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文 / 哥们儿
(畅销书《四面墙》作者)
一个曾经的劳改犯,把不堪回首的大墙生活变成了小说,还自轻自贱地取个笔名叫“潮吧”(青岛土语指称“傻子”),并谦虚谨慎地请人写序。一系列伪装下,暴露出他对自己的这部小说还是很得意的。我知道他的得意是有理由的。
跟“傻子”老兄没见过面儿,知道这个小说倒是有好几年了。写当代监狱生活的作品并不稀罕,不过大多数都写得跟减刑报告似的,让我们这些没当过领导的人不忍卒读。《编号0911:我的囚徒生涯》的价值,首先在于它对传统监狱文学在文本模式上的突破,从而为读者提供了另一种审美范式。
因为很不幸地和潮吧有过类似的经历,并且也像他一样勇猛地把那些经历变成了文字,所以,我曾经臭不要脸地遐想过:一旦这个小说出版时要请人写序,恐怕找我最靠谱儿。可是,当这样的电话真的打来时,我倒含糊了,觉得要说的话太多,反而找不到头绪,狗咬刺猬下不去嘴了——都是因为我对本书所描写的生活太熟悉的缘故。
《编号0911:我的囚徒生涯》真的就是一只刺猬,一只精彩的扎满了红果的刺猬,好看,好吃,每一个果子都是相声段子,抖起来,新票子一般咔咔响。可是,一旦深入下去,每一个红果下面都是隐痛的针刺,而每一种隐痛之后,又都是酸涩的回味。可你要把它当作纯粹的小说去阅读的时候,却到处埋伏着狡猾的幽默和莽撞的笑话,但我相信,没有一个理性健全的人会把审美感受停留在表层的欢笑,而没有引发更多的感慨和思索。
在小说里,潮吧借用主人公“胡四”的嘴,发过这样的感慨:“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你是条龙得盘起来,你是条虎也得卧起来。如果你是一只羊,那就有点儿麻烦啦!你首先得披上一张狼皮,尽管你压根不想去吃人,不然你就会被真正的狼吃掉。”
小说里的胡四就是这样一只“羊”,一只不得不装成狼的狡猾的羊,在残酷环境里为了生存不得不披上狼皮、“奋发向上”的羊。像潮吧自己老实交待的那样,《编号0911:我的囚徒生涯》所描写的,正是“一个懦弱青年与命运的抗争,一个黑道大哥在狱中的成长史”,看上去似乎有些大而不当,其实用作对这个小说的眉批,实在是恰当的。
如果仅限于此,把《编号0911:我的囚徒生涯》作为一本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通俗小说去看,必定也能陪伴你完成一段快活的阅读之旅,可这种想法,随着阅读的深入会被逐渐消蚀——人性,你会不断地看见人性,赤裸着的连个布丝也不挂的人性。
相对于主流的溢美,这本小说更多地揭露着人性恶的一面,揭露的手法是赤膊上阵狂轰乱炸的,在密集的笑声里,到处是“开花的大便”。
在封闭的大墙里,群集着一批各有来头、各怀心事的罪犯,为了生存,为了更舒服地活着,为了更早地脱离苦海回归自由,他们无所不用其极,把人性恶的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这里,在这个严格地执行着丛林法则的世界里,永远是暴力最强者说了算,不管是龙虎狼,还是猪羊和狐狸,或者仅仅是一条蛆虫,在丛林法则的支配下,都不得不拼命地挖掘自己恶的潜能,或残忍或狡黠地开拓生存的空间。一切文明社会既有的规则都被打散重组,适者生存,别无选择。《编号0911:我的囚徒生涯》,就是由这些不断令人捧腹的残忍的故事组成的一部丛林怪谭。
看着大墙里面一个个或肉搏或冷战的场面,面对一场场心机叵测,不择手段的厮杀,面对那些侮辱与被侮辱、压迫与被压迫的人物,我们在感受这个光怪陆离的充满了陷阱和争斗的冰冷世界的同时,总会不经意地发现自由的宝贵,以及爱与被爱的温暖。《编号0911:我的囚徒生涯》通过让我们看清一面,唤醒我们对“另一面”的珍惜。
和自由社会的人们一样,“人渣”也是人,而人性是相通的。于是,笑的时候,你会感到一些恐惧,思索的时候,你会感觉寒意。小说里一个个活灵活现的人物,他们的言谈举止以及隐藏其中的诡秘的意识,会不断地让你感觉熟悉。那些人、那些意识,那些行动坐卧求取生存的方式,不正和我们身边的人们一样吗?只不过他们残酷地把自己暴露出来甚至自虐地把自己撕裂了,而我们身边的人还在千方百计自作聪明地遮掩着几乎所有人性中的恶与丑。
监狱是社会的浓缩,一切丑恶在这里集中地展现,然后像镜子一样残忍地不留情面地照向大墙外的世界。偶然间,我们会看见自己,或者身边的人的嘴脸,不寒而栗,捧着书的手颤抖了一下。
这就是《编号0911:我的囚徒生涯》。一个曾经的“劳改油子”写的小说。
