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外面喊“六号局茶一盅”,早见一个又长又大的倌人走将进来,对着钱胡绅笑了一笑,叫声“钱大人”,在他旁边坐下。钱胡子顿时意气飞扬。那倌人和准了琵琶,唱了一支京调。钱胡子更是得意。时豪人望着钱胡子说道:“有翁先生,这位贵相好叫啥格芳名?住勒啥场化?”钱胡子答道:“叫作袁宝珠,住在西荟芳。”黄子文心里想道:“这么大的个儿,什么袁宝珠,只怕是元宝猪吧!”当下袁宝珠唱完了小曲,和钱胡子肉麻了一阵,要钱胡子翻台过去吃酒。钱胡子道:“轮船局里的柳大人和余大人,约我在三马路薛飞琼家里吃酒,还有要紧事情面谈。今天没有空,明天来吧。”袁宝珠一定不依,时豪人还在旁边帮着腔。钱胡子沉吟道:“人太少吃酒似乎寂寞,还是碰和吧。”袁宝珠说:“碰和也好,吃酒也好,随你钱大人的便。”钱胡子当下就约时豪人,又约了包占瀛。包占瀛回说:“有事。谢谢。”钱胡子只好托金慕暾约黄子文。黄子文虽在日本留学多年,嫖赌两字却不曾荒疏过,便答应了。
钱胡子又催侍者快快上菜,包占瀛道:“我还有个局没有到。”
钱胡子不好违拗他,便叫侍者快去催催张缓缓的局。良久,良久,张缓缓方才来了,一张刮骨脸,脸上还有几点碎麻子,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包占瀛与她啧啧的咬耳朵,张缓缓似理不理的。黄子文心下气闷,便想道:“他们这个样子,到底还是包占瀛给张缓缓钱呢?还是张缓缓给包占瀛钱呢?”黄子文正在肚里寻思,张缓缓已倏地起身走了,包占瀛便也讪讪的告辞而去。
当下四人用过咖啡茶,鱼贯而行,出了一家春,钱胡子自有马车,便请三人同坐。时豪人道:“我有包车。”钱胡子请金慕暾、黄子文二人坐下,风驰电掣,不到片刻到了西荟芳门口。相让登楼,看房间内却冷清清地。钱胡子当下叫娘姨撮台子。娘姨答应,拿出一副麻雀牌,派好筹码,扳了座位。钱胡子便对那娘姨道:“阿珠,你替我碰两副,我去去就来。”一面又向众人告罪,登、登、登下楼而去。阿珠坐了钱胡子的座位,掳动麻雀牌,四人便钩心斗角,碰将起来。黄子文恰恰坐在阿珠对面,一眼望去,见阿珠蛾眉淡扫,丰韵天然,不觉心中一动。阿珠也回眼过来看看黄子文,见他把帽子脱了露出了头,就像毛头鹰一般,嘻开了嘴一笑。黄子文以为是有情于他,喜得心花怒发,意蕊横飞;只是碍金慕暾和时豪人,不然便要动手动脚起来。
一霎时间,碰了四圈,看看没有什么大输赢,四人立过身来,拈过座头。这一回黄子文是阿珠的上家,看见阿珠台上碰了三张九索,三张一索,又吃了三、四、五三张索子,轮到黄子文发牌的时候,黄子文故意把一张七索发将出来。阿珠把牌摊下一数:一索碰四和,九索碰四和,七索与二索对倒两和,加上和底十和,共二十和。一翻四十和,两翻八十和,三翻一百六十和。刚刚是时豪人的庄,十块底二四,要输六块四角洋钱。时豪人便鼓噪起来,说黄子文不应该发这张七索。黄子文听他埋怨,不禁发火,便睁圆了眼睛,对着时豪人大喝了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入栈房有心学鼠窃,办书报创议起鸿规
却说当下黄子文对着时豪人道:“我要打什么牌就打什么牌,这是我的自由,你难道敢来干预么?”时豪人口中尚在喃喃不绝,黄子文跳起身来,要过去揪他。阿珠连忙把牌推过一边,上来解劝,把黄子文两只手拉住,嘴里说道:“才是倪勿好,唔笃要勿动气。”时豪人那边,也有金慕暾解劝,两边这才罢了。又碰了几副,方才听见楼梯上登、登、登的响,娘姨喊声:“钱大人进来!”众人回头一望,只见钱胡子吃得醉醺醺的,连面皮都发了紫酱色的了,朝着众人拱手,连说:“对不住!对不住!”一面脱下马褂,在炕床边坐下。一个大姊递过一支银水烟筒。钱胡子接过,拜着缓缓的吃水烟。一会儿又立起身来,看阿珠手里的牌,一会儿又坐下去,看他忙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少停,将八圈庄一齐打毕,相帮绞上手巾来,众人揩过。
