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志远一句带有情绪的问话使问题复杂起来。对乌拉孜汗来说,说他知道朱敬云丢钱与说是他偷的钱无大区别。火是他点起来的,谁也不认为他是小偷,在朱敬云那边问题就大了,她听了“你知道她丢钱了”的话脸色陡变。朱敬云在班上的女学生中,人样儿可排在第三名,次于柳平荣,校花排名榜上名共七位,初一甲班占三位。她留着短发,细高个儿,白净脸,高鼻梁儿,薄嘴唇透着樱桃红,眼睛大,会笑,会说话,有一种魅力,一旦与她的眼神碰上,你就躲不开,也不愿意躲开。这会儿她那眼的魅力消失了,出现怨怼的神情,她从自己坐位上来到郝志远面前,问:“班长,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丢钱?”
卜岚和程子才在未引起别人注意当中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静观事态发展。云儿见郝班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用她那雪白的手指点着他的桌子角说:“别人一星期不到换两次新衣服,一次比一次漂亮,你不问他用什么钱买的,我丢了钱你说我没有丢?”
她的话再明显不过,钱不是乌拉孜汗偷的,是金大雨偷的。有人再次扭头看金大雨。谢琳娜笑着拉一拉金大雨的列宁装小翻领问:“你这套衣服是多少钱买的?还是毛布的。”
教室里爆发了一阵笑声,金大雨自己也笑了;不过,这一次笑声没有那次她量他裤腿宽度引起的响亮、开心、一致,许多同学没有笑。郝志远却笑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笑,似乎感到现在开这个玩笑不是时候。卢国英从玩笑里感到谢琳娜了解内情,从坐位上站起来说:“班长的话说得很明白,问乌拉孜汗是不是知道朱敬云丢钱了,既不是肯定乌拉孜汗偷了钱,又不是说朱敬云没有丢钱。”
话音未落,下晚自习铃声响了。丽达按照往日的习惯,下最后一节晚自习前到教室一趟,查看还有谁的作业没有完成。她在走廊的老远地方就听到班上在大声喧哗。她在朱敬云点郝志远桌子角时就已经站在门口了。教室门是半掩的,里边发生的一切她看见了,听到了。她进教室,马上安静下来。她让班干部和团支部书记留下,其他同学回宿舍休息,没有做完作业的也不要做了,由她向课任老师解释。
金大雨收拾自己的课桌,谢琳娜是学习委员,在清点谁的作业没有交;那是掀盖式前高下低课桌,掀开桌面,桌内一览无余。他无意间把最里边的作业本挪了挪,发现最里角下边压着折起来的钱,心里咯噔一下,轻轻地拉谢琳娜看,谢琳娜也是一惊,悄悄地伸手拿过钱,一数,是三张十块、两张五块、五张两块的,看金大雨一眼,夹在文学课本里,装入书包。
莫洛托夫中学的班干部一个班设班主席一名,副主席一名,学习委员、劳动委员、纪律委员、生活委员、文体委员各一名。共青团支部书记、团小组长不是班干部,由老师组织的班干部会,团支部书记一般被邀请参加。乌斯金娜要求班长报告发生事情经过。郝志远把他所知道的讲了以后,由卢国英介绍经过。卢国英说他要讲的与郝志远讲的一致,金大雨同学今天表现得最好,当有人怀疑是他偷了钱的时候,表现了克制,谢琳娜的玩笑把全班紧张气氛缓和了。他讲完,乌斯金娜要求卜岚讲事情的起因。
卜岚说乌老师在“朝会”上安排他查丢钱的事,乌拉孜汗说“五一”那天他进教室时见到金大雨一人在教室,程子才说金大雨一周换两套衣服两双新鞋子,他哪有钱买得起那些好质料服装?在程子才、乌拉孜汗的要求下,他按照老师的要求调查金大雨。
程子才说是卜岚问他,看到了没有,一天换两套衣服,查金大雨是卜岚要查,乌老师没有说让查这件事。
乌拉孜汗是文体委员,也留下参加班会,他说:“星期三中午,就是‘五一’我见到金大雨一个人在教室里。”
乌斯金娜鄙视地笑了,春假期间他们的活动历历在目,她问乌拉孜汗:“‘五一’那天真的看到金大雨在教室了?”
