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城决定放弃亲手做起来的汽车网站,全部交由柳文龙掌管运营,自己则重新捡起了毕业后五年来弃置在墙角的大学课本,他打算报考北京某高校的硕士研究生。或许这真是头脑发热,因为,他跟梅青有个看似遥远的但可以企及的约定,或许有一天,他们会在世界地图的某个点上有目的地相遇。
大鸡终于买了新房,一百来个平方,在城郊,但这对从乡下来闯荡的年轻人来说已经足矣。有了新房,下一步就是新娘了。王连城理所当然地被喊过去帮他搬家,实际上,也就是把大鸡单身宿舍里的那堆破烂儿转移到另一个地点而已。所谓孔夫子搬家,净是书,大鸡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书籍了,装满了三个29英寸彩电的大纸箱,他能混到今天还算凑合的地步,是勤奋地攀爬“人类进步的阶梯”的结果。在整理这些书的时候,他大呼小叫的,对王连城故意流露出来的不以为然充满了愤慨和呵斥,显示了一个农民出身的小知识分子的粗暴,当然更重要的是,此举表达出了他对知识的感恩和尊敬。
诗人喜马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用来拉大件物品,包括那些笨重的书箱,小东西则用大鸡和王连城的车载运。楼上楼下几趟之后,大家累得大喘气,王连城注意力一分散不慎擦破了手指,郑重宣布休息。大鸡和诗人抬着一张单人床下楼去了,让王连城到阳台上看看还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
他把阳台上的门直推到底,笤帚都挤变形了,里面乱糟糟的,脏兮兮的,堆满了纸箱、草席、瘸腿椅子等杂物。还能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他在心里嘲弄着大鸡,一边踢着地上的一个纸箱,觉得里面好像装着什么,伸手掀开来看,竟发现了十几个车牌。这让他大吃一惊,不得不蹲下身去详细察看。他翻动着这些车牌,有新的有旧的,号码都不一样,多为吉祥数字,但显然不是假冒车牌,从固定螺丝孔位边缘的摩擦痕迹来看,它们是正常使用过的。
他把箱子拖到了卧室,继续在里面翻找,再没有其他收获。分析车牌的来历,怎么说都让人不敢想象,反正绝不是合法的结果。大鸡的电脑还没有搬走。他插上电源,打开了电脑。上网服务早已过期,这并不是他的目的,他在文件夹里寻觅着什么。他不得不佩服王连城同学是个天才,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在一个文本文档里,记录着一份份的“车德黑名单”。高深莫测而又令人深恶痛绝的“划车党”竟然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大鸡!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电脑!轻伤不下火线,中午还想不想让我请你吃饭?”大鸡和诗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看见王连城旁若无人地玩起了电脑,以为他在装病号呢。他没说话,点了一棵烟,起身到客厅里去了。大鸡扶着眼镜看清了电脑上打开的文件,诗人则发现了地上盛着车牌的纸箱,两个人面面相觑,怔住了。
“连城,对不起啊,这事儿是我干的。”大鸡郑重其事地道歉。
“都怪我们俩,本来是想恶作剧,没想到竟然上瘾了,还被当成了破坏社会治安的嫌疑犯,也给你带来了不少的麻烦。”诗人紧跟着说。
“好极了,这才算得上是团伙作案。”王连城用拿香烟的手指着他们俩说,嘴巴都快被气歪了,“真正是好极了。”
“本来我还以为你会理解我们的苦心。”大鸡说。
“什么苦心?”
“我不想辩解,只是没想到会把你牵累。”
“我有气!”
“我们都是一贫如洗的从农村来的青年,是对社会有些不满,但他们依仗着自己有钱有势欺负人呢,就说那个尾号为66的车吧,撞了人不说,还下车把人给打了,那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啊,被打得磕头求饶了,你知道不?”大鸡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骂骂咧咧地说,“他们不是人,畜生不如的东西,就得好好教训他们,后来我们就尾随那畜生的车,划了他的车,摘了他的车牌,还把他的镜子给砸掉了。”
“以恶制恶,这毕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你告诉我。”大鸡说,“除非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消灭私有制。”
“我知道你从小就恨汽车。”
“恨之入骨。”
“可你还是买了车。”
“两码事,我已经在尽力改变自己了。不得不承认,买车是为了讨好未来的老婆,而且岳父答应给赞助。而有了车之后,更便于我们实施报复行动,大大加强了工作效率。那辆本田车就是我俩搞的,差点让你发现了,幸亏开车跑得快。”
“不是办法。”王连城说,“我倒无所谓,万一被人发现,你就完蛋了,现在公安部门查得紧。”
“你不会出卖我们吧?”诗人说,“我们问心无愧,他们罪有应得。”
“为你们捏一把汗,换了别人真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真是奇怪,你们竟然能够屡屡得手。对了,那个,梅青的车是你们划的吧?”
