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 第38部分

却说秦兵已渡河东，三战三胜，守将皆奔窜。长驱而进，直至韩原（今西安府韩城县，＇陕西韩城西南＇或云即下阳。＇山西芮城＇）下寨。晋惠公（姬夷吾）闻秦军至韩，乃蹙额曰：“寇已深矣，奈何？”庆郑曰：“君自招之，又何问焉？”（庆郑不记后果地讥刺惠公，如叮叮当当地敲炸弹）惠公曰：“郑无礼，可退！”晋兵离韩原十里下寨，使韩简往探秦兵多少。简回报曰：“秦师虽少于我，然其斗气十倍于我。”惠公曰：“何故？”简对曰：“君始以秦近而奔梁（陕西韩城南二十里），继以秦援而得国，又以秦赈而免饥，三受秦施而无一报。君臣积愤，是以来伐。三军皆有责负之心，其气锐甚，岂止十倍而已！”惠公愠曰：“此乃庆郑之语，（看来惠公已熟透庆郑风格，也不以为忤）定伯（韩简字。）亦为此言乎？（凡闻好话便动气，所以吕、郤专以逢恶为事也。）寡人当与秦决一死敌！”遂命韩简往秦军请战曰：“寡人有甲车六百乘，足以待君。君若退师，寡人之愿；若其不退，寡人即欲避君，其奈此三军之士何！”穆公（赢任好）笑曰：“孺子何骄也？”乃使公孙枝代对曰：“君欲国，寡人纳之。君欲粟，寡人给之。今君欲战，寡人敢拒命乎？”（说得从容闲雅，语中有讥有笑，词令妙品。）韩简退曰：“秦理直，吾不知死所矣！”

晋惠公（姬夷吾）使郭偃卜车右，（右者，戎车有御，有右，御以主进退，右以主击刺。）诸人莫吉，惟庆郑为可。惠公曰：“郑党于秦，岂可任哉？”乃改用家仆徒为车右，而使郤步扬御车，逆秦师于韩原。百里奚登垒，望见晋师甚众，谓穆公（赢任好）曰：“晋侯将致死于我，君其勿战。”穆公指天曰：“晋负我已甚，若无天道则已，天而有知，吾必胜之！”乃于龙门山下，整列以待。须臾，晋兵亦布阵毕，两阵对圆，中军各鸣鼓进兵。屠岸夷恃勇，手握浑铁枪一条，何止百斤之重，先撞入对阵，逢人便刺，秦军披靡。正遇白乙丙，两下交战，约莫五十馀合，杀得性起，各跳下车来，互相扭结。屠岸夷曰：“我与你拚个死活，要人帮助的，不为好汉！”白乙丙曰：“正要独手擒拿你，方是英雄！”吩咐众人：“都莫来！”两个拳捶脚踢，直扭入阵后去了。晋惠公（姬夷吾）见屠岸夷陷阵，急叫韩简、梁繇靡引军冲其左，自引家仆徒等冲其右，约于中军取齐。穆公（赢任好）见晋分兵两路冲来，亦分作两路迎敌。

且说惠公（姬夷吾）之车，正遇见公孙枝，惠公遂使家仆徒接战。那公孙枝有万夫不当之勇，家仆徒如何斗得过？惠公教步扬：“用心执辔，寡人亲自助战。”公孙枝横戟大喝曰：“会战者一齐上来！”只这一声喝，如霹雳震天，把个国舅虢射吓得伏于车中，不敢出气。那小驷未经战阵，亦被惊吓，不繇御人做主，向前乱跑，遂陷于泥淖（音闹）之中。步扬用力鞭打，奈马小力微，拔脚不起。正在危急，恰好庆郑之车，从前而过。惠公呼曰：“郑速救我！”庆郑曰：“虢射何在？乃呼郑耶？”（这时候还打趣惠公，玩笑开大了）惠公又呼曰：“郑速将车来载寡人！”郑曰：“君稳乘小驷，臣当报他人来救也！”遂催辕转左而去。（乘机报复之言，朋友且不堪，况君臣乎，况行阵之中，生死之际，是何时也，而作如此举动，庆郑之被杀，不为枉矣。）步扬欲往觅他车，争奈秦兵围裹将来，不能得出。