乌拉孜汗站起身来,脸色有些激动,脸更红了,站在乌斯金娜对面。他的个头已超过一米八,是全班最高的学生,他有着一头粗硬的卷发,那一双游弋不定的圆眼,白眼珠过大,在粗黑的眉睫下左躲右闪,捉扑着什么。他鼻子高大,嘴角棱角鲜明,唇厚略有内凹,膀阔腰粗。看外表除了白眼珠让人膈应外,还是个不错的男子汉。乌斯金娜平时对他的印象并不坏,现在突然厌恶起来:一个年轻娃娃,扯那么大的谎,那是个要人背上耻辱名誉的谎言。
他看到了老师鄙视的眼神,仍然说:“我真的看到了。”
丽达不愿意戳穿谎言,想给他一个改过机会,证明金大雨不在教室是件容易的事,谎言揭穿,将使乌拉孜汗背上一个耻辱的名声。她对卜岚说:“我没有给你个别交待过怎样调查朱敬云丢钱的事吧?”
卜岚说没有,只是在“朝会”上讲的让他调查。
班干部们把目光集中在卜岚的脸上。卢国英说乌老师说让你查一查是否放错了地方,是否有人拾到了钱。
“乌老师,”卜岚脸红了,说话也不再流利了,“我,理解错了你的意思。”他很快转向郝志远说:“你也不及时提醒我,我对不起金大雨同学。”
劳动委员达列力汗说:“班长说得好,先要查清楚,朱敬云是不是真的丢了钱。”他把“丢”字说得很重。
副班主席艾山说:“关键是钱是否丢了?牛娃子跑了,到别人家院子里吃草去了,过几天又跑回家去,这是经常有的事。”
程子才说:“要不现在就搜一搜每个人的桌子!”
艾山说:“到人家的牛圈里抓牛娃子,牛娃子是有妈妈的牛娃子,你的牛娃子没有打火印,主人家和牛娃子的妈妈不给,你程子才能要回来?”
丽达问程子才:“干什么?还嫌乱得不够?那是违法行为,谁的课桌里有钱就是谁拿了朱敬云的钱?”
乌斯金娜觉得达列力汗、艾山仿佛知道些什么,说那件事谁也不许再议论了,完全由学校处理,现在回宿舍休息。
达列力汗留在最后,这个胖敦敦的,头发稀稀的,脸园园的,皮肤白白儿的,眼睛笑咪咪的,嘴唇厚厚的,脖子短短的,身材壮壮的小伙子,乌斯金娜最喜爱他的诚实和机灵。他拉一下老师的袖子,丽达会意。她把其他同学送到门口,轻掩上门,回到达列力汗坐位的对面,小伙子说:“老师,我说的事只供你参考。”
丽达点点头。
他说五月二号朱敬云在县百货门市部文具店买了支很贵的刚笔,是美国出产的,叫什么克——丽达说“派克。”他说对,是“派克”。好像是三十七块钱,商店里还有一只,更贵,五十多块钱,他不明白怎么会有那样贵的钢笔。
丽达说有两种派克钢笔,51型和87型,前年就有卖的。她问他怎么知道?
他说他和艾山在百货门市部鞋帽部买鞋,当时商店里人多,他买好挤出人堆,见朱敬云正在出门。他去文具部买毛笔,营业员还在议论,说那样贵的钢笔,一个小丫头还能买,另一个营业员说,那女孩眼睛多漂亮,会说话一样。那个营业员又说,小丫头家有钱。
丽达问他看清楚了?