“不是,特别是你的报道出笼之后,社会上还有不少像我们这样富有正义感的人,很多划车案并非我们作为,都扣在划车党头上了。你也应该知道,社会上也不乏一些动机不纯的人,偶尔出现几起划车事件也是正常的。但可以保证的是,我们惩罚的都是车德沦丧的车主,采取行动之前我们会详细调查摸底,决不会冤枉好人。”
“好人和坏人本来就没法分别,自诩为正义者的你们也有邪恶的一面。”他说,“我也一样。但我相信梅青是无辜的。”
“原谅我们吧,我们早就决定洗手不干了,我们的力量太微弱了,无法抗衡整个社会。浑浑噩噩地过吧,我们不是圣人,不是拯救者,都是庸俗的化身,能够生存就已相当不易。对不起啊,连城。”
“我已经无话可说,我FUCK这个社会啊。”
那天中午,给大鸡搬完家,疲惫的他们来到一个过去经常光顾的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
第七十七节
为了全心投入复习考研,王连城已经许久不上网了,也与夏芙蓉失去了联系。一次学习累了的时候,他想起了夏芙蓉,便试着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但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任何消息。这让他于心不甘,打电话过去,自动回复提示是“你所拨打的电话号码尚未启用”。看来夏芙蓉已经换了电话号码。竟然没有告诉自己一声,他气愤地想,难道把自己当成她的前男友那样的人了?或许她又失踪了吧。他移动拇指轻轻操作着按键,把夏芙蓉这个名字从手机上永久删除了。
春节前的隆冬,紧张的研究生考试结束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管结果怎么样,暂时告一段落了,剩下的只有等待。那天,他徒步到Z市的商业街,完全是不自觉地,走到报社的办公大楼旁边,仔细端详着这座欧式建筑物,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观察过它。他发现它还是很美的。扭头再看梅青曾经工作过的银行办公楼,虽然气势宏伟,时尚现代,但完全是全国统一的银行建筑设计样式,代表着僵硬刻板,没有个性,难怪她也做了一个逃亡者。
呵,我的梅青啊。
他像是刚刚跨入了一个陌生的城市的禁地,漫无目的地慢慢向前踯躅着,走在冰硬的大理石路面上,走过一家家的商品琳琅的商店,与街道中心的希腊爱神阿佛洛狄忒艺术雕塑擦肩,在一家酒吧门前停了下来。他把双手从风衣口袋里抽出来,推门,站在门口摘下手套,阴暗的大厅内竟然没有一个顾客。服务生看着他走向吧台,细声细气地说:
“先生,我们下午四点才开始营业,你来得太早了,嗯,还有两个小时呢。”
“能例外让我喝一杯吗?”
他一边征询一边思忖,这个服务生的面孔好陌生啊,好像是新来的吧。本来他想提醒对方一下自己认识这里的老板,但是忍住了,自己只是想喝一杯而已,不想牵扯上其他人,劳师动众,也不想多说一句闲话。真的,现在说话他都感到累,身上皮肤的毛孔像一个个小嘴打着呵欠呢。
服务生始终保持着谦恭的微笑,但有时候这种微笑带有嘲弄的意味,或许他在笑王连城不懂酒吧的规矩。服务生再次用眼光全息扫描了他的脸庞几下,迟疑了一会儿,继而肯定地回答道:
“可以。我们这里的白水是免费的。”
“给我一杯啤酒好吗?”
“现在喝啤酒的人很少了,冬天太冷。”
“就要啤酒,用那个大肚子的玻璃杯。”
“哪个?”服务生觉得他的要求并不是太过分,怎么也要想法设法满足客人的需求,这是作为一个waiter的职责。“哪个杯子,先生?”