再说韩简一军冲入，恰遇著秦穆公（赢任好）中军，遂与秦将西乞术交战，三十馀合，未分胜败。蛾晰引军又到，两下夹攻，西乞术不能当，被韩简一戟刺于车下。梁繇靡大叫：“败将无用之物，可协力擒捉秦君！”韩简不顾西乞术，驱率晋兵，迳奔戎辂，来捉穆公。穆公（赢任好）叹曰：“我今日反为晋俘，天道何在？”才叹一声，只见正西角上，一队勇士约三百余人，高叫“勿伤吾恩主！”穆公抬头看之，见那三百余人，一个个蓬首袒肩，脚穿草履，步行如飞。手中皆执大砍刀，腰悬弓箭，如混世魔王手下鬼兵一般。脚踪到处，将晋兵乱砍。韩简与梁繇靡慌忙迎敌。又见一人飞车从北而至，乃庆郑也。高叫：“勿得恋战，主公已被秦兵困于龙门山泥淖之中，可速往救驾！”（叫人救驾，自是本心，其误韩简等于将获秦君之际，乃适逢其巧耳。）韩简等无心厮杀，撇了那一伙壮士，迳奔龙门山来救晋侯。谁知晋惠公（姬夷吾）已被公孙枝所获，并家仆徒、虢射、步扬等一齐就缚，已归大寨去了。韩简顿足曰：“获秦君犹可相抵，庆郑误我矣！”梁繇靡曰：“君已在此，我辈何归？”遂与韩简各弃兵仗，来投秦寨，与惠公（姬夷吾）做一处。再说那壮士三百余人，救了秦穆公（赢任好），又救了西乞术。秦兵乘胜掩杀，晋兵大溃。龙门山下尸积如山，六百乘得脱者，十分中之二三耳。庆郑闻晋君见擒，遂偷出秦军，遇蛾晰被伤在地，扶之登车，同回晋国。髯翁有诗，咏韩原大战之事。诗曰：

龙门山下叹舆尸，只为昏君不报施。
善恶两家分胜败，明明天道岂无知！

却说秦穆公（赢任好）还于大寨，谓百里奚曰：“不听井伯之言，几为晋笑。”那壮士三百余人，一齐到营前叩首。穆公问曰：“汝等何人，乃肯为寡人出死力耶？”壮士对曰：“君不记昔年亡善马乎？吾等皆食马肉之人也。”原来穆公（赢任好）曾出猎于梁山，（山在今岐＇音其＇山县。）夜失良马数匹，使吏求之。寻至岐山之下，有野人三百余，群聚而食马肉。吏不敢惊之，趋报穆公“速遣兵往捕，可尽得。”穆公叹曰：“马已死矣，又因而戮人，百姓将谓寡人贵畜而贱人也。”乃索军中美酒数十瓮，使人赍往岐下，宣君命而赐之曰：（真是人情所难，大有王者风气。）“寡君有言：‘食良马肉，不饮酒伤人。’今以美酒赐汝‘”野人叩头谢恩，分饮其酒，齐叹曰：“盗马不罪，更虑我等之伤，而赐以美酒，君之恩大矣。何以报之！”至是，闻穆公伐晋，三百余人，皆舍命趋至韩原，前来助战。恰遇穆公被围，一齐奋勇救出。真个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施薄报薄，施厚报厚。有施无报，何异禽兽！

穆公仰天叹曰：“野人且有报德之义，晋侯独何人哉？”（人品心术之高下，原不以地位分，故以资格限人者，为可笑也。）乃问：“众人中有愿仕者，寡人能爵禄之。”壮士齐声应曰：“吾侪野人，但报恩主一时之惠，不愿仕也！穆公各赠金帛，野人不受而去。穆公（赢任好）叹息不已，后人有诗云：

韩原山下两交锋，晋甲重重困穆公。
当日若诛收马士，今朝焉得出樊笼？

穆公（赢任好）点视将校不缺，单不见白乙丙一人。使军士遍处搜寻，闻土窟中有哼声，趋往视之，乃是白乙丙与屠岸夷相持滚入窟中，各各力尽气绝，尚扭定不放手。军士将两下拆开，抬放两个车上，载回本寨。穆公问白乙丙，已不能言。有人看见他两人拚命之事，向前奏知如此如此。穆公叹曰：“两人皆好汉也！”问左右：“有识晋将姓名者乎？”公子絷就车中观看，奏曰：“此乃勇士屠岸夷也。臣前吊晋二公子，夷亦奉本国大臣之命来迎，相遇于旅次，是以识之。”穆公曰：“此人可留为秦用乎？”公子絷曰：“弑卓子，杀里克，皆出其手。今日正当顺天行诛。”穆公（赢任好）乃下令将屠岸夷斩首。（杀得好。）亲解锦袍，以覆白乙丙，命百里奚先以辒车载回秦国就医。丙服药，吐血数斗，半年之后，方才平复。此是后话。

再说穆公（赢任好）大获全胜，拔寨都起。使人谓晋侯曰：“君不欲避寡人，寡人今亦不能避君，愿至敝邑而请罪焉！”惠公（姬夷吾）俯首无言。穆公使公孙枝率车百乘，押送晋君至秦。虢射、韩简、梁繇靡、家仆徒、郤步扬、郭偃、郤乞等，皆披发垢面，草行露宿相随，如奔丧之状。穆公复使人吊诸大夫，且慰之曰：“尔君臣谓要食晋粟，用兵来取。寡人之留尔君，聊以致晋之粟耳，敢为己甚乎？二三子何患无君？勿过戚也！”韩简等再拜稽首曰：“君怜寡君之愚，及于宽政，不为已甚，皇天后土，实闻君语。臣等敢不拜赐！”

