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起来了。
一滴两滴,在信封的封面上晕开两团潮湿。昔草赶紧把信投入邮箱里。她看了一下天空,雨水的迅速坠落,只在空中留下一线薄薄的影。
她拔腿飞跑,前面有一家小店。她钻进去,站在别人的屋檐下避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店主似乎对她霸占了自己的地方十分不满。鼻子哼了两声。比雨水更阴沉的目光刺向后背那条最敏感的神经。
不买东西就滚开呀!
似乎是这样的话。不用说出来。城市里冷漠的人们已经高超得仅用一个眼神或者一个鼻音就重重地摧残你的自尊。
昔草想了想,又从小店的屋檐下,跑到外面的一棵树下。
木棉树原本开得多么茂盛,但是它的花都落光了,再也挡不住千军万马的大雨。雨点穿过树枝间空旷的缝隙,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头发上,脸上,身上,再从她的脚边离去。
刚才的小店里,店主正悠闲地看电视,手捧一杯热茶,升腾起来的热气将温暖与冰凉完美地分隔开来。
昔草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双手抱紧身体,试图抱紧她仅存的体温。
再如何落魄凄美,也不过是这座城市不起眼的一道风景而已。
许多美丽的女子从她身边走过,撑五彩六色的伞。她们讨论名贵的衣装,一条围巾,一双鞋,都远远超过她脑海中有限的金钱概念。她们亦讨论富贵的男子,有房,有车,挥金如土,都远远超过她所认识的每一个男人。
雨大起来。她双手环抱得更紧了。她祈祷她内心里最后一丝温暖也不要被这场大雨给剥夺。
不知道这场雨,会持续多久呢?
已经进入雨季了。这座南方的城市,与海毗邻。被南回归线的季候风,没日没夜地吹熏。
经年一心只想赶快回家。
回家看电视,玩电脑,上网。都是这些孩子沉迷的玩意儿。
他骑得很快。单车车轮飞溅起水滴。地上的水洼漾开一条裂纹,又在身后飞快地愈合。
那道不起眼的风景。他是注意到的。
经年很奇怪,他每次遇到她的时候,天空都在下雨。像为谁忧伤而哭泣似的。
雨中,昔草站在凋谢的木棉树下,淋湿了。
冷漠的城市无意制造出的影像,却长久地保存在他的光阴。
经年猛地按紧刹车。
他停在那家小店前。喝茶的店主正在悠闲地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海地大地震的新闻报道。店主一脸看到苍蝇的表情,“奶奶的,整天播这些死黑鬼的新闻干嘛!死了几十万人关我屁事!”
经年轻轻咽了一下喉咙,把泛滥在胃底的干呕感重新抑压回去。
小声地说:“喂!买一把伞!”
店主望出来,眼神里的不屑和冷漠消失很快,随即堆起熟练的笑脸,从挂起的伞群中挑下一把。
“承惠15块!”
转过身,听到“欢迎下次再来哦!”,紧接着的是“妈的,还在播死黑鬼的新闻呀!死光光算啦!”经年忍不住张开嘴巴,让心里的恶心泄放一些,否则,他的胃会受不了。
重新骑回去。
这时,昔草已经离开木棉树了。
反正湿透了,她慢慢地走在雨中。
轰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头顶,涨满了耳朵,真真切切地痛。
她加快了脚步,身体已经一阵阵发冷。她此时忽然渴望有一堆火,那堆火必须有足够的温度,才能温暖她的身体,甚至她的心。
潮湿的雨,把什么都泡软了。濡湿的听觉里,忽然出现细微的停泊声。
一辆单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她看见一张男生的脸,装在一件阔大的雨衣里。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崭新的伞。
他说:“喏,给你!”
