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恭走山南,茂贞欲兼有梁、汉,请以师问罪,未报而兵出,帝忿其专,然不得
已从之。山南平,诏茂贞领兴元、武定,而以徐彦若为凤翔节度使,分果、阆州
隶武定军。茂贞怨,不赴镇,上章语悖慢。又诒书让能诋责,以为助守亮为乱,
抑忠臣,夺己功,其言丑肆。京师匈惧,日数千人守阙下,候中尉西门重遂出,
请与茂贞凤翔地,为百姓计。答曰:“事出宰相,我无预。”茂贞益怨。帝怒,
诏让能计议,且趣调发,经月不就第。
时宰相崔昭纬阴结茂贞及王行瑜,让能所言悉漏之,茂贞乃以健儿数百杂市
人,候昭纬与郑延昌归第,拥肩舆噪曰:“凤翔无罪,幸公不加讨以震惊都辇!”
昭纬曰:“上委杜太尉,吾等何知?”市人不识孰为太尉,即投瓦石妄击,昭纬
等走而免,遂丧其印。帝愈怒,捕首恶诛之。京师争避乱,逃山谷间。让能谏帝
曰:“茂贞固宜诛,然大盗适去,凤翔国西门,又陛下新即位,愿少宽假,以贞
元故事姑息之,不可使怨望。”帝曰:“今诏令不出城门,国制桡弱,贾生恸哭
时也。朕顾奄奄度日,坐观此邪!卿为我图之,朕自以兵属诸王。”让能曰:“
陛下欲削涤僣嫚,刚主威,隆王室,此中外大臣所宜共成之,不宜专任臣。”帝
曰:“卿,元辅,休戚与我均,何所避?”泣曰:“臣位宰相,所以未乞骸骨者,
思有以报陛下,敢计身乎!且陛下之心,宪祖心也,但时有所未便。它日臣蒙晁
错之诛,顾不足弭七国患,然敢不奉诏!”
景福二年,以嗣覃王为招讨使,神策将李鐬副之,率师三万送彦若赵镇。
昭纬内畏有功,密语茂贞曰:“上不喜兵,一出太尉。”茂贞乃悉兵迎战盩厔,
覃王败,乘胜至三桥。让能曰:“臣固豫言之,臣请归死以纾难。”帝涕下不能
已,曰:“与卿决矣!”再贬雷州司户参军。茂贞尚驻兵请必杀之,乃赐死,年
五十三。
弟彦林,官御史中丞;弘徽,户部侍郎,皆及诛。帝痛之,后赠太师。
子光乂,次子晓,不复仕。晓入梁,贵显于世。
赞曰:太宗以上圣之才,取孤隋,攘群盗,天下已平,用玄龄、如晦辅政。
兴大乱之余,纪纲雕弛,而能兴仆植僵,使号令典刑粲然罔不完,虽数百年犹蒙
其功,可谓名宰相。然求所以致之之迹,逮不可见,何哉?唐柳芳有言:“帝定
祸乱,而房、杜不言功;王、魏善谏,而房、杜让其直;英、卫善兵,而房、杜
济以文。持众美效之君。是后,新进更用事,玄龄身处要地,不吝权,善始以终,
此其成令名者。”谅其然乎!如晦虽任事日浅,观玄龄许与及帝所亲款,则谟谋
果有大过人者。方君臣明良,志叶议从,相资以成,固千载之遇,萧、曹之勋,
不足进焉。虽然,宰相所以代天者也,辅赞弥缝而藏诸用,使斯人由而不知,非
明哲曷臻是哉?彼扬己取名,了然使户晓者,盖房、杜之细邪!
