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宣和把蒋悦哄去午睡以後,回到房间,便见蒋宁昭正在看书,看见宣和进门,神情也未动一下。
宣和似乎察觉他的不悦,问:「你是不是讨厌甜食?」
蒋宁昭不说话。
宣和又说:「偶尔让小悦吃一点甜食也没什麽,我会监督他刷牙。」
蒋宁昭沉默良久,终於别过脸,低声道:「随便。」
这时宣和犹豫了一下,问:「你真的不喜欢甜食?」
蒋宁昭哼了一声,露出怎麽看都像是在说「讨厌」的厌烦神情。他自己并没有发现,心中除了不悦以外,还有一点难以言喻的郁闷。当然他不会承认自己是在嫉妒。
「其实……我准备了巧克力。不过你不喜欢,那我留给小悦好了。」宣和慢慢道。
「什麽巧克力?」他敏锐地反问。
「情人节的礼物。」宣和叹息,「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事前没想到你排斥这种东西。」
蒋宁昭一怔,还来不及说话,宣和已经说道:「那就这样,你休息吧。我去看看小悦。」
他连忙起身,拉住了宣和。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急切,但本能告诉他,不能让宣和离开。
宣和回头,疑惑道:「怎麽了?」
「我讨厌甜食。」蒋宁昭凝视著对方道:「但巧克力的话……勉强接受。」
宣和出神半晌,问:「真的不讨厌?」
蒋宁昭只是望著宣和。当然不讨厌,怎麽可能讨厌──情人节礼物──他都忘记这件事了,但宣和仍然记得,并且准备了礼物;不知怎地,他心底有些激动。
然而虽如此想著,但蒋宁昭唯一的回应,就是用唇堵住对方的问句。
番外:二十年间(上)
那是发生在蒋宁昭卅七岁那年的事。
母亲照旧送来了相亲对象的资料包括照片,整理成一册资料夹,就等著他去翻阅。在多次与情人分手以後,他早就没了那种心思,愿意去与母亲安排的对象见面,不过只是因为母亲如此要求。
在这二十年间,他跟各式各样的对象交往过,俊美的青年,活泼的少女,偶尔也有文静的女子;对象范围十分广阔,这还只是谈论感情的部份;要是只论性关系,范围还可以更广大。
蒋宁昭坐在办公室内,签完最後一份文件,这时他的秘书钱修仪走了进来,把他签好的文件稍事整理,瞧见一旁熟悉的资料夹,笑道:「蒋先生,你又要去相亲了?」
「干你什麽事。」他冷淡道。
「好好好,不干我的事。」对方没有生气,又笑道:「这次是男人,还是女人?」
打从三十岁那年开始相亲以来,他的母亲一开始还只选择年龄相当的女性,到後来,或许也有些急了,连男人都被列到了名单上,反正一样可以透过科技获得子嗣,是男是女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蒋宁昭看也不看他的秘书,说道:「不知道。」
「要不要打赌?」钱修仪拿出皮夹,抽了几张钞票出来,脸上兴致盎然。
蒋宁昭不置可否,啐道:「无聊。」
对方「呿」了一声,失望地把钞票收了回去;两人又说了一会閒话,蒋宁昭把剩下的工作都交待完以後,又道:「晚上那场酒会你代替我去,不准丢公司的脸。」
「是是是。」钱修仪习以为常地道,瞧著他半晌,忽然皱起眉,「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他沉沉道:「只是感冒。」
对方叹了口气,说道:「快回去休息吧,表舅。要是不好好休养,到时候发烧或者病情恶化就糟糕了。」
「你真烦。」他说。
然而说是那样说,蒋宁昭还是起身,提早离开公司。因为没有特别吩咐,所以司机就像往日一样直接开回家里,他虽然一个人居住,但基本上家里的外务都是委托助理打理,内务则全盘交由女佣管理。他只需要准时上班,准时回家,其他事情都不用担心,
回到家里,他只草草吃了一盘沙拉,喝了几口汤,便回房间沐浴休息。
蒋宁昭对自己的身体没什麽掌控力,反而经常生病;他一旦病了,病情往往就会雪上加霜,就算只是小小的感冒,也经常演变成高烧不退的情况。自他出生以来,母亲就对他虚弱的身体万分焦虑,他实在不想再让家人担心,所以在需要休养的时候不太会逞强,但吃药的时候则例外。
他躺上床,盖好棉被,正有些昏昏欲睡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把相亲资料留在公司里了。
