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林老太太看见她穿着一身旧衣裳,就有些担心肖家人看见她这幅穿戴,不肯相信这是堂堂林府的小姐,以为她们拿个底下人糊弄他们,倒是不肯放林呆子回来。说其为人母顾虑得多了些,也是自然。不过,就单瞧林韵柳那通身的气派,也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可比的,即使她真是个底下人,那也是能唬的过去的。
林老太太回脸瞧了一眼身边满脸是得意之色的三小姐,向她道:
“三丫头,你这件衣服是新做的吧,换下来给四丫头穿。”
三小姐愣了一愣,脸上称心之色顿消,咯吱吱的就上了冻——一脸僵色,她哪里肯!女人对自己心爱衣服跟对自己心爱的男人的感情那是差不了多少的,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岂肯随意让人。却又不敢明着忤逆林老太太,只是磨磨唧唧不肯脱,一面心里暗骂:“怎么不让你自己女儿脱衣服给她穿,还不是欺负我是个姨娘生的!”
“还是穿我这件吧,我瞧着四妹的身量和我也差不了多少。”这时,一旁的二小姐云艾开了口,一面又向林韵柳道:“四妹,你别嫌弃,这身是我成亲时才新做的一套,也没上过几次身。”说着,就忙着解衣服上的盘扣。
“我要新的,没上过身的。”林韵柳却忽然淡漠着道。
“你别给脸不要脸!”三小姐一听,率先道,“给你个好脸子,就登鼻子上脸!你还当你自个儿——”嘴边还没骂完,就被林老太太一开口给剪断了。
“三丫头,”老太太道,“我记得你不是新作了两套嘛!那一套是不是还没上过身?”
三小姐却是撇着脸,横着眼也不吱声。林老太太又转脸看向一边的一个老妈子,那老妈子立即回道:“是有一套还没上过身,杏黄色儿的。”林老太太就忙让她去把衣服取了来。三小姐也只有瞪着眼,敢怒不敢言。
林韵柳拿上衣服就钻进了里屋去,云艾也随后跟了进去。此时云艾心里头是万千思绪纠结。她深深的瞅着面前这个就要嫁给肖思泽的女人,心底里涓涓流淌着的却是对那个男人点点滴滴的记忆。
“四妹,你可想清楚了吗?”云艾忽然低声道,“可不能因为五妈走了,就一时给急糊涂了。这一去又不是明媒正娶,到底算是个什么呢?遇上个好人知道疼人也就算了,可万一他们家人把因为原来那个姨太太死了窝下来的火都泼在你身上,你这以后的日子……”
林韵柳撇过了脸去,背对着灯光,暗影子里,看不见她脸上骤雨一般滚出的一串串泪珠。
“二姐,你只当我到了肖家可能没好日子过,你却不想想我留在林府,等着我的又是什么日子。”韵柳低声说,“别说我这会儿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算我拼死拼活的不愿去,倘若大哥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还不把这笔帐算在我头上么?就算让大哥躲过去了,这一次我没能顺她的心,她还不把我当作肉中刺,日后就能给我好日子过么?要么存心耽搁我,把我接着这么关下去。要么,迟早还是会把我送了人。‘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这一句话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除非我死了,不过,还得连累下我妈不得一个善终……”说着,浓浓的酸楚侵袭着她的心,她的嘴直哆嗦,紧紧咬住下唇,她拼命克制着。忽然她转过身来,抓住怔怔不语的云艾的手,定定道:
“二姐,你知道,我并不真想去给那个肖二爷做小,你一定要督促舅舅赶早把我弄出来。——这个家,我只信得过你。”
云艾也反握住她的手,良久道:“你放心。”
林韵柳并不没有自己换上衣服,却是将那套新衣裳给她母亲做了装裹。云艾看在眼里,也并没开口张扬。她漠然站在一旁,冷冷看着韵柳的一举一动。韵柳给她母亲收拾好,就在床边坐了下去。她俯下身去抱着她母亲冷下去的身子,嘴边喃喃道:
“妈,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出了这个鬼地方。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接你出去,接你出林府。”
韵柳将要出去时,云艾却忽然拦住了她。
“四妹,”云艾把她拉到一旁,悄声嘱咐道,“这些年你一直呆在府里头,不知道这个世道有多么坏,乱世里做女人也最是艰难。你毕竟还小,更不知道男人有多坏。”顿了一顿,她背过了身去。
身后的灯光在她的脸上削出了一条浓浓的阴影。她接着低声道:
“我知道这个肖家二爷虽然为人师表,却最是个伪善的人。你千万不要被他的外表迷住了,听了他那些花言巧语,一旦陷进去,你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韵柳低脸不语,默然点了点头。她知道男人多是伪善的。
那个肖二爷到底是个什么样人,是不是真是个虚伪的人,没有人知道。在林韵柳的心里也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子,却是一个黑影子。
韵柳又原模原样地走了出去。
三小姐觉得不大对劲,气哼哼的奔了过去,一挑帘子,往里屋床上一望,脸登时就变色了。
“妈!你去瞧瞧!你去瞧瞧!”她蹬蹬蹬跑回到林老太太身边,就不依不饶的哭道,“这死丫头竟然把我的衣裳给她妈做了装裹!”