卷九十七 列传第二十二
◎魏徵
魏徵,字玄成,魏州曲城人。少孤,落魄,弃赀产不营,有大志,通贯书术。
隋乱,诡为道士。武阳郡丞元宝藏举兵应李密,以徵典书檄。密得宝藏书,辄称
善,既闻徵所为,促召之。徵进十策说密,不能用。王世充攻洛口,徵见长史郑
颋曰:“魏公虽骤胜,而骁将锐士死伤略尽;又府无见财,战胜不赏。此二者不
可以战。若浚池峭垒,旷日持久,贼粮尽且去,我追击之,取胜之道也。”颋曰:
“老儒常语耳!”徵不谢去。
后从密来京师,久之未知名。自请安辑山东,乃擢秘书丞,驰驿至黎阳。时
李勣尚为密守,徵与书曰:“始魏公起叛徒,振臂大呼,众数十万,威之所被半
天下,然而一败不振,卒归唐者,固知天命有所归也。今君处必争之地,不早自
图,则大事去矣!”勣得书,遂定计归,而大发粟馈淮安王之军。
会窦建德陷黎阳,获徵,伪拜起居舍人。建德败,与裴矩走入关,隐太子引
为洗马。徵见秦王功高,阴劝太子早为计。太子败,王责谓曰:“尔阋吾兄弟,
奈何?”答曰:“太子蚤从徵言,不死今日之祸。”王器其直,无恨意。
即位,拜谏议大夫,封钜鹿县男。当是时,河北州县素事隐、巢者不自安,
往往曹伏思乱。徵白太宗曰:“不示至公,祸不可解。”帝曰:“尔行安喻河北。”
道遇太子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传送京师,徵与其副谋曰:“属有诏,
宫府旧人普原之。今复执送志安等,谁不自疑者?吾属虽往,人不信。”即贷而
后闻。使还,帝悦,日益亲,或引至卧内,访天下事。徵亦自以不世遇,乃展尽
底蕴无所隐,凡二百余奏,无不剀切当帝心者。由是拜尚书右丞,兼谏议大夫。
左右有毁徵阿党亲戚者,帝使温彦博按讯,非是。彦博曰:“徵为人臣,不
能著形迹,远嫌疑,而被飞谤,是宜责也。”帝谓彦博行让徵。徵见帝,谢曰:
“臣闻君臣同心,是谓一体,岂有置至公,事形迹?若上下共由兹路,邦之兴丧
未可知也。”帝矍然,曰:“吾悟之矣!”徵顿首曰:“愿陛下俾臣为良臣,毋
俾臣为忠臣。”帝曰:“忠、良异乎?”曰:“良臣,稷、契、咎陶也;忠臣,
龙逢、比干也。良臣,身荷美名,君都显号,子孙傅承,流祚无疆;忠臣,己婴
祸诛,君陷昏恶,丧国夷家,只取空名。此其异也。”帝曰:“善。”因问:“
为君者何道而明,何失而暗?”徵曰:“君所以明,兼听也;所以暗,偏信也。
尧、舜氏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虽有共,鮌,不能塞也,靖言庸违,不能
惑也。秦二世隐藏其身,以信赵高,天下溃叛而不得闻;梁武帝信朱异,侯景向
关而不得闻;隋炀帝信虞世基,贼遍天下而不得闻。故曰,君能兼听,则奸人不
得壅蔽,而下情通矣。”
郑仁基息女美而才,皇后建请为充华,典册具。或言许聘矣。徵谏曰:“陛
下处台榭,则欲民有楝宇;食膏粱,则欲民有饱适;顾嫔御,则欲民有室家。今
郑已约昏,陛下取之,岂为人父母意!”帝痛自咎,即诏停册。
贞观三年,以秘书监参豫朝政。高昌王曲文泰将入朝,西域诸国欲因文泰悉
遣使者奉献。帝诏文泰使人厌怛纥干迎之。徵曰:“异时文泰入朝,所过供拟不
能具,今又加诸国焉,则濒塞州县以乏致罪者众。彼以商贾来,则边人为之利;
若宾客之,中国萧然耗矣。汉建武时,西域请置都护、送侍子,光武不许,不以
蛮夷敝中国也。”帝曰:“善。”追止其诏。
于是帝即位四年,岁断死二十九,几至刑措,米斗三钱。先是,帝尝叹曰:
“今大乱之后,其难治乎?”徵曰:“大乱之易治,譬饥人之易食也。”帝曰:
“古不云善人为邦百年,然后胜残去杀邪?”答曰:“此不为圣哲论也。圣哲之
治,其应如响,期月而可,盖不其难。”封德彝曰:“不然。三代之后,浇诡日
滋。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皆欲治不能,非能治不欲。徵书生,好虚论,徒乱国
家,不可听。”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以教,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顾
所行何如尔。黄帝逐蚩尤,七十战而胜其乱,因致无为。九黎害德,颛顼征之,
已克而治。桀为乱,汤放之;纣无道,武王伐之。汤、武身及太平。若人渐浇诡,
不复返朴,今当为鬼为魅,尚安得而化哉!”德彝不能对,然心以为不可。帝纳
之不疑。至是,天下大治。蛮夷君长袭衣冠,带刀宿卫。东薄海,南逾岭,户阖
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帝谓群臣曰:“此徵劝我行仁义,既效矣。惜不
令封德彝见之!”
俄检校侍中,进爵郡公。帝幸九成宫,宫御舍湋川宫下。仆射李靖、侍中王
珪继至,吏改馆宫御以舍靖、珪。帝闻,怒曰:“威福由是等邪!何轻我宫人?”
