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从何时起的。
待得发现沙与天的交界处出现了一线冰冷的灰色时,罕见的沙暴已挟着无法抗拒之势呼啸而来,有经验的流民刚及喊出“不好,是沙暴”时,已被扑面而来的沙砾与强劲的朔风一起,将所有的话语永远地搅碎在了喉咙中。
转瞬间,刚才还颇具规模的队伍便已成为了漫漫黄沙的其中一掊。人兽的骨骸与沙漠植物特有的深入地底的根系纠缠在一起,空洞的嘴大张着,仿佛在重演死亡前的恐惧,又仿佛幸灾乐祸地邀请新一批同伴的加入。
一抹亮眼的绯红突然寂寂地盛开在了沙海与天空的交界处,许是受到主人接近死亡气息的感染,驼铃声响起得便也有些无精打采,身下素有“沙漠之舟”之称的白驼,经过连日来的跋涉,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长长的眼睫低垂着,眼中显现出与人相近的疲惫神色。
自用随身携带的弯刀划伤那个欲对她行非礼之事的男子手臂后,周围的目光便变得不再善意起来,在这般大规模的迁徙中,男子是主要的劳动力,伤一个,便意味着少一分存活下去的机会。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人性的扭曲处展现得淋漓尽致。
随着一天天横渡,还是看不到一点走出沙漠的希望,周围的老幼妇嬬看她的眼神愈发古怪尖刻,或许如果不是惧怕她怀中的刀,怕是连那一点点的口粮也不愿施舍。
夜里,沙漠里的气温低得惊人,流民们通常只能抱作一团瑟瑟发抖,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燃起了篝火,干枯的沙漠植物点燃后冒起一团团浓烟,对于这些流民来说却仿佛天大的恩赐,他们恨不能把手伸入篝火取暖,来抵御身上使他们感觉到死亡气息的寒冷。
除了木柴发出的哔剥声,还有那个被南迦划伤的男子的胡言乱语,由于伤口得不到及时的处理,加上连日来的曝晒与黄沙的侵蚀,他的伤口溃烂,高烧不断,神智已开始模糊。
流民中的长者与青壮年围坐在篝火边低声商量着什么,外围,是妇嬬与儿童的地方,这是一个有着严格的长幼秩序的部族,即使是流亡中亦是如此。
经过不算长的时间的争议后,似是终于达成了一致,一行人中最老的阿嬷向南迦走来,所到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你也知道,我们的水与干粮已经不多,而你伤了人,族中对你意见很大,少一个人,众人便多一分活着的机会……”
终于是来了么?南迦苦笑。“所以,我们决定驱逐你,这个水囊,还有,取些干粮,你的白驼仍归你,你,自己去吧。”
篝火明灭,映得周围人脸上阴沉之色愈盛。偶尔有人不忍,想开口挽留,却都被身边的人以严厉的眼神制止。一时间,除了火舌舔舐木柴的哔剥声,以及小孩子们睡着时发出的均匀呼吸声,这片天地出现了一瞬诡异的安静。
仅仅片刻,人群便恢复了初时的状态,仿佛不知道这个决定带给南迦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孩子,走吧,他们骨子里的兽性已开始苏醒,趁他们未下杀心之前,跑得越远越好。”接过缰绳的一瞬,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殷切嘱托,转瞬便被搅碎在了风沙中。
眼泪在眼眶中滚了滚,便被强硬地逼了回去,极度缺水的状况下,任何身体水分的浪费都会让人更接近死神。南迦携着阿嬷递来的水与干粮,回头看了眼这个族中许是最后一个真切关心她的人,转身离去。是啊,逃吧,逃离这些已经被死亡的恐惧逼疯了的野兽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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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有缘无分
无暇再分心想这些事了,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
骄阳似火,朔风自北而来,在荒漠中挟卷出一浪浪金色的柔波。在这看似平静的波涛下,是延续了数百年的死亡盛宴,在这里,天空仿佛也被热浪蒸成了金黄色,处处透漏着死亡的气息,让人心里无端端生出绝望。即使对沙漠最熟知的向导,也有可能迷失方向,成为这漫漫黄沙的其中一抔。
跋涉了好多天,水囊里的水已见其底,干粮也所剩无多,南迦蜜色的肌肤开始出现干裂的预兆,薄唇上泛起白色的皮屑,与流血的裂纹一起,在她清丽无双的脸上交织出一抹诡异的艳色。除却连绵的黄沙,还有天上不怀好意地盘旋着的鹰隼,仿佛在期待着南迦跌下骆驼的那刻,好享受一道丰富的餐食。每次看到绿洲,扑到时才知是蜃楼对将死之人的戏弄,如此循环往复之后,南迦始终倔强翘起的嘴角也开始僵硬。随着她越来越虚弱,一路追随而来的鹰隼也开始毫无忌惮地在她头顶不远处盘旋,发出兴奋的叫嚣。
这次,真的要死了么?