王连城伸出手,就像塔吊的长臂,指着服务生背后的杯架,睁眼吃力地分辨着,但那里已经变换了新式的设计,找不到那个令夏芙蓉捧腹的大肚子玻璃杯了,她曾经使用过的心脏造型杯子,以及梅青的骨质瓷杯,也没了踪影。他的手定格在半空,最后无奈地垂了下来,刚要放光的眼睛也黯淡下来。
“谢谢。”他说,“我不要了。”然后转身徐徐地走出了酒吧。
天气是阴冷的,要下雪的样子,走到街上的时候,觉得浑身上下都要被小刀似的寒风凌迟了。什么时候刮起的风呢?他往前走,除自己以外,街上竟然没有一个行人;折身回来,眼前仍然没有行人。他抬头看的时候,发现刚才走进的酒吧的名字已经不是什么“袭人酒吧”,改成了镏金的别的什么名字。
第七十八节
深冬的某个周末,寒流过境数天以后,终于有了看似煦暖、澄澈的阳光。阳光就像雨露,像水一样,浸透千枝万杈纷乱的树梢,塞满了安装着防护栅栏的阳台,毫无阻碍地漫过门窗玻璃,服服帖帖地铺打在房间内的水泥地面上。暖气已经开放,但两组暖气片只有一半是热的。被铝合金门窗切割齐整、落在脚下的光斑并没有想象得那么温存,就像外面白杨树上仍然残留着的黄绿色的叶子,一副病态的美,只等待西风来把它摇落。
王连城独自坐在书桌前,与无辜的笔记本电脑对峙着,冰冷僵硬的手指犹如生了铁锈,写不出一个字。这种感觉令人垂头丧气。内心里储存了很多东西,临到落笔却无从表达,就像一个车库,从里面开出来的不是整车,而是轮胎、发动机、变速箱、方向盘等零部件。这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腹中并没有胸有成竹的文章,而是一本大部头的字典。腹内草莽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能够发明一种机器,把它的连接线分别插到人的脑袋和电脑上,想到什么就可以把想到的内容直接输出或者打印出来,那就不用再怕突发的思想稍纵即逝,也不用兴师动众,劳驾手脚了。最好是用中文吧,让全国人民都能看懂,尽管用这种语言写出来的东西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方才打开电脑的时候,他收到了一个女人通过聊天QQ给自己留下来的离线信息——“在哪里混?换了新手机号?我现在在M市做生意,烦闷的很,如果你上线就给我留言吧!”
夏芙蓉真是他的致命克星,冤家对头。因为巧得很,王连城也在M市。他忐忑不安起来,有点后悔来到这个新城市,尽管为了来了这个城市,他尽了最大的努力。
留言时间显示是在昨天晚上午夜,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线。但一年多以来他已经决计不再跟她联络了。这也是自己即便上网也始终保持隐身的原因。把夏芙蓉从记忆中屏蔽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在Z城的日子,她就像不散的阴魂纠缠着他,挥之不去。是的,她曾经带给他过快乐,但更多的是有所谓的忧郁、窘迫和伤害。凡是有她的地方,他都骄傲不起来。然而,现在他并不记恨她了,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者。今天能够坐在一所高校的公寓里,在阔别学生时代数年之后重温大学时光,很大程度上应该拜她所赐,何况,自己对她的际遇尚抱有几丝同情心。他常常安慰自己,一个人应该高尚地行于世上,而不是龌龊地活着。这种高尚的情操是需要与地面若即若离的,不要漂浮到虚无缥缈的云端,也不要被弥漫的尘烟所窒息。既要反抗,也要宽容。
也许受到了夏芙蓉简短而又显得迫切的留言的触动,他想把夏芙蓉这个复杂的女人书写下来,把风起云涌的往事重新拾起。不是缅怀,算是作为一个文学硕士研究生练笔的小说习作吧。当然在书写的时候,不需要夏芙蓉知道,写完了,也不需要再回首,不需要别人的回应。可是,他却写不出一个字,越是想一股脑儿地把那些事情都讲述出来,思维越是陷入混乱之中。平日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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