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剧”这个词晚唐以来一直有,只是到元杂剧才成为真正的戏剧,此前杂
剧是包括杂耍的。台湾“表演工作坊”来美国演出过的《那一夜我们说相声》,
体例非常像记载中的宋杂剧。
金杂剧后来又称“院本”,是走江湖的人照本宣科,不过这些江湖之人将唱
曲,也就是诸宫调加进去,慢慢成为短戏,为元杂剧做了准备。从金董解元的诸
宫调《西厢记》到元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我们可以看出这个脉络。
中国古来的戏剧的性格,如同小说,也是世俗的,所以量非常之大。道光年
间的皮簧戏因为进了北京成为京剧,戏目俗说是“唐三千宋八百”,不过统计下
来,继承和新作的总数有五千多种,真是吓死人,我们现在还在演,世俗间熟悉
的,也有百多出。
元杂剧可考的作者有两百多人,百年间留下可考的戏剧六百多种。明有三百
年,杂剧作者一百多人,剧作三百多种,少于元代,大概是世俗小说开始进入兴
盛,精力分散的原因。
由元入明的罗贯中除了写杂剧,亦写了《三国演义》,等于是明代世俗小说
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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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簧初起时,因为来路乡野,演唱起来草莽木直,剧目基本来自世俗小说中
演义传奇武侠一类,只是搞不懂为什么没有“言情”戏,倒是河北“蹦蹦戏”也
就是现在称呼的“评剧”原来多有调情的戏。百五十年间,多位京剧大师搜寻学
问,终于成就了一个痴迷世俗的大剧种。例如梅兰芳成为红角儿后,齐如山先生
点拨他学昆腔戏的舞蹈,才有京剧中纯舞蹈的祝寿戏“天女散花”。
此前燕赵一带是河北梆子的天下,因为被京剧逐出“中心话语”,不服这口
气,年年要与京剧打擂台比试高低,输赢由最后各自台前的俗众多寡为凭。
我姥姥家是冀中,秋凉灌冬麦,夜色中可听到农民唱梆子,血脉涌动,声遏
霜露,女子唱起来亦是苍凉激越,古称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果然是这样。
戏剧演出的世俗场面,你们都熟悉,皮簧梆子的锣鼓铙钹梆笛,古早由军乐
来,开场时震天介响,为的是镇压世俗观众的喧哗,很教鲁迅在杂文中讽刺了一
下。
以前角儿在台上唱,跟包的端个茶壶在幕前侍候,角儿唱起来真是地老天荒,
间歇时,会回身去喝上一口,俗众亦不为意。以前意大利歌剧的场面,也是这样,
而且好的唱段,演员会应俗众的叫好再重复一次,偶有唱不上去的时候,鞠躬致
歉居然也能过去。开场时亦是嘈杂,市井之徒甚至会约了架到戏园子去打,所以
歌剧序曲最初有镇压喧哗的作用,我们现在则将听歌剧做成一种教养,去时服装
讲究,哪里还敢打架?
