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护人员走后,他怕她不认自己,望她两眼,向门口走,要离开病房的时候,她叫道:“小泥鳅。”
他慢慢转身,到她床头前,轻轻地坐在床帮上,小声说:“勤姐,小泥鳅不敢认你。”
她拉过他手,抱住他哭泣着:“姐对不起你,姐早知道你是小泥鳅。”她问他,为什么是这样,生活变得这样复杂?为什么他父亲还活着?她从他在*中交待的材料中知道,那个叔叔还活着,在橡树大院见了那个叔叔、崔爷爷与金大雨的合影,她要他把经过告诉她。他向她说明,父亲为南阳地区的地下党做过大量的好事,曾和她爹保存过共产党军需的几十万斤粮食,保存了桐柏军区的银行,那是四箱子金条等贵重物品。为从日本鬼子手里救她爹,他的右手和左腿负伤,为南下的部队保存了五十枝枪。因为那些,在那次被枪毙人的名单上,当时的南阳地委书记江岚把他的名字划去。
她问:“金叔的伤是日本鬼子打的?”
大雨问:“你爹没有给你讲过?”
她说:“我只知道在部队开发前我爹对我妈说让我住在你们家,后来我妈要你到我们家做儿子,我给你妈做闺女,你妈不同意。”
大雨说:“我爹当时也为难,主要还是对政局认识不清,换了孩子以后怎么办?我爹说,想到你们家两个闺女,你爹南下万一有个长短,你妈的生活就难了,准备把我送给你妈,后来就发生了我妈死在桑树下的事。”
她问:“婶子死了?怎么死的?”他讲了母亲死的经过,她没有深问下去,含着泪说:“大雨,我早知道你是小泥鳅。”
他疑惑的小声问:“早知道?”
她说:“是的,那次给你游街,你的背心被扯烂,我见了你右肩背的蓝痣。”
他俩都陷入沉默,回到相依为命,充满恩怨,相互敬慕,心系关爱,顾虑重重,矛盾重重的过去——
姚*就是姚勤子,她改名儿是在一九六六年八月,当《关于无产阶级*的决定》即十六条公布之后,感到自己应当在大革命中脱骨换胎。她的父亲被日本鬼子打伤,横渡长江时又死在国民党的枪弹之中,她要继承父志,使祖国的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就要按照党的要求,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人只勤快是不够的,要有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她向党组织申请,将“勤子”改为“*”。她的改名儿,在铁牛团政治处起到强大的轰动效应,在不到十天之内,因“破四旧、立四新”,改名成风,有叫“卫东”、“学彪”、“向青”、“要文”、“要武”、“反修”、“永红”、“永斗”……在一个大革命热潮中涌现出来的对政治领袖、国家命运、政治导向的各种革命名词,用于人名,进行一代人名的革命。
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小泥鳅是个大大的光头,调皮得要死,处处让她提心吊胆,不怕黑天,不怕乱脏坟,不怕蛇……是什么原因让她在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就把眼前那个英姿勃勃的连长,与那个曾经让她牵肠挂肚的小弟弟,那个她想念得流泪,却不敢去看望一眼的在她面前光着屁股蛋子的可爱的泥鳅条子相联系呢?她找不出理由,只是一种感觉,那种感觉让她幸福,让她对他倍加关心。她心里认准他就是小泥鳅,小泥鳅也姓金,她妈要把她给金家做闺女,金家的小儿子给她妈当儿,她家给金家一石麦子,他们长大后两家还可以是儿女亲家,他妈嫌吃亏才没有换成。那个小子叫金大德。
可是《旱獭报》上介绍他的长篇文章,他是乌斯金那&;#8226;丽达的儿子,全名叫“谢·金大雨”,他向崔正冈那样了不起的人物叫爷爷,他不可能是小泥鳅。再说,如果真是小泥鳅,他怎么可能在反修前线当连长?他爹,唉,不是被*了吗?
