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你说打倒政府?你这个反革命份子!”接着又是一脚。我还没看清寒露是怎么滚下楼梯的,人群就“嗡”地一下冲下楼去。走廊上留下寒露的两颗门牙,不知被谁踩了几下,在地下滴溜溜打转儿。小杰回头瞪了我一眼:“赶紧回去。”
回去?我还没过足瘾呢。小杰见我站着没动,使劲皱了一下眉头。
我明白了,这里用不着我了,冲小杰一笑,疾步窜回了监舍。
监舍里,郑队长还在摸着脑瓜嘟囔:“人呢?刚才这是怎么了?”
我扑上去拉着郑队长越发地往里退:“郑队,刚才寒露拿着棍子要向你行凶,被董启祥拉住了。刚才在走廊上他还高呼反动口号‘打倒政府’,大家都听见了。像这种反改造分子应不应该砸他严管?郑队,我来保护你……”
寒露又说打得好(3)
郑队长一把甩开我的手,一指门口:“你出去,把董启祥给我拖回来!”
我还要罗嗦,董启祥满手是血地跑回来了:“报告队长,寒露高呼反动口号……”
郑队长疲惫地挥了挥手:“跟林队说,今晚关胡四的小号。”说完,甩甩手,转身就走。
董启祥嘿嘿笑了两声,心情似乎还沉浸在打人的快感中:“他妈的脑子‘瘸’,跟我玩儿?他还嫩了点儿。”转过身来拍拍我的肩膀,朗声道,“放心走吧,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寒露再敢叨叨我还收拾他。”
我握紧他的手,眼泪几乎掉下来了:“祥哥,迪哥和小杰那面请你替我说声谢谢。”
董启祥甩开我的手,笑了笑:“没事儿,是寒露自己找的,你不欠谁的人情。”
“怎么了,怎么了?”林志扬一步闯进来,一脸惊诧,“刚才寒露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了,哥哥我学了一把鲁智深。”董启祥反手贴了贴他的脸。
“有你这么办事儿的嘛,”林志扬打开他的手,把脸一板,“这样的好事儿也不通知兄弟一声?”
“别在我面前装了,”董启祥嘬了一下牙花子,“你提前不知道?”
林志扬摸着脑袋笑:“败了败了,彻底败了……我在你的面前是彻底没有造型了,”过来摸摸我的肩膀,小声说,“都是因为你吧?我也应该服气你了,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个‘迷汉’呢,没想到你小子有点儿头脑。上个月小广来的时候跟我说起过你……说实话,我跟小广以前也有过一些矛盾,不过他的为人我还是很敬重的。他说,他跟你的关系不错,等你来了,让我照顾照顾你。后来你来了,本来我想过来跟你亲热亲热,谁知道你是个自来熟,隔着锅台上了炕,先跟祥哥搞上关系了……”
董启祥打断他道:“咱胡兄弟今天要‘升级’了,你少唠叨两句好不好,谁有时间陪你聊些这个?”
林志扬不以为然地哧了一下鼻子:“我知道他要走了,有些事情不谈开了不好。”
想起他在看守所时对我的态度,我实在是不喜欢跟他深谈,淡然一笑:“扬哥,这事儿我知道了。”
林志扬从我的肩膀上拿开他的手,含混地哼唧道:“汤勇跟你在一个号儿住过?”
