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地板上,可是就在一霎那间我恍然大悟,于是我急急忙忙的端起面前那罐还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啤酒,一口气喝干了它,啤酒里面那些浓烈的气体一直顶到了喉咙上面,然后我才把那截烟灰弹到了空的易拉罐里。真蠢。我笑自己。现在和当年跑场的时候不同了。我自己是这家店的老板,什么都是我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条木板,要是连我都不爱护它们,我还能指望谁呢?准是这架钢琴,这道光线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时候,每一天跑完场,和band的家伙们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我都喜欢偷偷的趁人们不注意,把烟灰弹在地板上。像是恶作剧一样,没有胆量当面对那些使劲克扣我们,不肯给我们加薪的老板竖中指,只好做点什么表示我想要恶心他们吧。算是做给自己看。
那时候多年轻,多孩子气,但是多快乐。可就在这个时候,方靖晖那句话又热辣辣的穿过了我的脑袋,“你会觉得法官会同情谁?是一个职业正当,什么记录都清白的植物学博士,还是一个金盆洗手了以后只会从男人身上讨生活的歌女?”那种熟悉的嗡鸣声又开始肆虐了,掺和着酒精的味道,和类似于呕吐物的腥气。我捏紧了拳头,四处寻找着我的手机,我不管,我说过的,我要那个婊子养的男人为这句话付出代价,我现在就要。“方靖晖,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不顾的说,自认为自己还算是维持着威胁人的时候必须的冷静,“我没有吓唬你,我什麽都敢做,我跟你讲我什么都不怕。……反正郑成功那个小东西的命是我给的,把我逼急了我带着他一起开煤气……不就是这条命吗,我可以不要,我敢,可是你敢不敢?方靖晖你说话呀你敢不敢……”眼眶里一阵潮热的刺痛,可是没有眼泪流出来——全都烧干了。我知道,我又做错了,我又没能沉住气,我知道我这样其实正中他的下怀,我在身处下风的时候应该仔细寻找突破的机会,可是我却又是一咬牙就起来掀翻了棋盘,我又让人家看到了我的气急败坏,又让人家见识了什麽叫做输不起——可是谁叫他侮辱我?
隔着上千公里,他无可奈何的笑,“东霓,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去睡吧,等你清醒了再和我说。我要挂了。”于是我也笑了,“要是你现在床上有人的话,你应该负责任的转告人家——你说不定带着一身乱七八糟的有毒基因,问问她有没有勇气帮你生第二个郑成功。”然后我就迫不及待的挂了电话,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果然,我的手机开始疯狂的响,他终于被我戳到了不能碰的地方,不打算再维持那副冷静的表象,准备和我对骂了——我心满意足的关上了手机,我眼下可没兴趣陪你练习,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对骂起来,总是我赢。
干吗总是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总是那种风度翩翩,专等着欣赏我如何失控的样子?我用力重新拉开了一罐啤酒,太用力了些,拉环划到了手指。我把脸埋在了胳膊里面,因为突然之间,脖颈似乎罢了工,拒绝在替我支撑着脑袋。我和方靖晖之间总是这样的,谁也别想维持好的风度,谁也别想从头到尾保持得体的表情,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是那么龌龊了,任何对于“尊严”还是“教养”的执着都显得可笑。这到底有什么意思?我在心里问自己。就算我早已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我出生长大的工厂区,因为我几乎绕了半个地球;就算早就告别了嗓子唱到嘶哑的日子,因为我变成了想让当年的自己竖中指的老板;就算早已不用担心半夜回家会被房东骂,因为我已经住进了一套客厅可以用来打羽毛球的房子里;可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生活的内核永远让人丑态百出——不管你给它穿上了多么灿烂夺目的外套。早知如此,当初还奋斗什么?
“掌柜的,这么晚了你怎麽一个人?”