勤子对那件事心里混乱,当她离开金营儿时,小泥鳅的爹正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后来,她恍惚听说那是一次陪绑。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共产党那样好,怎么可能做出陪绑的缺德事,对人进行假枪毙?把胆小的人吓死怎么办?那是谣言,小泥鳅的爹是被*了,小泥鳅不是金大雨。小泥鳅的家庭出身,金叔叔的罪恶,不可能使他担任连长,他也不可能有那样高的能耐,做乌斯金娜·丽达的儿子更是神话。
幼年时代的友爱,使她幻想着眼前的令人敬佩、令人关爱的小伙子,就是让她用生命相护的光大头,她是用心在关怀他,爱他,呵护他。
在金大雨心里,见姚勤子第一面就觉得甜蜜蜜的。从她那美丽的脸庞,杏仁般的黑眼深处,突然联想到那个经常在他家居住的姐姐。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孩,他叫她琴姐,好像是姓赵,叫赵琴琴还是赵勤勤?他模糊了。他在她面前恣意妄为,她对他处处阻止,她生气了打他屁股,他跳到水里,一个猛子扎到深水处,藏在岸边的葛藤树下,急得她在岸上跺着脚哭着找他。他捉一条蛇吓得她向后退,问她还打他屁股不了?她说不了,他才把蛇摔死。对了,她叫琴琴,晚上他俩睡在一个被窝,头对着脚,他要报复她,拉住她的脚大拇指,像扯头发一样,要拉断琴弦。
他笑自己小时候太坏了。他对那位姐最不能忘怀的是那年秋天,他俩去村西头地里拾棉花,刚过哨楼时,传来了飞机的巨大声响和炸弹的爆炸声。当哨楼上的解放军战士要他们卧倒的吼叫声传来,两架飞机压着头顶呼啸而过,琴姐在他背后猛地把他推倒,压在他身上。一声巨响,炸弹炸起的土把他和琴姐埋了起来。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他翻身翻不起,叫姐,姐不应声。两位战士把他和姐从泥土中拉出来,琴姐脚上的一双草鞋飞了,左脚流着血,小指和无名指的一节不知丢在什么地方,他抱住她脚和她一起哭。后来,他扶着她,把她的一只胳膊搭在肩上,回到家里,交给母亲之后就什么也不管了。
她什么时候离开他们家他不记得,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冬还是一九五零年的春天,还是更晚一些?在他们家发生大难的时候,要把他父亲枪毙,可是下午父亲活着回家了,身上有很多血,就在那个时候,那个女孩离开了他家,回到自己家还是到什么地方了。后来,家中变故多多,大桑树上的那条蠎被全村人敬仰几天后消失,他母亲撞树惨死,树被本家叔叔卖掉;那条大白牛被他人分走,房屋被分,田产被分……姐姐在他心灵中留下的美好记忆逐渐埋在心底,竟然在见到姚勤子第一面时在心头泛起。
在那段充满人生惊涛骇浪的日子里,两人心里对对方都留下了美好印象。她认为他是最有魅力、最勇敢、最聪明、最能顾全大局,将来最有前途的小伙子。她很喜欢打篮球,见了他的篮球水平,心想国家代表队的最好队员也比他逊色,她多么想在他面前讲她那个调皮小弟弟的故事,多么希望,他就是那个小弟弟。为此她曾经留意他背后有没有一枚蓝痣,小泥鳅背后偏右肩有一枚蓝痣。他们相处时,没有见过他的光背。
对他来说,当时他心灵中最痛楚的是谢琳娜杳如黄鹤,边境*给他带来了人生的最大悲哀。紧张的边界斗争,使他无暇回顾感情的痛苦,对于姚勤子他没有心思和机会了解她的生平。一九六三年元月初那次会议的会议休息期间,他们客气的问好问安,表示了一段历史的结束。
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姚勤子对他产生了新的认识。他坚持不与乌斯金娜·丽达、谢琳娜断绝关系,并且和修正主义分子安娜·巴甫洛芙娜、花遇露紧密联系,让他们为了爱情不要党籍,对抗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那时,勤子已在干部科任科长,她对金大雨本来的美好印象发生了质变。她用阶级斗争的锐利眼光逐步认识到金大雨就是资产阶级披着革命的外衣混进无产阶级队伍中的典型代表。
从这个思想高度对自己进行批判,去看待他们在边界线上的那一段经历:那么复杂的问题,紧张的斗争场面,在刀兵相见的时候,他竟然从从容容地把矛盾化解,在双方短兵相接的时候,他竟然能让他们少年时代的狗屁友谊放光芒,让苏修的农庄庄员来帮中国人收麦子,他们是庄员呢还是特务?当时军区、中央的指示是防止苏修深入我境内抢收麦子,策动第二次边民外逃啊!