你们听罗西尼的歌剧序曲的CD唱片,音量要事先调好,否则喇叭会承受不起,
因为那时的序曲不是为我们在家里听的。话扯得远了,还是回到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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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黄金时代,我们现在读的大部头古典小说,多是明代
产生的,《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词话》、《封神演义》、“三言”、
“二拍”拟话本等等,无一不是描写世俗的小说,而且明明白白是要世俗之人来
读的。
《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杨家将》等等,则是将历史演义给世俗
来看,成为小说而与史实关系不大。
我小的时候玩一种游戏,拍洋画儿。洋画儿就是香烟盒里夹的小画片,大人
买烟抽,就把画片给小孩子,不知多少盒烟里会夹一张有记号的画片,碰到了即
是中奖。香烟,明朝输入中国,画片,则是清朝输入的机器印刷,都是外来的,
所以画片叫“洋”画儿。
可是这洋画儿背后,画的是《水浒》一百单八将。玩的时候将画片摆在地上,
各人抡圆了胳膊用手扇,以翻过来的人物定输赢,因为梁山泊好汉排过座次。一
个拍洋画儿的小孩子不读《水浒》,就不知道输赢。
明代的这些小说,特点是元气足,你们再看明代笔记中那里的世俗,亦是有
元气。明代小说个个儿像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没有穷酸气。
我小的时候每读《水浒》,精神倍增,凭添草莽气,至今不衰。俗说“少不
读水浒”,看来同感的俗人很多,以至要形成诫。
明代小说还有个特点,就是开头结尾的规劝,这可说是我前面提的礼下庶人
在世俗读物中的影响。
可是小说一展开,其中的世俗性格,其中的细节过程,让你完全忘了作者还
有个规劝在前面,就像小时候不得不向老师认错,出了教研室的门该打还打,该
追还追。认错是为出那个门,规劝是为转正题,话头罢了。
《金瓶梅词话》就是个典型。《肉蒲团》也是,它还有一个名字《觉后禅》,
简直就是虚晃一招。“三言”“二拍”则篇篇有劝,篇篇是劝后才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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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是明代世俗小说中最自觉的一部。按说它由《水浒》里武松
的故事中导引出来,会发展英雄杀美的路子,其实那是个话引子。
我以前与朋友夜谈,后来朋友在画中题记“色不可无情,情亦不可无色。或
曰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痛语”,这类似金圣叹的意思。兰陵
笑笑生大概是不喜欢武松的不邪,笔头一转,直入邪男淫女的世俗庭院。
《金瓶梅词话》历代被禁,是因为其中的性行为描写,可我们若仔细看,就
知道如果将小说里所有的性行为段落摘掉,小说竟毫发无伤。
你们只要找来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的《金瓶梅词话》洁本看看,自
有体会。后来香港的一份杂志将洁本删的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一个字排印成册,你
们也可找来看,因为看了才能体会出所删段落的文笔逊于未删的文笔,而且动作
重复。
《金瓶梅词话》全书一百回,五十二回无性行为描写,又有将近三十回的程
度等同明代其他小说的惯常描写,因此我怀疑大部分性行为的段落是另外的人所
加,大概是书商考虑到销路,捉人代笔,插在书中,很像现在的电视插播广告。
“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应该是兰陵笑笑生的,写的环境有作用,人物有情绪
变化过程,是发展合理的邪性事儿,所以是小说笔法。
说《金瓶梅词话》是最自觉的世俗小说,就在于它将英雄传奇的话头撇开后,
不以奇异勾人,不打诳语,只写人情世态,三姑六婆,争风吃醋,奸是小奸,坏
亦不大,平和时期的世俗,正是这样。它的性行为段落,竞争不过类似《肉蒲团》
这类的小说。
《肉蒲团》出不来洁本,在于它骨头和肉长在一起了,剔分不开,这亦是它
的成功之处。
我倒觉得志怪传奇到了明末清初,被性文字接过去了,你们看《灯草和尚》、
《浪史》等等小说,真的是奇是怪。本来性幻想就是想象力,小说的想象性质则
如火上泼油,色情得刁钻古怪,缺乏想象力的初读者读来不免目瞪口呆。
不过说起来这“色情”是只有人才有的,不同类的动物不会见到另类动物交
合而发情,人却会这样,因为人有想象力。人是因为“色情”而与动物有区别。
《金瓶梅词话》应该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如果不是满人入关后的清
教意识与文字制度,由晚明小说直接一路发展下来,本世纪初的文学革命大概会
是另外的提法。