她愣了愣,某个反应的信号还在通往大脑神经中枢的经脉上赶路。她睁大眼睛,困惑地看着少年,和他递过来的伞。
“给你的啦!”经年躲着她的目光。
她仍不接。他再也耐不住,把伞硬塞到她手里。
用力踩起单车,他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场雨。
她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慢慢撑开伞。
这是一把透明的伞。躲在伞下,能清楚看见雨点如何在伞面上坠亡。
她就那样抬起头看了好久。
潮湿的身体被风一遍一遍地吹干。
她忽然猛打一个喷嚏。
像,什么结束了。
她说,她叫昔草。
他说,他叫经年。
两个人在木棉树下,彼此贴近的目光,偶尔被叶子上滑落的残雨打断。
昔草说,那天谢谢你。这是你的伞。
经年说,嗯。不客气。
简单的谈话。第一次面对面的交谈,愈复杂,愈不安。
余下的空白,由一段沉默来填补。
我经常看见你寄信呢。
是啊。我要寄给的那个人,一直在城市之间流浪。
我也经常看见你。
我不是经常修单车呀。
昔草摇摇头,不是修单车的时候,我在你们学校的光荣榜看过你的照片呢。你经常考第一名呢。
经年笑了。轻轻问了一句,你寄信的那个人,是谁呀?
昔草望向远方。她的眼神里有一个荒凉的世界尽头。
她不肯说。
他也不再说话。
清晰的沉默又慢慢地补全每个喧嚣的细节。
跟其他男生也无不同。他亦堕入了陷阱。
叫莫莫的女生,轻易就抓住了他的初恋。她来找他,告诉他她想和他在一起。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平静而充满热情,眼睛瘦瘦的,像一条缝。
她的嘴唇依然涂着胭脂般的红,在被班主任三番四次地警告后,断然地我行我素。她坚持用成熟的味道来与这青春的疆域划清界线。
她和其他女生不同。那些人仍被泡在单薄的青春里,千篇一律地,头发飘扬,眼神明亮,身上有梦想的光芒。而她,用某种固执来确认自己长大了。
莫莫拉上他的手。彼此的体温在手心里重叠成一片。
她又燃起眼睛里的火,熊熊地烧着他。
“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经年说不出话,仿佛要说的任何拒绝的话都会被她制造火焰的漩涡吞噬。可他坚持不肯点头。女生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她说过的甜言蜜语,他不会是第一个听众。
摆明了是一个陷阱。好大好大的坑,她在下面展开双臂,甜蜜蜜地迎接他。她仿佛是长了天使翅膀的魔鬼,诱惑着他的心。他忽然察觉到,他只是一个凡人,抵挡不住魔鬼的引诱。
雨后的空气里,她的面容突然显出前所未有的美丽,在温柔的暗影里逐渐清楚地显现出来。经年开始想起那天被她堵在办公室里的情景。
好像她的手又不安分地侵入他的衣服里,到处游走,到处驯服他敏感的神经。
她手段很高。她知道这种亲密的接触不是一个十七岁的男生所能拒绝的。那会一辈子留在他的印象里,是光阴也无法覆盖的烙印。
一星火苗自心底的某处点燃,身体里所有干燥的气体都被加以利用,火苗遂发展起一场大火,经年觉得全身都热起来。
他无时无刻记得这种感觉。莫莫给予他的,霸占了他所有的梦境。
那种十七岁的欲望像被装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叫嚣。
下一次再见到昔草。经年的单车后面已经坐着了另一个女生——莫莫。
他和昔草打招呼。对方只是投过紧张的一瞥。经年看见酗酒的男人警觉地望过来,那肮脏的目光像一盆洗脚水泼到他的身上。他不舒服,不做停留便离开了。
莫莫在后面问:“你认识那个女的?”
他点了点头。“说过几次话。”
“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他愕然,并且否认。
“怎么会呢?放心,我不会一脚踏两船啦!”
她没生气,只是淡淡说:“不是就好。要是你喜欢她,会有大麻烦的。”
“怎么这么说?”
“因为她就是那个男人的小老婆。你敢追求她,弄不好会被那男人杀死哦!”
经年猛地刹停车。
心脏迅速收缩,急速跳动。
车水马龙的街边,耳膜被疾驰而过的汽车声一遍一遍地碾碎。
他回过头。有些生气。
“你怎么乱说话呀!昔草是那男人的女儿,不是什么小老婆!”