这是南迦坠下骆驼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湿热的鼻息喷吐在脸上的时候,南迦知道,自己再一次捡回了一条命。由于极度干渴,两天来,南迦不知这般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多少次,每次从黑暗中醒来,重生的狂喜中夹杂更多的便是绝望,是否,永远长眠在这大漠,结束这种看不到丝毫希望的跋涉,才是最好的归宿呢?
直到再也没有力气爬上驼背时,南迦舒展四肢,躺在了柔软的细沙上,沙漠中蒸腾起的热浪在眼前幻化出无数的形状,眼前逐渐出现了童年的景象——一会儿是美丽温柔的母亲声音轻柔地哼着童谣哄她入睡,一会儿是身材魁梧的父亲带回了沙漠上猎来的黄羊,一会儿是长了络腮胡子的大叔们粗犷的笑,一会儿是少女们纤细的手足上缠着璎珞,面上覆着轻纱,轻歌曼舞,美丽异常。再然后,人们手牵手围着篝火起舞,中间是冲天的火光。火燃得真大啊,连他们居住的毡房也燃了起来——一队披甲人突然闯了进来,父亲拼死抵抗,被长枪戳进了身体里,血喷溅了她一身,母亲拉着她拼命奔逃,身后那些面目狰狞的人追赶着。
“南迦,逃啊,快逃!”母亲拼了命地将南迦推上驼背,拔出弯刀在向来钟爱的白驼臀部上刺了一刀。白驼受了惊,驮着南迦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南迦拼命地回过头去,只来得及看到母亲被提着长枪的甲士赶上,淹没。
待得白驼脱力停住后,已奔到了很远的地方。南迦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家乡时,那里已是一片被烧杀掠夺后的焦壤。她的父亲被长枪洞穿,钉在地上,被一把火生生烧死在了当地,已经焦得几乎看不出人形,她的母亲被残忍地戳在了顶部削尖的驼栏上,身下的木栏被鲜血染得泛黑,指甲生生嵌进了木栏里,显示着她死前受了极大的痛苦,干瘪的身体,扭曲的面庞,几乎已经看不到当初大漠上第一美人的模样。
周围已有先前逃散的族人陆陆续续返回,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南迦在聚居地不远处挖了坑,吃力地将父亲与母亲的尸体收敛,并排放入了坑内,捧着黄沙将他们细细埋葬。他们真轻啊,连续在沙模上曝尸了几昼夜,身体里的水分都蒸干了一样。
南迦甚至没有理由为他们哭。
大漠上的儿女,死了便是变成了翱翔的白鹰回归了天上,家人的眼泪只会徒为他们起飞的翅膀增加重量。
随后,便随着剩余的族人开始了迁徙,那般漫长的岁月,成为了南迦以后一生都不愿提及的噩梦——游牧民族,向来是需要逐水而居的。然而,他们一族像是受了诅咒般,所到之处都只能寻到干涸的水井,甚至猎到的动物也极少。随着补给越来越少,人们分到的食物也逐渐变少,不断有体弱的人病倒,死亡。自小便熟悉了的族人们眼里开始藏了隐秘的恶毒,每个人都能看到对方眼里那句话——你要是死了多好。
眼前黑了下去,身处沙漠,却有冰凉的感觉自四肢百骸中涌出。这次,便是真的要死了吧。
“呵……”
喉间有温润的感觉滑过,向着喉管一路熨帖下去。头好痛,无数人的说话声响起,无数人在她身边走动。
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屋子的人,然而南迦第一眼便看到了他。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不同于沙漠里那些粗犷的汉子,面前的男子半边脸上覆着面具,容颜如玉,剑眉星眸,便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南迦的脸突然红了。
自此后,他耐心教导南迦汉人的表达方式,督促南迦习武,抓了南迦的杀父弑母仇人来南迦面前,让她亲自手刃。而南迦,只能默默地陪伴着他。
南迦甚至看过他面具下的脸,知道他的故事。这样,算是爱么?南迦不知道。
闲暇的时候,南迦会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几次三番纵火烧了厨房,每次看到后,他冰冷坚固的表情都会松动,冲着南迦无奈地笑。
他不知道,南迦的厨艺已经精进到楼里所有的人都赞不绝口,却只是装作手拙,只为搏他一笑。
