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便走。
也许仓促逃走的仅仅是躯壳吧，我想。
“首长，请注意您的军容。”
两名流动纠察的士兵向我敬礼，我才发现吃过饭，洗餐具时，高高挽起袖口还未放下。我匆忙回礼，说句，工作需要，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但我知道士兵的声音，已经惊动了那群军官，也惊动了他，我隐约察觉背后有道目光在纠缠。
回到寝室，走廊响起学员议论的声音。
“我的偶像江潮来了，快去看看。”
“就是传说中，最帅的少校军官吧？”
“人家现在是上校了。”
脱下军帽，我把自己扔在床上，脑海里满是江潮充满军人气息的身影，他还是那个最英俊的军官，最刚强的男人。
突然手机震动，划破了死一般沉寂的空间，是倪落尘打来的。我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也几乎都忘记了今天是周末，我们约好了他从昆明飞回D城便直接来接我回家。
此刻，我多希望他能立刻带着我，再次逃离。
“乐雪，是我……”
“嗯。”
“你声音不对，累了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突然就哭了出来，我想他是吓坏了，抚慰我的声音都在发抖。后来，我才知道，他打电话来是告诉我，因为有事耽搁，签了晚上的机票，但他保证一定会在今天赶回来，接我回家。然后，他又说昆明的天气很好，如果我去，一定会喜欢那里的景色……他还说这次参赛的作品理念是来自这次的拉练给他的灵感，他问我运用大自然的绿色与黄色作为主色调，好不好？我很想用心去思考他的问题，给他一些我自己的见解，可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最后，我都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便匆匆挂了电话……
他那句我想你，仅仅三个字我都没有听全，电话便安静了。
我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江潮快成为我的妹夫了，而我也有了属于自己温暖的家，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我努力想着婚后的这段时光，想着拉练中倪落尘的微笑。可是，记忆有时真的很无力，我不懂为什么那么久远的过去，想忘却忘不了，可刚刚发生在昨天的事，在脑海里却怎么也清晰不起来……
…
来到礼堂时，事迹报告正在的高/潮阶段，江潮充满男人质感的声音，抑扬顿挫，回荡在礼堂的上空，我看到很多学员和战士流泪了。那是一段艰苦的日子，阴暗的树林，战士们趴在潮湿的草地，三天三夜只靠喝水来维持生命和战斗力……和平时期依旧有邪恶，更有来自大自然的灾情，也必然少不了军人的流血，牺牲，和奉献。报告里，江潮并没有赞扬自己，而是说到牺牲和伤残的战友时，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是个见不得男人流泪的人，尤其是江潮这样的男人，我便起身走了。
可是他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直达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
黄昏时分，我便接到通知，参加晚上的欢迎宴。作为学员队的大队长，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走进餐厅时，他们已经开始了，我被安排在江潮对面的位置坐下。
这是分别了近两年，我第一次可以这样近距离看他，我的眼睛便再也不能听从指挥了。此刻，脱下军帽的江潮，还是习惯留着最简洁的平头，饱满的额头和笔直的鼻梁总是显出男人的几分刚毅，其实他的五官很精致，只是被一股强烈的军人气质所掩盖了，所以当初有战友开玩笑说，如果江潮做演员，一定是国内最帅的硬派小生。
的确，江潮是我见过的最适合穿军装的男人，英姿飒爽，坚毅骁勇这样的词，用在他身上怎么都不为过。
“乐雪，你来晚了，说怎么自罚吧？”
“就是，就是，咱们可都是一年入伍，一个战壕摸爬滚打出来的，你和老江还……”
