觉被小小嘲笑了一下,脸上一红。
“这张图几乎没有画画的感觉,只是由很多杂乱的线条组成而已。”“喔。”我含糊地应一声。“而且也没有半点绘画技巧。”是啊是啊,我又不懂画画。“构图很糟,完全没有主题。”是怎样!不可以吗?“画画怎能这样呢?”她摇摇头,“唉,可惜了这张白纸。”
还没说够吗?小姐。我把公文包的拉链拉上,左手提起公文包,打算起身走人。“你刚刚的思绪一定很乱。”她没有察觉到我的动作,仍然看着白纸。“嗯,我刚刚在想事情。”我有点佩服她的敏锐,便回答她。“你一定还没想出答案吧?”“没错。你怎么知道?”“因为这张图虽然画了很多枝箭,却没有一枝箭插在靶心上。”她的眼睛终于离开白纸,看了我一眼。我松开提着公文包的左手,也看了看她。
“你学的东西是科学吧?”她把白纸放在桌上,问我。“我学的是工程,应该可以算是科学吧。”“嗯。我果然没猜错。”“为什么这么猜?”“你看,”她指着白纸上很多同心圆所构成的靶,说:“这些圆形的感觉不是画,而是一种单纯的几何图形。”她移动手指,指着几枝箭,“还有这些菱形的箭头也是。”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那些图形,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你应该很习惯常画些三角形、方形、圆形之类的东西。”她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透露出一股自信。“但是这些图形并没有表达出你的‘感觉’,它们只是帮助你了解或思考东西时的工具而已。这好像是学科学的人常会有的习惯。”“喔。”我再仔细看着白纸,觉得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不过这些线条我不太懂。”她指着箭后面的线,又说,“这些线条很有力道,是整张图最有趣的地方,但是,代表什么呢?”
“你猜猜看啊。”我不好意思告诉她,那是“咻咻”的声音。“我猜不出来。只是好像可以听到羽箭破空的声音。”“真的吗?”我突然有点激动。老师,你骗我!我应该有天分成为画家的。“怎么了?”她似乎很好奇。“没事。你能听到声音真好。”虽然我还是不太相信她真能听到咻咻的声音,但我已经开始觉得这个女孩很可爱。我的个性是只要女孩子相信我,就会觉得她可爱。“可以借我一张白纸吗?”她笑了笑,“我想画画。”
我立刻从公文包拿出一张纸给她。她起身到她的桌子上拿铅笔,再回到我的斜对面坐着。然后她低下头,很专心地画画,不再说话。我发觉当她开始专注时,她周遭的空气便散发出一种宁静的味道。仿佛所有的声音都睡着了。咖啡馆内变得很安静,只听见铅笔磨擦白纸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偶尔夹杂着她用手指或手掌晕开铅笔线条的声音。于是我静静地看着她作画,不想发出声音,以免干扰她。
“好了。”她放下笔,抬起头说。“可以让我看吗?”我问。“当然可以。”她将白纸转了180度,轻轻推到我面前,“请指教。”“不敢当。我不懂画,只是想看看。”“画是一种美,不是用来懂的,而是用来欣赏的。”我觉得这句话有点哲学味道,隐隐含着一层道理。我的个性是只要觉得女孩子可爱,就会相信她的话有道理。这张铅笔画的构图很简单。左边有一个正在行走的男子,沿路上有几棵树,三片落叶在空中飞舞。男子的头发略显凌乱,左脚下踩了片落叶。天空画了几条弧线,还有用手晕开铅笔线条的痕迹。凝视一会儿后,我感到一丝凉意,那是刚刚走进这家咖啡馆前,在路上被秋风拂过脸庞的感觉。我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了?”她问。“没什么。”
我张开眼睛,“感觉有股凉意。”“凉?”“是啊。好像凉风吹过。”“真的吗?”她好像也有点激动。“怎么了?”这次轮到我好奇了。“以前教我画画的老师曾说过……”她的声音带点兴奋,“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感觉一股被风吹过的凉意;画雨时,会让人觉得好像淋了雨,全身湿答答的;而画闪电时,会让人瞬间全身发麻,好像被电到一样。”啊?怎么跟我老师说的不一样?我老师说的厉害画家和她老师说的厉害画家,哪一种比较厉害呢?或者说,我的老师和她的老师,到底谁说得对?“我可以听到‘呼呼’的声音。”老板突然出现在我们旁边,说了一句。我和她同时转过头去,发现他也在看画。正想问他为什么可以听到风声时,她却先开口问:“喜欢吗?”
“嗯。”老板点点头,“五杯。”“七杯如何?”她说。“那就六杯吧。”老板说。“OK。”她也点点头。然后老板便拿起那张画,走回吧台。“这……”我一时语塞。因为我不知道该问他还是她,也不知道要先问什么问题。她又将目光放在那张万箭穿心图上,我顿时觉得很糗。“这张是随便画的,见不得人。”我赶紧把图收进公文包里。“不会呀。图画有时跟亲人或爱人一样,即使再怎么不起眼,总是会让某些人有特别的感觉。”“嗯?”“比方说,像你长这样……”
“请问,”我打断她的话,“‘长这样’是什么意思?”“这是比喻而已。”她笑了笑,“也就是说,在别人眼中,你很平凡;但你的亲人或爱人看你,就会比一般人多了很多特别的感觉。”“喔。”我将万箭穿心图拿出,“所以你是这张图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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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吧。”她又笑了笑,“对我的画而言,你也是亲人呀。”她笑声未歇,瞥见桌上那片落叶,将它拿起后说:“我刚刚正伤脑筋该如何画叶子的一生呢。”“是吗?”“有的叶子是干枯后掉落,但有的会被风吹落,让风帮它画出生命中最后的轨迹。”“喔。”我开始听不懂了。“我很好奇,如果叶子最后的归宿是鞋底的话,它会有怎样的感慨。”“大概会觉得是命运的安排吧。”
“不。”她笑得很开心,“是命运的捉弄。”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片落叶,还有上面的痕迹。“你常来这里吗?”她又问我。“两三天来一次吧,已经来了八九次。我每次来都会看到你。”“是吗?”她拿起笔,轻轻咬着,似乎正在努力回想。“真抱歉。”她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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