我点了点头:“一起呆过几天,后来分开了。”
林志扬垂下眼皮摇了摇头:“那哥们儿可真是个大爷,他以为自己是世界第一呢……”抬起眼皮问我,“他跟你说起过我没有?”见我往后躲,他歉意地笑了笑,“不方便说就算了。我没别的意思,他对我的误会挺深,这事儿没法解释。在看守所的时候我没防备他,我总觉得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值得再提了……我又是个爱面子的人,他误会我也就罢了,可是他竟然动手打了我……这你是知道的。上一批来的伙计告诉我说,你跟他的关系不错……”
我脑子很乱,不想跟他谈论这些,打断他道:“以后有时间我再跟你交流吧,我想单独跟祥哥谈点儿事情。”
林志扬的表情很尴尬,看看我再看看董启祥,摸一下头皮,喃喃地说:“那好,等你从小号出来我再找你谈吧。”
董启祥安慰他道:“别想那么多,听说老汤去了‘一看’,你们暂时见不着面的,等有机会我去找他解释,我的话他还是比较听的。”
林志扬刚挪了几步又折了回来:“祥哥,我不想在这里值班了,昨天我跟郑队提了,郑队答应了,他说,下批人来了,他就放我走。我跟他提了你……我不太喜欢小杰。”
寒露又说打得好(4)
董启祥似乎对这件事情心中有数,在眼前摇了摇手:“我知道了,这样也好。”
林志扬的嘴唇颤抖起来,说起来话来干干巴巴:“有些舍不得……呵,没办法,这个位置我坐不稳。”
董启祥拥着他走到门口,小声说:“别担心,蝴蝶来了我有办法安抚他。”
林志扬一顿,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老是把我往小了看?我怕个蝴蝶干什么?来来来,你别推我,让我好好跟你聊聊这事儿。我为什么跟他结仇?其实这事儿不在蝴蝶身上,是他手下金高惹的……哎哟——”林志扬捂着脑门子蹲在了门口。
小杰微笑着进来了,顺手一摸林志扬的脑袋:“怎么了扬扬,我还没进门你就给我请安呀?”
林志扬忽地站起来,摸着被门扇撞得发青的额头,一摔门走了:“你这是故意的。”
小杰用屁股顶上门,依旧笑:“寒露惨啦,被伙计们抬着去了医院,估计这下子不是半身不遂也是个偏瘫了。”
董启祥点了一根烟递给他:“不管他了,胡四一会儿去小号,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小杰侧着脑袋看了看我:“伙计你可真够可怜的。行,去吧,我没有什么嘱咐的。”
对他的感觉很复杂,但是我仍然很感动:“杰哥,谢谢你。”
小杰摇摇手说:“别叫我杰哥,我听祥哥说咱俩同岁,也许我还没你大呢。”
我握了握他的手,一时有些尴尬:“我是个大生日,3月的。”
小杰又笑了:“那我应该喊你四哥,我8月的。”
想起小广说过的“蝴蝶联合小杰砸挺了吴胖子”,我不禁问道:“你认识蝴蝶?”
小杰收起笑容,反问道:“你跟他熟悉?”
我摇了摇头:“不认识,在看守所的时候听小广说起过他。”
小杰“哦”了一声:“小广人还不错。蝴蝶我认识,关系还不错,那伙计就仨字儿——纯爷们儿。”
董启祥打个哈哈道:“光听你们吹,这次他要是来了,我再怎么着也得跟他过上两招。”
小杰一怔,接着眯上眼睛笑起来:“他不一定打得过你,可是真玩儿起来的话,你可得小心老命才是。”
董启祥哼了一声:“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这话是毛主席语录。”
六指儿脸色焦黄地进来了:“我的妈呀,刚才可真吓人,寒露跟个死猪似的,一抬一哼哼。”
门又开了,林志扬缩着脖子进来,近视眼似的撅着屁股满地乱瞅。
小杰冲董启祥眨巴了两下眼睛,踮起脚跟,悄悄地转到了他的身后。
林志扬鬼子探雷似的把屁股越撅越高,嘴里不停地嘀咕:“哪儿去了?刚才我没去别的地方啊,奇怪,奇怪,真就是奇了怪了……”
董启祥边乜着小杰边问:“什么东西丢了?”
林志扬说:“照片,照片啊,我老婆的照片啊。”说着就抬起了脑袋,眼睛正好撞上六指儿神情诡秘的目光,感觉不对,哆嗦一下,猛地一回头——小杰正拿着一根划着了的火柴往他的屁股上凑,林志扬猛地跳开了:“又来了,又来了,”飞起一脚踢在六指儿的裤裆上,“又他妈的来啦!”六指儿连声“哎哟”都发不出来,火烤冰糕似的萎靡成了一团。
这里正闹着,林队长来了。小杰说声“以后聊”,转身出门。
董启祥上前把郑队长交代的事情说了一遍。林队长一言不发,看我一眼,扭头就走。
无影脚大侠(1)
董启祥不说话,默默地溜达了出去,背影就像一头吃饱后遛弯儿的熊。
要去小号了,我的心情反而轻松了许多。小号多好啊,一个人呆在一个房间里多清净啊!加刑?加吧,不信这点破事儿还能搬了我的脑袋去,只要留我一口气,我就不担心我出不去……想到这里,脑海里又浮现出我妈佝偻的身影和昏黄的眼睛。蓦然一阵心酸,慢慢踱到窗前,抬头眺望着满天星斗,心头沉重不堪。外面的天瓦蓝瓦蓝,让我怀疑又一个早晨来到了,我是否应该在这样的早晨回到家里?我是否应该在这样的早晨握着我妈的手,告诉她我生活得很好?我恍惚看见我妈在冲我点头……摇摇头,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是泪流满面。
宫小雷从后面用力搂了搂我:“别难过,你今天走,可能我明天也就去了,你先去打打前站,我去了直接享受。”
“你知道关我进去是什么意思吗?”我把眼泪挤回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别犯傻啦,让我进去就是怕咱俩继续串供呢。”
宫小雷刚要说话,林队长站在门口大吼一声:“宫小雷严管培训!”