然而那次,他居然忘了询问。看到他牵着的那个眼神干净的怯怯的小女孩后,南迦了然——他的爱情已经死在了另一个人的眼里,再也无法给他人分毫。
隔了几夜,南迦睡不着,便去外面走走,竟然看到了他。他在月光下起舞,干净得如同谪仙,不食人间烟火。南迦便羯鼓曼舞而和,便让她最美的样子留在他心里吧。
——沧海桑田,南迦一直在这渡口等待渡主归来。
这沧海桑田,竟短得做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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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桃花缭乱(上)
来隐香已有月余,林夜阑似乎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除了遣一个叫桃花的盲女来安排青芜的饮食起居外,几乎再未露过面,有时远远地看见青芜,对青芜微微颔首致意后,便行色匆匆地离去。每次二人之间都相隔数米,遥遥地相错而过,没有什么交流的机会。
甚至,如果不是南迦无事时与青芜闲聊,告诉青芜的话,青芜都不知道,每日照顾她、为她梳洗的那个面若桃花的盲女,居然是那个她最初便见过的、每日沉默地跟在林夜阑身后的那个逐水的妹妹。
起初,桃花怯怯的,除了唤青芜吃饭,给她送水外,两人几乎再无交集。渐渐熟络以后,桃花便会主动找青芜,跟青芜说一些女儿家的秘密,其中最多提及的,便是他的哥哥,逐水。
“逐水哥哥最温柔了,每年初春,他都会折一枝桃花别在我鬓边,告诉我,人面桃花相映红,虽然我眼睛看不见,可是比寻常人家的女儿都要美。”
“父亲母亲很早便殁了,那时候每天哭,到了晚上每每都要逐水哥哥哄我入睡。”
“逐水哥哥很爱笑,笑起来左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想来定是比任何男子都要好看。”
“桃花最爱的就是哥哥逐水。”
青芜听着,起初觉得新奇,还能搭搭话,后来便逐渐沉默下来,任凭桃花一个人讲得起劲。只有这时,桃花因常年不见阳光而稍显苍白的脸色才略微有些红晕。所以,要她怎么开口击碎面前这个少女心里虚幻的倒影,告诉桃花,她看到的逐水冷冽且寡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或多或少有些刀剑劈砍过的痕迹,甚至脸上也有,虽算不上丑陋,却也绝不算英俊。
或许是青芜的沉默感染了桃花,桃花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有些怯怯的少女,有时话讲到一半便会停下来,问青芜有没有在听,有时讲着讲着便会走神,似是想到了什么久远的事情,故事也都只是小时候那些,翻来覆去毫无新意。
青芜听着,渐渐不耐。
那日,青芜身体不适,早早便歇下了,谁知桃花又来寻她,问候过后便又扯些在青芜看来无关紧要的话题。听桃花絮絮叨叨半晌后,青芜困极,未掩饰得住不善的语气:“桃花姑娘有事便请长话短说吧,我身子不爽,想早些歇息。”
桃花闻言愣了愣,无神的眼里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随即便告了辞,匆匆离去,甚至撞倒了她来此处一年后便再也未碰到过的桌椅。听着外面桌椅倒地的声音响了一路,逐渐远去,青芜的心里有些憋闷,竟是过了很久才能入睡。
第二日早起,桃花照例来照顾青芜的饮食起居,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了一夜,但仍是事事妥帖巨细,只是再也未跟青芜多一句嘴,伺候青芜洗漱完便自行离去。
就这样过了几日,起初青芜觉得平静舒适,久了便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在叶府的日子,南迦也时常出去做些任务,偌大的总渡里没有人同青芜说话,不同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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