莫莫不屑一笑。
“我没乱说。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她不是那男人的亲生女儿,只是继女。很久之前,她妈妈带着她嫁给了那男人,后来她妈妈跑了。那男人十分生气,说是母债女还,等女孩长大了就得当他的小老婆。”
“不是真的!”他叫起来,“怎么会这样子呢?不会的。”
莫莫不以为然。
“怎么不会呢?这个世界本来就这样的不可理喻。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上次我们班有个男生写了一封情书给她,结果被那男人发现了,跑到我们教室去闹,吓得那男生都退学了呢。”
经年咬了咬嘴唇,天气明明很潮湿,他的心却干燥得连声音也蒸发了。
他大口呼吸。空气中大量的水分子灌入喉咙及肺,他还是觉得渴。城市,干涸的鱼塘,他犹如一条失去水分的鱼,慢慢地风干,又或者腐烂。
然后,他一路都没有说话。
莫莫搂着他的腰。脸贴着背。两个人的体温,被一层薄薄的衣衫分隔。
她谈起很多话题,自说自话,可她乐此不疲地谈起她所见过的有钱人,穷人,她的词汇充满了崇拜与鄙视,艳羡与讥讽,统一在她独特而刺耳的声音里。她说她喜欢有钱人,长大以后就算做人家的小三也不错。她还说她讨厌穷人,因为她家就很穷。所以——
所以,她妈妈只能以卖身为生。
每天接待不同的男人。
她妈妈是***。
她再次重复这个肮脏的词,她可以丝毫不知廉耻地告诉他这件事。经年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一个孩子这样说自己的母亲,那她一定很恨她妈妈,恨她的出身。
***又直接的怨恨。好似被剥去皮的野兽,露出的骨骼和内脏,连血也红得骇然。
每个人都有其与生俱来的宿命。富有或贫穷,从出生的那一天,就是上天的安排。所不同的是,有些人试图去改变。有些人只懂得怨天尤人,然后站在路边,悲愤地看着坐宝马车来上学的孩子,嘴角试图抹起一丝不屑,却沉沦进更彻底的失败。
一模一样的女人。
只是更老一些,更沧桑一些。站在门口,朝来往猥琐的男人挤眉弄眼。
经年自然而然地把车骑到那女人的面前。莫莫惊奇地叫出来:“哎!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家呀?这是我妈!”
他笑了笑,不语,把车篮子里的书包拿出来,还给她。她接过,俯上来,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站在门口抽烟的女人见怪不怪。两道薄薄的,凉凉的目光。
头顶是一片阴灰的苍穹。潮湿的墙和地面,暗色调的光线。
经年忽然想起香港电影里某些颓靡的镜头,大朵大朵烂漫的寂寞,浅灰色的风,幻化的黑白,女人拈着烟头的姿势像极那些电影里站在街头揽客的***,眼神说不出的落寞。
“妈!我回来了!”
莫莫朝女人叫唤。女人头也不点,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骑着单车的经年。
“又换一个了?”女人冷哼一声。再想说什么,莫莫已经走上楼,得得得的脚步声,将楼道里的阴暗迅速地合上。
女人眼角气愤地翘起来,“什么态度?!靠!养了你十七年就懂得顶心顶肺!还不如生块叉烧算了!”
说着,女人生气地将烟头扔到地上,抬起高跟鞋狠狠地踩灭。
不知为何,经年完整地看完这一幕。他停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着这对母女。看她们彼此之间讨厌对方,恨不得对方在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他清楚地感受到这种亲情之间的相互怨恨,如一只只膨胀的热气球,飘向空中。
女人忽然又望过来。这一次,咧开嘴巴露出嘲讽的笑容。满嘴被烟熏黄的牙齿。
她说:“喜欢我女儿的都是白痴,她比我还贱!”
他忍不住,小小声地反驳:“ 你女儿,其实还不错。”
她扑哧一声,嘲笑的嘴巴咧得更大。
“哎哟!难道我的女儿我还不清楚吗?你就是个笨蛋呀!”
他从面无表情,到生气地瞪她一眼,只用了短短几秒钟的时间。然后,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注入脚踏板上,让它带着他乘着风迅速地离开这个地方。
他听到女人又在后面叫起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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