秦兵回至雍州界上，穆公（赢任好）集群臣议曰：“寡人受上帝之命，以平晋乱，而立夷吾。今晋君背寡人之德，即得罪于上帝也。寡人欲用晋君。郊祀上帝，（秦穆一生都好，此处却是胡说。）以答天贶（音况），何如？”公子絷曰：“君言甚当。”公孙枝进曰：“不可。晋大国也，吾俘虏其民，已取怨矣。又杀其君，以益其忿，晋之报秦。将甚于秦之报晋也！”（论利害处亦是。）公子絷曰：“臣意非徒杀晋君已也，且将以公子重耳代之。杀无道而立有道，晋人德我不暇，又何怨焉？”（分剖利害处亦明白。）公孙枝曰：“公子重耳，仁人也。父子兄弟，相去一间耳。重耳不肯以父丧为利，其肯以弟死为利乎？若重耳不入，别立他人，与夷吾何择。如其肯入，必且为弟而仇秦。君废前德于夷吾，而树新仇于重耳，臣窃以为不可。”（夷吾三受秦施而不报，且欲乘饥而图之，秦穆即杀之，不为过也，若因而立重耳，亦未必遂以为仇，公孙枝此论，大似迂腐，岂以宗国之故，故托请以免晋惠耶？）穆公曰：“然则逐之乎？囚之乎？抑复之乎？三者孰利？”公孙枝对曰：“囚之，一匹夫耳！于秦何益？逐之，必有谋纳者。不如复之。”穆公曰：“不丧功乎？”枝对曰：“臣意亦非徒复之已也。必使归吾河西五城之地，又使其世子圉留质于吾国，然后许成焉。如是，则晋君终身不敢恶秦，且异日父死子继，吾又以为德于圉。晋世世戴秦，利孰大乎？”穆公曰：“子桑之算，及于数世矣！”乃安置惠公（姬夷吾）于灵台山（在今渭南县。）之离宫，以千人守之。

穆公（赢任好）发遣晋侯，方欲起程。忽见一班内侍，皆服衰绖（音催叠）而至。（胡说之甚，岂有身之现在，而乃先为丧服以迎君于军中者乎？无礼甚矣。）穆公意谓有夫人之变，方欲问之。那内侍口述夫人之命，曰：“上天降灾，使秦、晋两君，弃好即戎。晋君之获，亦婢子之羞也。若晋君朝入，则婢子朝死，夕入，由婢子夕死！（古之烈妇，有以死殉夫、父、舅姑者矣，未闻以殉兄弟者也，况夷吾之罪，本有可死之道乎？请而赦之，犹在人情之中，至于以死要君，穆姬于是乎无礼矣。）今特使内侍以丧服迎君之师。若赦晋侯，犹赦婢子，惟君裁之！”穆公大惊，问：“夫人在宫作何状？”内侍奏曰：“夫人自闻晋君见获，便携太子服丧服，（太子者，国之储贰，社稷之大本也，岂有以殉外家者乎？穆姬胡说之甚。）徒步出宫，至于后园崇台之上，立草舍而居。台下俱积薪数十层，送饔飧（音庸孙，朝食称饔＇音庸＇，请人用餐称飨＇音响＇，晚饭称飧＇音孙＇或食）者履薪上下。吩咐：‘只待晋君入城，便自杀于台上。纵火焚吾尸，以表兄弟之情也。’”穆公叹曰：“子桑劝我勿杀晋君。不然，几丧夫人之命矣！”于是使内侍去其衰绖（音催叠），以报穆姬曰：“寡人不日归晋侯也。”穆姬方才回宫。内侍跪而问曰：“晋侯见利忘义，背吾君之约，又负君夫人之托，今日乃自取囚辱，夫人何为哀痛如此？”（内侍大是有意思人，穆姬不如多矣。）穆姬曰：“吾闻‘仁者虽怨不忘亲，虽怒不弃礼。’（不知衰绖逆君，以死殉弟，为有礼也否乎？）若晋侯遂死于秦，吾亦与有罪矣！”内侍无不诵君夫人之贤德。（此等贤德，吾无取焉，以其不在义理之中也。）毕竟晋侯如何回国，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晋惠公怒杀庆郑　介子推割股啖君

话说晋惠公（姬夷吾）囚于灵台山，只道穆姬见怪，全不知衰绖（音催叠）逆君之事。遂谓韩简曰：“昔先君与秦议婚时，史苏已有‘西邻责言，不利婚媾’之占。若从其言，必无今日之事矣。”简对曰：“先君之败德，岂在婚秦哉？且秦不念婚姻，君何以得入？入而又伐，以好成仇，秦必不然，君其察之。”惠公嘿然。未几，穆公（赢任好）使公孙枝至灵台山问侯晋侯，许以复归。公孙枝曰：“敝邑群臣，无不欲甘心于君者。寡君独以君夫人登台请死之故，不敢伤婚姻之好。前约河外五城，可速交割，再使太子圉为质，君可归矣。”惠公方才晓得穆姬用情，惭愧无地。即遣大夫郤乞归晋，吩咐吕省以割地、质子之事。省特至王城，（秦地，在临晋县东。陕西大荔东）会秦穆公，将五城地图及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