诏并按之。徵曰:“靖、珪皆陛下腹心大臣,宫人止后宫扫除隶耳。方大臣出,
官吏谘朝廷法式;归来,陛下问人间疾苦。夫官舍,固靖等见官吏之所,吏不可
不谒也。至宫人则不然,供馈之余无所参承。以此按吏,且骇天下耳目。”帝悟,
寝不问。
后宴丹霄楼,酒中谓长孙无忌曰:“魏徵、王珪事隐太子、巢刺王时,诚可
恶,我能弃怨用才,无羞古人。然徵每谏我不从,我发言辄不即应,何哉?”徵
曰:“臣以事有不可,故谏,若不从辄应,恐遂行之。”帝曰:“弟即应,须别
陈论,顾不得?”徵曰:“昔舜戒群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若面从可,
方别陈论,此乃后言,非稷、蒐所以事尧、舜也。”帝大笑曰:“人言徵举动疏
慢,我但见其妩媚耳!”徵再拜曰:“陛下导臣使言,所以敢然;若不受,臣敢
数批逆鳞哉!”
十年,为侍中。尚书省滞讼不决者,诏徵平治。徵不素习法,但存大体,处
事以情,人人悦服。进左光禄大夫、郑国公。多病,辞职,帝曰:“公独不见金
在鑛何足贵邪?善冶锻而为器,人乃宝之。朕方自比于金,以卿为良匠而加砺
焉。卿虽疾,未及衰,庸得便尔?”徵恳请,数却愈牢。乃拜特进,知门下省事,
诏朝章国典,参议得失,禄赐、国官、防閤并同职事。
文德皇后既葬,帝即苑中作层观,以望昭陵,引徵同升,徵孰视曰:“臣
眊昏,不能见。”帝指示之,徵曰:“此昭陵邪?”帝曰:“然。”徵曰:“臣
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臣固见之。”帝泣,为毁观。寻以定五礼,当封一子
县男,徵请封孤兄子叔慈。帝怆然曰:“此可以励俗。”即许之。
后幸洛阳,次昭仁宫,多所谴责。徵曰:“隋惟责不献食,或供奉不精,为
此无限,而至于亡。故天命陛下代之,正当兢惧戒约,奈何令人悔为不奢。若以
为足,今不啻足矣;以为不足,万此宁有足邪?”帝惊曰:“非公不闻此言。”
退又上疏曰:
《书》称“明德慎罚”,“惟刑之恤”。《礼》曰:“为上易事,为下易知,
则刑不烦。”“上多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夫上易事,下易知,
君长不劳,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无二心。夫刑赏之本,在乎劝善而惩恶。
帝王所与,天下画一,不以亲疏贵贱而轻重者也。今之刑赏,或由喜怒,或出好
恶。喜则矜刑于法中,怒则求罪于律外;好则钻皮出羽,恶则洗垢索瘢。盖刑滥
则小人道长,赏谬则君子道消。小人之恶不惩,君子之善不劝,而望治安刑措,
非所闻也。且暇豫而言,皆敦尚孔、老;至于威怒,则专法申、韩。故道德之旨
未弘,而锲薄之风先摇。昔州犁上下其手而楚法以敝,张汤轻重其心而汉刑以谬,
况人主而自高下乎!顷者罚人,或以供张不赡,或不能从欲,皆非致治之急也。
夫贵不与骄期而骄自至,富不与奢期而奢自至,非徒语也。
且我之所代,实在有隋。以隋府藏况今之资储,以隋甲兵况今之士马,以隋
户口况今之百姓,挈长度大,曾何等级焉!然隋以富强而丧,动之也;我以贫寡
而安,静之也。静之则安,动之则乱,人皆知之,非隐而难见、微而难察也。不
蹈平易之涂,而遵覆车之辙,何哉?安不思危,治不念乱,存不虑亡也。方隋未
乱,自谓必无乱;未亡,自谓必不亡。所以甲兵亟动,徭役不息,以至戮辱而不
悟灭亡之所由也,岂不哀哉!夫监形之美恶,必就止水;监‘政之安危,必取亡
国。《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臣愿当今之动静,以隋为鉴,则存亡
治乱可得而知。思所以危则安矣,思所以乱则治矣,思所以亡则存矣。存亡之所
在,在节嗜欲,省游畋,息靡丽,罢不急,慎偏听,近忠厚,远便佞而已。夫守
之则易,得之实难。今既得其所难,岂不能保其所易?保之不固,骄奢淫泆有以
动之也。
帝宴群臣积翠池,酣乐赋诗。徵赋《西汉》,其卒章曰:“终藉叔孙礼,方
知皇帝尊。”帝曰:“徵言未尝不约我以礼。”它日,从容问曰:“比政治若何?”
徵见久承平,帝意有所忽,因对曰:“陛下贞观之初,导人使谏。三年以后,见
谏者悦而从之。比一二年,勉强受谏,而终不平也。”帝惊曰:“公何物验之?”
对曰:“陛下初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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