林老太太也怕好不容易才终于答应下来,不好又逼急了她,只好作罢。剩下三小姐冷冷的站在一边,心想:
“死丫头,用不着我治你,等你进了肖家,自然有治你的!大哥逼死了人,还不拿你算账!哼,只怕一天少不了要给你一顿鞭子吃!看你还能逞到什么时候!”
此刻,天已经黑了下来,林老太太也是实在等不及了,当即就急吼吼的指派了得力人要把林韵柳连夜送往肖府。
林韵柳迈出拘禁了七年之久的院子,忍不住又过回头去望了一眼。树梢上凉挂的衣服还没收起来,迎着寒风一荡一荡。土褐色的大水缸里盛的水还有一大半缸子,寒凉凉的水面上映着一弯惨白的小小的冬月……
她募然回过身,艰难的迈着步子往外走,每一脚踏下去都更沉似一步。冬日寂寂的冷包裹着她单薄的身子,她觉得眼里有滚烫的东西往外涌,流过脸颊,被风一吹,就只剩下了一片冰冷。
一年一年,她从未断过要从这里走出去的念想——那曾是多么灼热的念想啊。可如今真的要出去了,却又并不是想象之中的那番激动欢欣。未来的路会是怎样,她心里唯有一片茫然与惆怅。就像眼前即将面对的这一夜,注定了会是一个漫长,且再难煎熬的一夜。
………【六、初见,身为仇人】………
一行人乘马车到了箭道街,停脚在一个府门前。撩开车前帘子,披着玄色织锦斗篷的林韵柳下了马车。一级级踏着石阶,走到了紧闭着的黑漆大门前,她站定了脚。寂寂的寒风里,两个灯笼在头上方摇曳着。她扬脸去朝门头上看了一眼,那上面横着一方匾,上书着大大的“肖府”字样。
这里就是肖府了。
她感觉自己刚跳出一个笼子,很快却又要钻进另外一个。永远都是笼子圈着自己,何时才能有个出头之日?她怔怔望着那两个字,一时间,心里面空空洞洞的。
在这扇厚重的大门里面的人是否也是一样的面目可憎,抑或者有更为难堪的事情正等待着她——?
她不愿多想,到了她这个境地,想多了,也是无益。
也根本不准她多想了,一个下人已经上前‘啪啪啪’的拍响了门。未多时,伴着后沉的‘吱呀!’一声,门冉冉开了。其实,肖希源也是早就安派了人在这留心候着呢。听说人来了,希源和余管家带着被五花大绑着的林呆子就迎到前院来了。
高高的门槛横在脚前,韵柳暗自深吸了一口气,默然看了一眼,抬起脚来,迈了进去。绣花鞋最初落定在这深院的地上,身子竟有些轻飘飘的,她竭力定了一下,才站住了。
林鸿侯早已是望穿了眼,一眼瞧见那披着斗篷的女子不正是自己的四妹子嘛!黏黏糊糊的就嚷开了,他赶着一口一口的叫着:
“四妹妹!四妹妹!来救哥哥出去了!果真是哥哥的好妹子!”