他站在光和黑暗微妙衔接的地方。冷杉。正因为光影的关系,脸上呈现了暗淡的色泽。我还以为自己见了鬼,不过,这个鬼看上去还蛮顺眼。依然挺拔,并且,棱角分明。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又在不由自主的微笑了。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问。
“因为我住在这条街上。”我知道他注视了一下钢琴上并排着的几个啤酒罐,“我的学校在这儿。我去书店买书,那边有家一直营业到凌晨的书店,真的,就在街口,一直到12点才关门,有时候甚至更晚,那里面也有些书是我们这个专业的,特别难找……”
我无可奈何的打断他,“对不起,你说话一直是这样的么?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事应该多说几句,什么事应该一笔带过?”
他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似的开颜一笑,牙真白,“哦,是这么回事儿。我刚才说去书店,然后我就想到你可能会觉得我在撒谎,因为龙城很难找到一家开业到那么晚的书店,所以我就多跟你解释两句——”他似乎完全没在意我脸上惊愕的表情,“咱们刚才说道哪儿了?对,你问我为什么还在这儿。因为我回来的路上看见店里有灯光,我有点不放心——”
“你的意思是说,要是真的是小偷来了,你还打算搏斗?”我真想看看他到底是真少根筋,还是装傻。
结果他诚恳的说:“不一定,要看人数多少了,要是只有一两个人,我对付起来应该没问题。”
“黄飞鸿,失敬失敬。”我笑道。
“那倒不敢当。”他居然泰然自若地接我的话,“我小时候学过七年的散打,不对,六年半。其实我的技术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掌柜的我告诉你,打架这回事,技术根本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要豁的出去,你不怕死,对方就会怕你。”
我非常冷静的回答他:“我刚刚说黄飞鸿,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你在这种情况下,配合我,笑笑就好了。这不过是幽默呀,你难道不懂什么叫幽默吗?”他又笑了,笑得心无城府,“不好意思,真没看出来。”
“好了,”我冲他挥挥手,“走吧,已经很晚了,你再不回去宿舍的话,你们老师该骂了。”我习惯性的语气讽刺,忘记了他恐怕听不出来。
“不会的。”他果然是听不出来,“宿舍那边,本科生确实是管的严些,熄了灯就要锁门。不过我们研究生没事儿,尤其是我们基地班的楼,根本没人管。”
“你说什么?你才多大——你已经念过那么多年的书了么?”我大惊失色地看着他。
“我22岁。”他又做出了那副认真坦然的表情,“16岁上大学,那年考上这边的基地班,就是那种七年制的,一起把四年的本科和三年的硕士读完,,掌柜的你知道什么叫基地班么,我们那届高考的时候……”
“行了,你真的可以走了。”我忙不迭地打断他,以示投降,“我相信你没撒谎,你22岁,你也是货真价实的研究生,很晚了,小朋友,再见。”
“掌柜的,这么晚了,不然我送你回去吧。”见我没有反应,他补充了一句,“你开车来的么?我有驾照,你放心。”
“我在等我的朋友,行不行?”我真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是怎么长大的,我和雪碧说话都用不着那么费劲儿。
老天爷奇迹般地显灵了。也不知为什么,只有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他才愿意帮我。陈嫣站在店门口,犹疑地朝里面望着。我顾不上怀疑她来干什么,惊喜交加的说:“你看,我的朋友来了。”
“掌柜的,再见。”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陈嫣一眼,终于消失了。
他的背影一消失,陈嫣就迫不及待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表示惊叹,“天哪东霓,刚才那个男孩子长的真帅。是你店里的服务生么?你从哪里找来的?”