我的铺盖瘦猴子早就给我捆绑好了。
我的心里很踏实,林队长这个人很慈善,他送我走肯定跟小号里的队长打了招呼,“杀威棒”我就先免了吧。
我抱起铺盖,回头盯着宫小雷看了一阵,眼睛里放着这样的信息:坚持住,严管队也有亮丽的天空。
跟在林队长后面,不几步来到了楼下。林队长站住,盯着我看了片刻,点点头:“这样很好。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政府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我还是那句话,好好考虑问题,争取个好态度比什么都强。”
我说不出话来,闷头疾走。
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又拐过两个宽大的厂房,我跟着林队长走到了一处黑洞洞的大门口。
林队长把我往旁边一推,冲里面吆喝了一声:“高队,人我给你送来了。”
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
我战战兢兢地抱着铺盖进了值班室,还没来得及蹲下,脸上先觉得一麻……一只穿着劳改鞋的脚当头抡了过来。我抱紧脑袋缩成了一团。我没有睁开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再跟任何人结仇了。此刻,我的脑子出奇地清醒。在这里我只是一只可怜的苍蝇,命运完全掌握在苍蝇拍的下面,报仇与结仇在这里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练习无影脚的大侠收住招势的时候,我已经被“练”成了一滩鼻涕。
大侠过来拉了拉我:“小子,今天先饶了你,再惹事儿我药瓶子让你好看。”
药瓶子?这位大侠不正是董启祥说过的他的那位好朋友?我抬头一看,眼前金花乱放,差点儿晕倒。原来这位哥哥长得是如此惊险:前额像寿星那样凸出很大的一块,估计下雨淋不着眼睛;眼睛小得非常实在,跟我的鼻孔差不多;眉毛倒竖;两片厚厚的嘴唇让我瞬间想起“谭鱼头”来;整个脸,如果遮住眼睛上面的部分,完全是一只京巴。我不忍再看,全力支撑住身体,脑袋急速地转了两圈儿:看来这位哥哥不认识我,我可不能在队长面前暴露身份,以后还得靠这位药哥照顾呢。我坐起来,冲他陪了个笑脸:“大哥……”
“监狱里不许称兄道弟!”药瓶子火了,“还大哥呢,我是你大爷。”
哆哆嗦嗦地跟着药瓶子走在空空荡荡的走廊上,我很纳闷,怎么也不见有个号门?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幽深的走廊里显得是那样的寂寞与孤单。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无影脚大侠(2)
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药瓶子掏出钥匙在开一个厚实的铁门。
哦,原来机关在这里,我不禁感慨,这才是真正的小号啊,监狱跟看守所的档次就是不一样,这个实惠。
趁药瓶子开门的间隙,我凑上去,低声下气地说:“药哥,我是董启祥的朋友。”
药瓶子停住手,扭头看了看我,似乎有些不相信:“董启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简单把认识的经过说了一遍。药瓶子笑了:“这就对了。你是哪个区的?”
“河西的,药哥。”看来药瓶子还真的跟董启祥关系不错,我连忙回答。
“我说呢,原来龙祥跟你一个区住着呢。”药瓶子继续开门。
“祥哥不是南市的吗?”我没话找话,这样的关系我可得抓牢了。
“刚搬河西不长时间……不说啦,以后有事儿言语一声。我抽空去入监队看看他,别骗我啊。”
“擎好吧药哥,”我的心踏实起来,忍不住想说点儿俏皮话,“我是个老实人,张开嘴就能看见……”
“拉倒吧,”药瓶子回头一笑,“老实人能来这种破地方?”
“哗啦!”小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