历史当然不能假设,我只是这么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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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有个冯梦龙,独自编写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俗称“三言”的话本小说,又有话本讲史六种,是整理世俗小说的一个大工程。
他还作有笔记小品五种,传奇十九种,散曲、诗集、曲谱等等等等差不多总有五
十多种吧。
他辑的江南民歌集《山歌》,据实以录,等同史笔,三百年后“五四”时的
北京大学受西方民俗学、人类学影响开始收集民歌,尚有所不录,这冯梦龙可说
是个超时代的人。
晚明还有个怪才徐文长,就是写过《四声猿》的那个徐渭,记载中说他长得
“修伟肥白”,大个子,肥而且白,现在在街上不难见到这样形貌的人,难得的
是“修”,“修”不妨解为风度。他还写过个剧本《歌代啸》,你们若有兴趣不
妨找来看看,不难读的,多是口语俗语,妙趣横生,荒诞透顶,大诚恳埋得很深,
令人惊讶。我现在每看荒诞戏,常常想到《歌代啸》,奇怪。
晚明的金圣叹,批过六部“才子书”,选的却是雅至《离骚》、《庄子》,
俗到《西厢》、《水浒》,这种批评意识,也只有晚明才出得来。
晚明实在是个要研究的时期,郡县专制之下,却思想活跃多锋芒,又自觉于
资料辑录,当时西方最高的科学文明已借了耶稣会士传入中国,若不是明亡,天
晓得要出什么局面。你们看我忍不住又来假设历史,不过“假设”和“色情”一
样,亦是只有人才有的。
我无非是具体想到晚明不妨是个意识的接启点,因为它开始有敏锐合理的思
想发生,对传统及外来采改良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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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代,当然就是《红楼梦》。
倡导“五四”新文学的胡适之先生做过曹家的考证,但我看李辰冬先生在
《科学方法与文学研究》里记述胡先生说《红楼梦》这部小说没有价值。胡先生
认为没有价值的小说还有《三国演义》、《西游记》等等。
我在前面说到中国小说地位的高涨,是“五四”开始的,那时的新文学被认
为是可以改造国民性,可以引起革命,是有价值的。鲁迅就是中断了学医改做文
学,由《狂人日记》开始,到了《酒楼上》就失望怀疑了,终于完全转入杂文,
匕首投枪。
胡先生对《红楼梦》的看法,我想正是所谓“时代精神”,反世俗的时代精
神。
《红楼梦》,说平实了,就是世俗小说。
小的时候,我家住的大杂院里的妇女们无事时会聚到一起听《红楼梦》,我
家阿姨叫做周玉洁的,识字,她念,大家插嘴,所以常常停下来,我还记得有人
说林姑娘就是命苦,可是这样的人也是娶不得,老是话里藏针,一年三百六十五
天可怎么过?我长大后却发现读书人都欣赏林黛玉。
不少朋友对我说过《红楼梦》太琐碎,姑嫂婆媳男男女女,读不下去,言下
之意是,既然文学史将它提得那么伟大,我们为何读不出?我惯常的说法是读不
下去就不要读,红烧肉炖粉条子,你忌油腻就不必强吃。
评论中常常赞美《红楼梦》的诗词高雅,我看是有点瞎起劲。曹雪芹的功力,
在于将小说中诗词的水平吻合小说中角色的水平。
以红学家考证的曹雪芹的生平来看,他在小说中借题发挥几首大开大合的诗
或词,不应该是难事,但他感叹的是俗世的变换,大观园中的人物有何等见识,
曹雪芹就替他们写何等境界的诗或词,这才是真正成熟的小说家的观照。小说中
讲“批阅十载”,一定包括为角色调整诗词,以至有替薛蟠写的“jī巴”诗。
曹雪芹替宝玉、黛玉和薛蟠写诗,比只写高雅诗要难多了!而且曹雪芹还要
为胡庸医开出虎狼药方,你总不能说曹先生开的药方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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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说《红楼梦》是世俗小说,但《红楼梦》另有因素使它成为中国古典小
说的顶峰,这因素竟然也是诗,但不是小说中角色的诗,而是曹雪芹将中国诗的
意识引入小说。
七十年代初去世的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的陈世骧先生对中国诗的研究评价,
你们都知道,不必我来罗嗦。陈世骧先生对张爱玲说过,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
不在小说。
我来发挥的是,《红楼梦》是世俗小说,它的好处在诗的意识。
除了当代,诗在中国的地位一直最高,次之文章。小说地位低,这也是原因。
要想在中国的这样一种情况下将小说做好,运用诗的意识是一种路子。
《红楼梦》开篇提到厌烦才子佳人小人拨乱的套路,潜台词就是“那不是诗”。
诗是什么?“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无一
句不实,但联缀这些“实”也就是“象”以后,却产生一种再也实写不出来的
“意”。
曹雪芹即是把握住世俗关系的“象”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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