“开什么玩笑?”我使劲地瞪了一下眼睛,“眼皮子这么浅。他都能算得上‘真帅’,你没见过男人吗?”——嫁给初恋情人的女人真是惨,我在心里这么说。
“我比不上你行不行?谁能和你比,有铺天盖地的的帅哥排队,什么都见怪不怪。”她也回瞪我,恍惚间,我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在学校里的日子,不,也不能那么说,那个时候郑东霓和唐若琳似乎是从来不讲话的。
“那倒是。”我不客气的说,“追过你的男人里面,长得最帅的,恐怕就是西决了吧。你命好苦。”
她不回答,装作没听见,脸上有点不悦的神色。正当我刚刚意识到冷场的时候,她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大秋作物轻松地说:“那又怎么样。公平点说,西决算是普通人里面长得不错的,但是刚才那个真的很好看。”
发生了什么?她居然对我的刻薄回应了宽厚的微笑?难不成是想找我借钱?算了,强做出来的诚意也是诚意,不情愿的和平终究还是和平,何必要求那么多呢?“你找我有事?”我知道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柔软了。
“没有。”她摇头,“你接完电话以后整个人的神色都不对了,傻子才看不出来。我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可是觉得打电话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在点儿别扭,我就想来这儿看看。你多半会到这儿来的。就算找不到你也无所谓,这两天晚上的空气很好,散散步也是好的。”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小叔这个学期接了一个活儿,每周有两三个晚上过来一间夜校给人代课,离这儿大概两站公车,是辅导成人高考的,我想过来等他一起回去。”
“实话实说就那么难么?不过是过来查岗的,想看看他是不是下了课就回家-还搞得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我一边冷笑,一边把一罐啤洒蹾在她面前,“那就等吧。不过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你以后想把我这儿当成是查岗的据点,可以。但是从我正式营业那天起,你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和别的顾客一样的价钱,我们店里不给怨妇打折。”
“呸”她斜了我一眼有,“东霓,你真的没事?”
“没有。”我把脸稍微扭了一下,转向阴影的那一边。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东霓。你可能不信。”陈嫣慢慢撇开了拉环,她喝酒的样子真有趣,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喝功夫茶,若在平时,我一定会在心里恶毒地嘲笑这副故意做出来的“良家妇女”的贤淑劲儿,可是今天,我没有。她接着说,“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能吃苦的。”
“不敢当。彼此彼此。你也不是等闲之辈。十几年心里都只想着一个男人,在我眼里没没什么比这个更苦。”我抚摸着一绺垂在脸颊上的头发。
我们一起笑了,互相看着对方的脸,看到彼此的眼睛里面去,不知为什么,越笑越开心。就算我睡一觉本来就会重新看不上她,就算我明天早上就会重新兴致勃勃地跟南音讲她的坏话,可是眼下,我是由衷地开心。有一种就像是拥有独立生命的喜悦那样,这喜悦也总是猝不及防地就把我推到光天化日之下。让我在某个瞬间可以和任何人化干戈为玉帛。与谅解无关,与宽容无关。
陈嫣的脸颊渐渐地红晕,眼睛里像是含着泪。我们说了很多平日绝对不会说的话。甚至开始下赌注,赌南音和苏远智什么时候会完蛋。她说一定是三年之内,我说未必。“南音是个疯丫头,”开心果壳在她手指尖清脆地响,“今天一吃完晚饭她就钻到西决屋里了……他们俩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话说,整个晚上,一开始南音好像还在哭,可是就在我出门的时候,又听见他们俩一起笑,笑得声音,都吓了我一跳。然后三叔都在客厅里说:‘你们差不多点儿吧,哪有点儿哀悼日的样子?’”她脸色略微尴尬了,为了她的口误,在她还是西决的女朋友的时候,她的确也是这么称呼三叔的。于是她只好自己岔过去,“幸亏今天北北在她外婆家,不然一定又要被吵醒了。”她无可奈何地摇头,眼神随着“北北”两个字顿时变得柔软了十分之一秒,随即又马上恢复正常,精确得食欲叹为观止,这也是“良家妇女”们的特长吧,总之,我不行。
“不用猜。准是南音又去找西决要钱,当然,她自己会说是去借-她的苏远智回广州了,她又坐不住了想偷偷跑去找他。我就不明白了,”我甩甩头发,“一提起苏远智,那个小丫头浑身的骨头都在痒。一个女孩子,这么不懂得端着些,还不是被人家吃定了。”越说越气,气得我只好再狠狠喝一口酒。
“这话一听就是给男人宠坏了的女人说的。”陈嫣不以为然地表示轻蔑,“东霓,我就不信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过忘记了要怎么端着的时候-除非你没真正喜欢过任何人。”
我不置可否,问她“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特别烦北北的时候,烦到你根本就后悔生了她?”
“没有。”好斩钉截铁,“特别心烦的时候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