韵柳应着这声音,抬起脸,这才看见前院里已经聚拢着一簇人。她的目光只落定在其中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身上,那人便是她的大哥了。她一动未动,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一对秋水眼漠然的直盯着这个始作俑者。她真恨不得上去咬下他的一口肉来,却还嫌脏了自己的口。他做了孽,却要她来替他消罪;更若不是他,她母亲又岂会死。可这个人却是她的哥哥!若是不相干的人,她可以单纯的只有恨,对于他,更多的却是让她感到厌恶,和一种寒到骨子里的凄冷。
“肖三爷,这就是我那个妹子!还不错吧?”林鸿侯眼瞟着韵柳,一面讨好的向站在他身旁的肖希源说道。
肖希源没有作声,脸上的表情也近乎于漠然。他瞅着那个女子,院子里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太清她细致的面孔,不过,依然可以笼统看出那是一张姣好的面容。不过,他对她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觉,只有一些先入为主的厌恶。因为她是林家的女儿,他很容易就恨乌及屋了,对林家的女儿他不可能有什么好印象。
一旁的肖府的下人却已经悄声比较开了,有说“比原来那位长得还好”,也有说“面目看不太清,不过,看那神韵似乎有些不太一般”。不过总算都没觉得令他们大失所望了,反而有些少许的惊喜:“林呆子长成那样,一堆肥猪肉似的,她妹子却一点都不像他”。其中,只有余管家倒是心疑这送来的会不会是花钱弄来顶替的人。只是,他有这个心,却并不会说出来,只盼着事情圆满解决了,也就算了。何况死得也不过是个妾,送个像模像样的人来也就讲的过去了。
听着耳边纷纷的议论声,林韵柳不声不响又撩起斗篷罩在了头上,遮住了脸面。把那些人赏鉴玩物一般的目光挡在了外面。
林府派来主事的一个中年男人立即走前去和肖希源交涉,余管家也在一旁说了些圆满和气的话。肖希源却未说放,也未说不放。林府主事愁着脸,不知该怎么好,余管家也是不敢明说放走,只好试探性的先道:
“给林少爷松绑吧。”
话音还未落,却听肖希源忽然厉声喝斥了一声,道:
“急什么!”一面他已经踱开步子,走到了林韵柳身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又道:
“这的确是林府的小姐吗?可不要随便弄个人来糊弄我?”
他这一句话急得林呆子还有林府的那一干人是赌咒又发誓。
“人家有心挑刺,你们就是赌咒发誓也没用。”这时,一直默然的林韵柳忽然冷冷淡淡开了口。
这个轻柔的声音虽然冷漠,却极为清雅,不由得让希源的心弦略有触动。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语调好比是一个人的另一张面孔,也是这人身上深蕴的一抹表露。
希源再一次朝她看去,凝神看着。
寒风在一点一点费力的撩动着她身上的斗篷,隐约可辨斗篷里面裹藏着的是一个纤柔的身子。她略低着脸,前额和一双眼睛都隐藏在了斗篷里,面颊以下也罩在了斗篷映出的淡淡影子里,只可辨那一张静默着的唇粉粉嫩嫩,却也不露一丝情绪。
希源忽然抬起手来,要去把她的斗篷给扯掉。
他的手才刚刚抬起,指尖几乎已经触碰到那寒凉的面料,她却忽然身子一闪,向后退避开了一步。希源伸出的手不由得停顿在了半空中。她的动作那样轻盈,希源甚至没有听见她移步的声音。他低下眼,不自主的就朝她的脚看了过去。
那一双绣花鞋似乎是藕色的,墨绿色滚边的袍子下摆拂在脚面上,鞋端只露出了寸余来。
希源这样迟疑了一下,才收回手来,背在了身后。他也一面转过了身去,漠然道:“你真若是林府小姐,就这么甘心来为你哥哥消罪?”
“我倒真是希望自己不是林家的女儿。”她淡漠着说,似轻轻叹了一声,“只可惜自己的出身却是由不得选的。”嘴边的这一句话却也勾起了她心里的万千愁丝,心里一派凄然。她的声音直直冷了下去,忽然道:
“我是不甘心。他做的孽,为何要我来抵?”
“那你为什么还会来?”希源紧逼反问道。韵柳听见这么一问,顿时又想起如果不是他们肖家弄出这么个人赔人的点子,也就不会连累下她们母女。一念及自己的母亲,她不由得悲从心来。
“如果我有其他选择的可能,还会到这里来?”她冷冷的答道,“还不都是你们弄出来这么一个荒唐可笑人赔人的点子,这会儿反倒来问我!”说完,她一转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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