虽然并没有对相亲对象抱持特别的期待,但他不想糟蹋母亲的心意,於是打了个电话,吩咐还在公司加班的助理抽空把相亲资料送过来。做完这件事,他把手机放到床头,再闭上眼没多久便睡著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沈卓云。
蒋宁昭一直想不明白,为什麽会梦到这个人,他爱著他的时候从未梦到他,明明现在早已不再爱他,但又开始梦到这个人。除了沈卓云以外,梦里也有一些别的人,像是他少数几个朋友,或者亲近的人,统统出现梦里;甚至还有一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孩子也出现了。
他一直记得那个孩子。
有时候会想,那孩子是不是不受宠爱,有时候偶然知道对方的一点消息,都觉得心情也受到影响;虽然并不是刻意而为,但蒋宁昭毕竟记住了那个孩子,这十几年间,也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那孩子的事情,就好像他是看著这孩子长大一般,但除了那年短暂的相处,他们根本不曾再见面。
蒋宁昭自知自己并不是个长情的人,他当年爱极了沈卓云,也就是那样了;近几年来,他甚至都有些想不起沈卓云的长相。所以,他当然不是爱著那个孩子,不过只是这些年来无处可去的父爱悄悄地偷偷地暗自倾注在那个人身上而已……
他从来没有打算正面接触宣和,也不打算与之交谈认识,他就只是那样远远地看著,并且已然满足。
但事情的发展当然不会如他所愿。
他与宣和的相识说起来并不平常,套在男女关系里还能用「英雄救美」形容;但事实上,蒋宁昭当时只是个廿一岁的青年,宣和则刚满八岁,所以这英雄救美是怎麽也称不上的。
那是一个天气有些阴郁的下午。
在山路上,司机忽然停下了车子,为难地对他说「路上有人躺著」。他吩咐对方去看看,於是司机下了车子,把那个孩子抱了上来,就放在後座。
蒋宁昭稍微检查过後,发现这孩子身上都是皮肉伤,但没有什麽太大的伤口,也没有骨折一类的伤势;况且对方不知道是睡昏头了还是意识不清,一只手紧紧抓著他不放,蒋宁昭有些生气,但也只能把这孩子带到别墅里。
夏天的时候,他偶尔会来别墅小住一阵子,美其名曰避暑。
到达别墅,蒋宁昭把那孩子交给佣人,就迳自去睡觉了。但睡梦中,有什麽东西把他的棉被拉了开来,他感受到一股微微的冷意,张开了眼,抬手开了灯。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穿著过大的衣物,手脚都是冰凉的;发现他醒来,便抬起脸,怯生生地瞧他。
蒋宁昭的脾气向来不好,但仍然压抑著怒意,道:「你怎麽在这里?佣人呢?」
但不管他怎麽问,那孩子就是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望著他,好像怕他随时会出手打人;过了一会,蒋宁昭才发现,那孩子一直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惧怕。惧怕的对象当然不会是他……蒋宁昭想起孩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时居然有些心软。
「要是你敢打扰我睡觉,就把你扔出去。」他恶狠狠道。
那孩子急忙点了点头,偎在他身边,好像仍在害怕著什麽似的,一只手用力地抓著他的睡衣。蒋宁昭睡意朦胧,也管不了那麽多,关了灯便睡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共寝。
翌日醒来,蒋宁昭被吓了一跳。
有什麽东西紧紧地缠著他的手脚,他抽了几下都没能抽身,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昨天从公路上捡回来的孩子,睡得脸红红的,紧紧抱著他的手臂;但细看之下,他才注意到,那孩子一直紧皱著眉头。
蒋宁昭完全没有尊老爱幼的心思,用力推了几下,那孩子就醒了,睡眼惺忪,一脸茫然。
他问:「你叫什麽名字?几岁?」
那孩子紧紧闭著嘴,什麽也不说,脸上却又渐渐有了些紧张的表情。蒋宁昭问了几句也不耐烦起来,打电话让母亲的秘书替自己查一下,附近地区是否有失踪的小孩,之後便把这件事放到一旁。