不幸的经历永远是一笔人生的财富——残酷的财富。潮吧用他充满自嘲、戏谑、欢笑和血泪的小说,展示了他的财富。
从道德和思想上判定《编号0911:我的囚徒生涯》的优劣是简单的,但也是肤浅的,文学的东西只能用文学的眼光去看,不管是审美还是审丑,每个读者都会有自己的标准,但对于一本首先让我们开怀大笑的作品,再回过头去站在道学家的高度上咒骂它,似乎也有失风度。《编号0911:我的囚徒生涯》好看,也值得看,除此以外,对于读者这样的评价,一个并没有把自己标榜成文坛圣人的作者,已经很满足了。
从创作的角度看,《编号0911:我的囚徒生涯》就像一条狗,生活是它的主人,它顽固地忠实着生活,原生态的不美声也不通俗的生活。至于那种生活的是非藏否,狗是不做评论的,它只要忠实就足够了。
晕头转向(1)
公元1993年3月31日,我与自由道了一声别。据说这天是管我们当地这片海的龙王“没尾巴老李”上天给玉皇大帝报平安的日子。
8时3刻,朔风骤起,黑云密布,没尾巴老李乘风驾云直飞天外,我则蜷缩在警车的座位上,一溜烟儿地奔了看守所。
记得我木着脑袋被警察架下警车的时候,风停了,云也没了,四周有懒洋洋的阳光在盘桓,那些阳光是白色的,亮得一塌糊涂。这样的景象多少与我此刻的心情不太和谐。阳光让我的大脑异常清醒,可是我分辨不清方才在耳边鸣响着的到底是鸟叫还是警笛。
一整天车轮般连轴的审讯结束了,送我到看守所的时候大概是晚上七点多了。
尽管我知道看守所没有传言中那么恐怖,但梦游般走近看守所铁灰色的大门时,我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我紧着胸口给自己打气,别害怕,别害怕,犯了法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两条腿依然打颤。
预审员老李侧过脸说声“别紧张”,让我蹲到墙根等着,捻灭手里的烟,揣进口袋,背着手径自进了旁边的值班室。
我偷偷瞧了瞧四周,心中走过一丝淡淡的惆怅……法网恢恢啊。
这是一个幽深的走廊,有点儿像我以前参观过的防空洞,四周密不透风,有一股强烈的阴冷感弥漫其中。
走廊里静悄悄的,除了尽头的灯光下站着一位荷枪的武警外,整个走廊空无一人。
透过铁门的缝隙,我发觉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一轮蓝色的月亮在这道夹缝中隐隐闪现,蓝色的月光将这一溜天空染得像一条幽深的河。铁门缝隙吹进一丝微弱的风,这丝风就如那些琐碎的往事,一缕一缕穿越我的脑际,让我的心一扯一扯地痛……
我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进到这种地方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有为青年,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像那些胸前佩带红花的杰出人士那样站在某个台子上,向四周海啸般欢呼的人群舞动双手,对他们讲述自己辉煌的历史;我甚至以为自己会在不算很老的时候,站在那个著名的广场上,对着坦克般行进的方阵,气宇轩昂地喊:“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继而接受那阵雷鸣般的回应:“首长好,首长辛苦了!”可是眼下看来,我的这些梦想都变成了泡影,我将在这里与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作亲密接触了,我将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咩咩,咩咩,咩咩咩……”一阵细细的羊叫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我吃了一惊:什么意思啊?难道这里还养着羊?一时感觉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到了一个什么地方。羊可是个好东西,羊肉,羊奶,羊皮鞋,羊大衣,涮羊肉……
值班室里有人在喊我,我打一个激灵,机械地站了起来。
皮带被抽走了,我只好揪着裤腰一扯一绊地往里走。
里面的一张皮椅子上坐着一位花白头发脸色阴沉的人,他不看我,拿一根比擀面杖细不了多少的烟袋敲了敲桌子:“蹲下。”