他说没错,她买上钢笔走后艾山买了一个厚笔记本,那支钢笔笔杆是玉花的,有半透明的光泽,自习课上她还让柳平荣写了几个字,问她好用不好用,柳平荣说好用,问她多少钱买的,她说三块七角钱。艾山说她用三十七元钱买支钢笔,真有钱。
乌斯金娜告诉达列力汗,这件事不要张扬了,由学校处理。
第二天上午,丽达向女儿要自行车的时候,女儿把妈妈拉在一边,悄悄地告诉妈妈在他哥的书桌里发现钱的经过,丽达问钱呢?她说带来了。她看看旁边没有人,把钱交给了妈妈,然后把自行车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
丽达骑上自行车,去百货商店文具柜了解“派克”钢笔的情况。她看到的和营业员介绍的与达列力汗说的一致,回到学校先后找艾山、柳平荣谈话,他们说的与达列力汗讲的完全相符。下午下自习课之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她把朱敬云叫到办公室,像平时一样客气、友善、温和地请朱敬云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一杯水使她很不自在,丽达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轻描淡写地问他是不是买了一支“51”型的“派克”钢笔?朱敬云没有思想准备,平时那眼神中的美丽顷刻之间消散了,脸上出现淡淡的红晕,声音似蚊虫哼咛一般说:“没有。”
丽达外在的美丽和天性善良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人格魅力,有随时呼唤着美出现的力量,能够化解人性格中的暴戾和邪恶。在列宁格勒第二中学担任高中二年级四班班主任时,伊利亚·斯捷潘是全校有名望的酗酒能手和打架专家。所谓“专家”,是别的团伙和他人打架,或他人与第三人打架经常邀请他去助拳。有一次酒后打架被重创左前臂骨折和脑震荡,在乌嘎尔街的煤场酒店后边的树林子里,被同学用狗拉雪橇拉到医院,医院不接受,学生才向她报告。她把他安排在医院,付了手术费走了。第二天早晨斯捷潘回到学校,她问他为什么离开医院,他说他无钱付住院费。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说不敢回家。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带他到昨晚住过的那个医院,预交了住院费,然后到他家,对他父母说,斯捷潘为保护他的同学负伤,家里人不要挂念。
在斯捷潘出院的时候,丽达把他送回家,快到他家门口时,对他说:“斯捷潘,我喜欢勇敢,不喜欢强暴;我喜欢尽情,不喜欢滥用情到烂醉,你必须戒酒,必需戒斗,我再发现你喝酒、打架,你请自便,我们不再有师生的情谊。你是否能做到?”
斯捷潘坚决地说:“我保证做到。”
她把他送到家时对他父亲说明了真相,告诉他父亲,说斯捷潘保证戒酒、戒斗了,家里不要再批评他、处罚他了,让他把脑震荡休养好了再去学校。走时她留下一百卢布,说是以后的治疗费。他父亲坚决不要钱,说已经花了老师三百卢布了,那情谊他们还不起。她说她没有把斯捷潘教育好,她有责任,今后能改好,就是还了她的情谊。后来他果然改了前非,卫国战争中斯捷潘升到中校时才二十二岁。为此,他的一位叔叔,著名作家伊利亚·爱伦堡在她去法国开完一个国际教育交流会回国后,亲自向她表示谢意。
丽达说朱敬云:“你爸爸是一位副师长,你称得上大家闺秀,在做人方面,要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那一双善良的、关怀的、慈祥的、湛蓝的美丽眼睛看着朱敬云。朱敬云不敢抬头。她说:“你应当抬起头来,正视我的诚恳和友好。”
朱敬云用了很大很大的气力,慢慢地,仿佛走着很长很长的路程,把眼抬起来,正视了乌斯金娜。丽达这才说:“金大雨从四月三十号下午五点二十分离开学校到我家,到五月七号下午九点之前,他没有来过学校。此间他住在我家,和谢琳娜、安娜老师、她在苏联的侄女别尔西依卡、柳平荣一起玩耍、学习。”
朱敬云的眼里出现了勇气,说:“老师,我错了,我没有丢钱,我买了一只‘派克’钢笔。”
丽达想,她父亲是兵团的一位副师长,经济不困难,必定另有原因,问她:“可是‘派克’刚笔是三十七元,你为什么说丢五十元?”
她说她看金大雨突然换了新衣服,卜岚让她说丢钱了。
丽达想,这个说法不能成立,再问她为什么暗示是金大雨偷呢?她脸色绯红,眼皮耷蒙下去,欲言又止。这个心理活动怎能躲开曾经被无数聪明男子们追求的绝世佳人的眼睛,她不愿使她难为情,说:“处理事情要有界线,要有规范,不可因为一些感情方面的问题使他人的名誉、人格受到伤害,这也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终于鼓足勇气说:“我没有得罪过金大雨,不知他为什么对我冷漠,丝毫不重视我,我是要他重视。我也不知道卜岚为什么提醒我,问我丢钱了没有。”
丽达把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对她说,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让她向同学们解释钱找到了,并直接对金大雨讲钱找到了。她说怕他恨她,丽达说不会的,男子汉嘛,不会为一点误解怀恨。她问是否需要她给解释?
她说:“不,我自己讲。”
但是——丽达在琢磨,那三张十块、两张五块、两张五块的是谁的呢?那卜岚问她丢钱没有什么意思呢?他们有目的栽赃大雨?她问朱敬云,有谁问过她丢钱的面值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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