虽然一句话都不肯说,沉默得像个哑巴,但这孩子倒还不至於太过麻烦,至少一些生活琐事都会自己做;蒋宁昭让女佣拿来矮凳,让孩子站在上头,就著过高的洗手台洗漱,对方动作有些笨拙,但仍做好了一切。
……大概是八岁,也不排除才六七岁……在餐桌上,他揣测著孩子的年纪,一边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对方似乎闻到了香气,好奇地望了过来。
蒋宁昭让女佣给对方倒了一杯咖啡,孩子一喝,随即「呸」一声吐了出来,满脸都是讶异厌恶的神情,蒋宁昭不禁笑了出来,让女佣重新倒了一杯柳橙汁。
他来这栋别墅只是为了避暑顺便渡假,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作,下午便在客厅看书,那孩子始终紧紧跟在他身边,蒋宁昭无奈之下把电视机遥控器塞过去,意思是让对方离远一点,去做别的事情。
但在一阵子後,蒋宁昭就後悔了。
那孩子一直把频道换来换去,好像根本不知道要看什麽,一脸犹豫,到後来,看到一个卡通,灰色的大猫想尽办法要抓到机灵的小老鼠,按著遥控器的手便停了下来;蒋宁昭在一旁,被动画华丽的音效与配乐吵得极端不耐烦,想要离开,又感到不甘心,想把电视关了,又觉得未免过份,只好坐在那里,忍耐著电视的声音。
後来卡通播完了,那孩子随後就趴在他身边睡著了。
蒋宁昭俯身看了一下,正想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衬衫一角又被抓住,不由得气恼起来。他想多半是这孩子睡觉有抓东西或抱东西的习惯,所以昨晚才会跑到他房里,乾脆打了个电话给出外采买的管家,让人买个小孩子喜欢的玩偶回来。
那天晚上,孩子抱著玩偶,一脸惊奇与意外;蒋宁昭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心里一恼,正想把玩偶抢回来时,对方已经抱著那只软绵绵的白色猫咪,过来蹭了蹭他的衣角。他有些发怔,随即回过神来,别过了脸。
後来入睡前,对方仍然抱著玩偶过来,一脸小可怜的模样似的,怯怯站在床边。
他命令道:「你回客房睡,抱著猫咪,不要来烦我。」
对方似乎呆了一下,很快便摇摇头,固执地不肯走。
蒋宁昭与之僵持许久,终究败下阵来,脸色差得难以言喻,但仍让对方上了自己的床。他想拒绝,倒不是因为小孩子睡癖不好,容易动手动脚,而是因为甚少与别人同睡,相当不习惯,但那孩子穿著他的旧睡衣,爬上了床,紧紧抱著玩偶,很快就睡了。
他把灯关了,自己也躺上床,没多久,便感觉到有人蹭了过来,体温的热度明显得难以忽视。好像很久以前那个人,也是这样,在醉酒以後过来偎著他,浑身燥热且满身的酒气,抱著那个人就像抱著一团火一样。
他想起那些事情,那个人在病床前的泪水……虽然已不再为此心痛,但仍然会怀念。
蒋宁昭对当时的自以为是感到屈辱,但知道那个人没爱过他後,当下却还有所留恋;沈卓云哭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恨对方,唯能原谅。
毕竟曾经那样爱过一个人,那样地不顾自尊颜面……他想念的未必只是那个人,同时也是那时的自己……那样的满心付出与投入,是他往後或许不可能再做的。
那一晚,蒋宁昭失眠了。
在那孩子出现的第三天,蒋宁昭终於发现,自己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子,也不喜欢被一直跟著,锁上门以後便独自在书房做自己的事情,直到晚餐时间近了才走出书房。那个孩子不知去了哪里,蒋宁昭问了一声,便要女佣把对方带过来,但等看到孩子,心里又是一阵无名火。
「你的手怎麽了。」他烦躁地问。
对方低著头,不肯说话。一旁的女佣连忙解释,他才知道中午这孩子吃午餐时,不小心打翻了汤碗,手上被烫伤了一块。蒋宁昭瞧著对方包著纱布的右手,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他并不是觉得心疼,只不过……只不过是对伤口感觉到本能地厌恶。
晚饭端上来以後,蒋宁昭瞧著那孩子一声不吭,用左手拿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