“算了，算了，喝酒……”
我站起身来没有说话，也笑不起来，只是朝江潮举了举杯子，便将三两的白酒一鼓作气喝了下去，酒入口中无比的苦涩和灼辣，眼泪便没有出息的涌了出来，我随手擦了一下，便又接着倒酒。部队里有个习惯，迟到了，必罚三杯，当我端起第二杯酒的时候，手被人按住了，那个温度和掌力是我曾经最熟悉的……
“别听他们瞎闹……”江潮说完；便去责骂那几个起哄的战友“你们怎么还是习惯欺负女人……”
什么女人？我在他心里一直都是最坚韧的女军人，具备所有军人的优秀素质。那么，有军人不胜酒力的吗？我甩开他的手，又赌气将酒喝了下去。三杯酒后，我面前所有的脸，都变成了江潮。
“乐雪，怎么还是那个直性子，没人真的要罚你。”
“就是，先坐下吃点东西，有我们男人在，还轮到你上阵地？”
我怕自己失态，便乖乖的坐下来，可目光却一直盯着江潮看。四目在偶尔对望的瞬间，他依旧眸光如炬，深邃却又清冽，我隐隐感觉他也竭尽全力的在我的脸上，搜索记忆中的痕迹，而我惟恐自己有什么改变，令他不习惯了。
突然，手机震动，是倪落尘发来的信息：我已经登机了。
我猛的清醒过来，无论我改不改变，也永远回不到从前了。
我起身便匆匆告辞……
…
站在一条通往招待所必经的小路，我躲在树下，从黄昏到深夜，只是想再看看他。
一丝夜风徐徐吹来，薄薄的月光打在梧桐树的叶片上，树影婆娑，摇曳着黑色的影子。明天，他就回军区了，一切都将平静， 而今夜的星空只是比昨夜少了几颗星星点点而已。
过了一会，我听到有说话的声音。
“江潮，你没事吧？”
“没事。”
“那你们早点休息，房间已经安排好了。”
安静的夜，我听着自己的心跳，看着那个隐隐向我走来的身影。
突然，我震惊了，从前那个军姿笔直，正步踢得最漂亮干净的江潮，此刻却一瘸一拐从我的身边经过……
我无法控制的大声喊了出来“江潮。”
那带着丝裂般的痛楚的声音，划破了安静的夜空……
27、永远的江潮
江潮转过身，朗朗的月光就这样遗落在他的脸上。他静静的，微笑着看我，或许他不知道，这样的目光挥去了多少的浮华，涤荡出了多少纯静无尘的心念。我甚至认为，伸伸手便可抓住刹那方华，抓回曾经朝露芬芳的流年。
原来他一直都是我心里的最完美的男人，永远都不会变。我在一瞬间迷失了，甚至忘记了叫住他的初衷。
突然，一片唏嘘声，甚至带着几分醉意，从江潮的身后传来……
“江潮，我为你不值啊。军人保家为国，流血牺牲，到头来，什么英雄名誉，不如人家有钱有权……人啊，都太现实了……”
“老江，别怪哥们没提醒你，姓倪的可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他的女人你还是离远点吧……丢了官是小事，小心你的另一条腿……”
“就是，好马不吃回头草，是爷们就果断点……”
“你们哪那么多废话。”江潮低声呵斥他们。
“好，不废话了，咱们先走……老江，你保重吧……”
几声叹息，那些身影渐行渐远。他们都是江潮一起入伍，同吃同住同训练，甚至一起参加过抢险救灾的出生入死的战友和哥们。在我结婚的时候，他们便将这些话灌满了我的耳朵，可我今天才懂，它真正的意义。
没过一会，黑色的人影那边传来几个人低沉而有节奏的歌声……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路漫漫；雾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
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
他们像是唱给江潮的，又像是唱给我们俩个人的。
歌声穿过黑夜，送别时的一幕幕在记忆里回放，我被深深的刺痛了。是我错了，在爱情的路上我该选择信任的，我的江潮哥怎么会背叛我呢。
“江潮……”我终于把持不住，扑在他怀里，哭了。呼吸间，一道灼热的温度传递着他身上淡淡的男人的气息，有还未散发的酒味，还有一股新军装独有的好闻的味道……
江潮似乎没有准备，被我撞击的向后退了一步，将身体靠在一棵梧桐树下，却依旧被我抱的紧紧的。我怎么可能再松手，这个怀抱似乎已等了千年，可是它已经不再向从前那样厚实了，我很难想象它是在怎样在艰苦的环境中，一点一点被寂寞和思念啃噬成这样单薄。我真的就在这一瞬间，读懂了那些我看不见的日子里，他对我的爱……
梧桐树的叶片被风吹得哗哗啦啦的作响，我低低的哭泣声便混合在这样的风里，江潮抬起手臂，举在空中许久，又颓然的垂下。他轻轻推了推我“乐雪，先放开一下，我抽烟……”