他有一口流利的俄语,谁知道他们之间叽哩咕噜说的什么?那次在四号地下边跳舞,他和那个桃花那么亲热,说了那么多话,过后他象变了一个人似的。
原来他就是苏修在中国的代理人,是钻入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他竟然蒙骗了外交部和总参谋部的人,解慧玲组长称赞他顾大局、识大体、胆大心细;赵和平副组长称赞他机智勇敢;黑高个子要向国家篮球队推荐他。他才是真正的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
她再也不去想那个可爱的小泥鳅了,她心中再没有打那个小孩光屁股蛋子的快乐了,也不再想在一个被窝里把她脚指头当琴弦拽的幸福了。她是社教工作队秘书组组长,她对金大雨认识转变形成一份社会主义教育的内部通报,在全团散发——
一场球没有打完,他的心突然和她近了,和她的感情从看到那断脚指的一刻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她是他姐呀,他握住她脚,把脚放在腿上,另一只手轻抚着。她感到那么舒畅,这个弟弟是这么懂事,他心里一直装着她这个姐。她心里如春风吹拂,如水波荡漾,阳光四射,她已经二十八岁了,从没有得到过男人这般的关爱,或者是她不允许男人这般关爱她,原来姐弟之情是这般美好,她任他的意抚摸。这是我的弟弟,他摸着姐的脚,谁会咋啦!小时候在被窝里他就把我脚指头当琴弦拽。他现在是铁牛团人人称赞的英雄,有这个弟弟她感到幸福,换上谁能不感到幸福!
在幸福的触感中她的情绪在发生变化,觉着那个情比姐弟之情要亲切得多,是一种内心世界的交流,一种体肤的交流,还是一种密秘,就是姐弟之情也不让知晓的密秘,她愿意让他知道。她又用“姐”来掩饰,我是他姐,对弟弟不应再有戒备。她说:“我没有到体育队去,就是这两枚脚指头被选下去了。”
他说是他害成她那样。她说今天是她故意撞他的,她生他的气。他吃惊地看她,然后笑了,说他那一套怪动作,是和谢琳娜闹着玩,创造的篮下芭蕾,欺骗性很大。
“你的那个妹子可爱得很,是吧?”她心里有几分醋劲儿,立刻又感到有失老大姐身份,说:“她可调皮得很?”他叹了口气,眼角湿润,*问:“我说错了什么?”
“不不,你没说错,”他急忙掩饰说:“我们不该错得那样利害。”
“你在怪我是吧?我知道了你,却不认你?”她的眼角也红了,说:“大雨,姐实在没有勇气认你,大家都无法冷静下来。从那天见到你背上的那枚痣我就完全确定了你就是我那个弟弟,我实在不敢支持你,可是我心里在呵护你。在橡树大院见到金叔的照片,我发现我在什么地方弄错了,错得利害,你悄悄走了,你拿铁锨,把那刀子从马鞍上解下往腰里系,我看得很清楚,我恨不得喊你,别肉了,快跑。陈玉柏宣布你被击毙在边境线上,我阻止不了,他们听卜岚的,说要有个交待,大雨,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你恨姐吗?”
他手拨着她那只丢了一节的脚指,惨然一笑说:“姐,你很后悔它们丢掉了,是吧?”
姚*笑了,说:“你还是那么个泥鳅条子,姐给你说的是正经话。”
他很认真地问:“我给你说的玩话?”
她说:“这件事我怎么能后悔,这才说明咱俩是生死相依,患难与共的亲姐弟。”
他说:“你爸还说的话你忘了?”
她问:“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当然了,便宜让你们家占了,亏全让我们家吃了,我娘才不愿意的。”
姚*骂道:“你这个坏小子!”便蹬了他一脚,立即痛疼难耐,他急忙按她的脚,关节又错了位,他要去叫医生,她嗔道:“让医生来好看?”她忍着痛说:“你不是会嘛,抢人家拖拉机时把人家胳膊拧脱臼,”她又叫了声痛,接着说:“又把人家一下就复原了,对我就不会了?存心让医生看我笑话?”
他说:“医生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又弄脱的。”姚*正要批评他别拿姐开心,他一拳照她脚踝砸下去,*欲大叫又耐住。大雨说:“好啦,”给她轻轻的按摩说:“姐,我想起了小时候用蛇吓唬你。”她带着羞涩说他从小就坏,现在还那么坏,那么突然,让她好痛。他说:“就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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