我应声哆嗦了一下,但是没有往下蹲。不是我不懂规矩,我实在是蹲不下去了。我空着肚子蹲了一整天,两条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我害怕自己贸然一听口令,立马会瘫在地下,像一泡稀屎。我笑笑,想解释,墙上的挂钟“当”的响了一声,像是在催促我快蹲。看看对面那张慢慢转过来的脸,我收起笑容,蔫了……唉,蹲就蹲吧,好在这个姿势不算很难看。我极力掌控着双腿,摸着墙根强力往下蹲去,不小心蹲大发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凉又硬的水泥地硌得我的屁股尖儿生疼。老李用脚勾了勾我的屁股:“不许坐着,蹲好了。”回头对皮椅子上的那个人一笑,“梁所,你给他登一下记,我先回去了。胡四,好好考虑你的问题,也好尽快走出这个地方。”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晕头转向(2)
我用尽全力蹲了起来,这回好歹算是蹲硬实了——我是扒着桌子角蹲的,感觉有些灰头土脸的意思。
老李似乎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甩门走了。
门一扇,我的后腰立马感觉凉飕飕的,敢情这是露出屁股来了呢。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呵,别的地方都麻了,就这儿还囫囵着。
登记很简单,无非就是问问年龄、籍贯、学历、案由、家庭住址什么的,很快。
卸下手上的铐子,我感觉轻松了许多,空着脑子跟在梁所的后面,腾云驾雾一般地走。
拐过一个弯儿,我来到了另一处走廊。这儿的灯光也不太亮堂,哨兵的脚上像是踩了一块滑板,忽忽悠悠来回晃。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像在雾里一般,只有灯光映照下的枪刺闪出的那点儿幽冷的光,才让我相信自己的视力还没有失灵。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马厩般的味道,吸进鼻子,立马顶得心里空落落的。
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一股巨大的空虚如同漫天大雪,顷刻包围了我。
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屋顶,我的鼻子蓦地一酸,想哭,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
有人在用一种压抑的嗓音唱戏,梁所拍了旁边的门一下,唱戏声戛然止住,整个看守所重新归于死寂。
走到走廊尽头,梁所打开靠近走廊右侧的一个号子,说声“进去好好反省问题”,用力把我往里一推,厚重的铁门“咣当”一声摔在墙面上。这声音让我感觉很踏实,好啊,终于可以单独呆一会儿了。我踉跄着扑到对面的墙根下,大口地呼吸散发着霉味的空气。
咦?这儿不是关了很多人吗?怎么连个问声好的都没有?人呢?难道这里也歇礼拜天?
关于礼拜天,我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我喜欢在礼拜天里逛公园。四月初的礼拜天,公园里可以看见成群的蝴蝶,它们很漂亮,可是我对它们没有兴趣,我只在意那些打扮得像蝴蝶一样漂亮的女人。上个礼拜天,我带我妈去公园遛弯儿,我妈对我说,你也不小了,自己有能耐就找个对象吧。我说,不着急,不着急,等我当了国务院总理再找也不迟……现在看来,这个目标太远大了,远大到我必须重新“回炉”才行。我不敢想象我这一生还能不能让我妈遂愿,我感觉目前的我跟一条蛆差不多,什么时候能够爬出粪坑还难说,更别说找对象了。
门很沉重,我下意识地去推它,可是它没让我碰到就关上了,声音大得像雷鸣。
我很沮丧,感觉自己像个废物,我怎么会软弱到连手都抬不利索了?
我坐下来,可是屁股疼,坐不住,我躺下来,可是肚子空,肚皮总是往脊梁上贴。
一天没吃饭,太饿了……饥饿让我不断地产生幻觉,我发现号子后面的铁窗像一只盛着烧饼的盘子,满天星斗就是烧饼上面的芝麻。我反过身子,把两只手攥成拳头垫在肚子底下,皱紧眉头,抖擞精神与饥饿展开搏斗,我骂饥饿这个杂种狗眼看人低,我胡四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天上飞的我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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