“我不放，你别再想找理由离开我。”
“听话。”他坚持着。
我松开怀抱，却并不给他任何空隙。他只得扭转身体，艰难的从口袋里拿出火机和香烟，颤抖的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抬头望向夜空，轻轻地吐出那只属于寂寞的气息……
淡淡的烟雾笼罩在他的脸上，我看不到后面所有的情绪，却能感觉出他的动作是那样的熟练却又无奈。
“为什么？”
他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只是笑了笑，说“太寂寞了，战友们都会，我也就会了……”
“江潮，非要这样吗？从小到大，我闯的祸总是由你来背，看着你被老师批评，被父母责罚，甚至为我挨打挨骂，我就想将来长大了，我一定要和你一起承担一切。你应该知道的，就算你牺牲了，回不来了，我也会等你一辈子，你不该用乐雨来骗我……”是的，乐雨是我的弱点，我欠了她二十几年的父爱母爱，她从我这里拿走什么，我都不会有半点抱怨的。江潮懂我这一点，他一定是怕自己回不来了，才这样欺骗我，要我用恨来忘记他，他甚至没有给父母任何一句交代，却对我做了这样的安排……可他却不明白，我对他的爱永远都使我恨不起来，无论他做了什么……
“乐雪，你不懂。有些东西不可以分担，一份痛苦，两个人承担了，就不仅仅只是痛苦了……曾经那么美好，别让现实的无奈打破它，放在记忆里吧……”他半眯起双眸，将烟放在嘴边深深的吸了一口，扔在地上，又用那只伤残的脚将它熄灭。他抬头看了看我，笑了“你看，它现在只能做这样的事……”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条腿，它不仅仅只能熄灭烟蒂，也熄灭了江潮心里所有的希望吧。
我哭着抬起手，轻轻抚上那张依旧刚毅的脸“江潮，给我个机会，让我来弥补过错吧……你不要担心，不管它是什么样子，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曾经那个江潮，是我心里最完美的男人。江潮……”
“军人怎么还是总爱哭哭啼啼的，”江潮用指尖轻轻划着我流泪的地方，可别的地方却被染湿了一片。他又笑道“我没什么遗憾的，少了半只腿，我肩上不是还多了两颗星吗？”
“你胡说，你不在意这些的。”
“那我还在意什么？”
他故做轻松的笑，与我对望许久，笑意渐渐的隐去。他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如潮水般的晶莹，只是他艰难的不让它落下……突然，他推开了我，将身体转了过去“乐雪，对不起，答应你的我没做到，没能让自己完整的回来……”
他背影微颤，又接着说道“倪落尘是个好男人，你要好好珍惜他和你们的婚姻。如果他不能让你幸福，我就算两条腿都没了，也会把你从他身边带走……”
他说后面那句话时，声音好象突然变高了，像是说给别人听的。他走了，因为听到倪落尘的名字，我没有再去追他，可那个走起路来不再是笔直的背影深深的刺痛了我。我该想到的，在我被幸福呵护的满满的时候，是他最艰难的日子，如果那时，我和他一样的痛苦和艰难，我想我现在也会好过一点。
我蹲□体，哽咽出声。
也许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触摸不到。而触摸到了的；却又要千方百计的失去；人啊；来世上一遭；到底为何？
直到哭累了，我渐渐抬起头，望向隐没那个身影的方向，眼前却被一双健康，笔直的双腿挡住了视线。
“起来吧，首长要时刻注意军容的。”倪落尘温和地笑着，把我扶起，正正我的军帽。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我想他已经看到了，也听到了，可他为什么还能这么沉稳的笑？是不在意，还是真的不在意？
“你都看到了是吗？”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用质问的语气问他。
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能笑？我请你别再这么虚伪的掩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