检点输赢帐,钱胡子大赢,赢了三十多块洋钱;金慕暾也赢的,赢了八块洋钱;时豪人大输,输了三十多块洋钱;黄子文也输,输了六块洋钱。金慕暾知道黄子文没有带钱,便把赢的推给黄子文。黄子文也不同他客气,就连余下的两块头,也一齐塞到裤子袋里去了。时豪人却只拿出十块头一张钞票,两块现洋钱,算了头钱;还有输的十多块洋钱,便与钱胡子划过帐。
当下众人立起身来,娘姨将台子抬到原处,另外在床前一张红木四仙桌上放下四副杯筷、八个碟子,什么火腿风鱼之类。
袁宝珠上前斟了一巡酒,众人略用几杯,便吃稀饭。吃过稀饭,金慕暾拉着黄子文先走,钱胡子赶紧起身相送。
却说金慕暾与黄子文出了袁宝珠家之后,慕暾与黄子文作别,自回四马路鼎升栈。黄子文坐了东洋车回到朋友家中安歇。
次晨起来,盥洗过了,便到四马路鼎升栈,按着金慕暾所说的号头,问明进去。慕暾正在那里洗脸,见了子文,招呼让坐。
慕暾带来的家人送上茶来,子文接过,一面喝茶一面留神细看。
见慕暾被褥衾帐十分华丽;又见床头摆着装夹板的大箱五六口,又堆着十几只网篮,网篮里头东西放得满满的,可惜上面都盖了油纸,瞧不出是些什么。当下心中十分羡慕,暗想:“这小子从哪里混来这些油水,我何不打打他的主意?”金慕暾洗完了脸,与黄子文寒暄了几句,便问黄子文:“到上海有所高就没有?景况如何?”黄子文支吾了几句,却细细地盘问金慕暾。
金慕暾是个老实人,便一一告诉他道:“兄弟出洋的时候,家里带了十年的学费,共是六千块洋钱。到日本在鸿文学校里肄了五年的业,便有人约到美国纽约去。到了纽约之后,把剩下来的五年学费,一齐买了金刚钻。此番到了上海,卖了两颗金刚钻,已经归了本,余下的多是多是赚头了。”黄子文听了,不觉把舌头吐了出来道:“老兄的经济学问实在可以!兄弟佩服之至!”金慕暾也颇为得意。两人又高谈阔论了一回,金慕暾便约黄子文到雅叙园去吃中饭。两人甚是相处得来,便分外热络,每天闹在一处。金慕暾又是个大手笔,整把银子撒出来,毫无吝啬。黄子文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有天,黄子文欠了他朋友一笔赌帐,这朋友非常厉害,立等着要拿去。子文腰无半文,便想和金慕暾相商。到了鼎升栈,谁知金慕暾一早出门去了,就剩一个家人在房门口打盹。黄子文唤醒了他,问他主人的踪迹,家人答称不知道。黄子文甚是怅怅。家人见他与少爷相好,又时常来的,不得不款待款待他,当下拿了把茶壶,出房泡茶去了。黄子文立起身来闲踱,看见床上丢下一件雪青纺绸夹袄,黄子文将它提起,瞥见夹袄袋里,袋着一卷东西,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红签信封,内套着一卷钞票。黄子文又惊又喜,悄悄的把那卷钞票藏在自己身上,又将夹袄丢在原处,慌忙走到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装作不曾离开半步的样子。家人泡茶回来,黄子文喝了,还留下一张字,写着“过访不值,甚为怅怅”的那些话,这才扬长走了。后来金慕暾不见了钞票,自然要寻,又想着自己不加检点,将钞票随便放在衣裳袋里,脱下来又忘了,信手一撩,如今不见了也不能责问家人,也不能责问栈使,只索罢了。
黄子文得了这意外之财,虽是来路不正,却也不无小补。
及至取出逐张检点,有到二百十五块洋钱。黄子文喜出望外,心里想如何缴消它呢?便撇了金慕暾,与王开化、李平等、沈自由那些人混在一起。金慕暾见他骤然与自己冷落,疑心有什么事开罪于他,叫家人请了他两回他不来,只得由他;过了几天,收拾收拾回广东原籍而去。这里黄子文可是花天酒地,征逐起来了;看中了清和坊一个倌人,叫做花最红的,接连叫了几回局,又吃了一个双台。李平等、王开化、沈自由那些人,虽是家无担石,等到手里有了钱,却是视如泥土。黄子文更不消说了,况且他这洋钱是侥幸得来的,不上半月,便已烟消雾灭了。幸亏五行有救,他有一个至交朋友,姓田名雁门,是广州一个大富翁,家里总有几百万银子。小时读过几句书,于文理上也还了了,到了中年之后,堕了这维新的魔障,便维新起来。
先在农乡开了个阅报社,又造了座藏书楼,挂起维新的招牌;再请人做了些论说诗词之类,赘上自己的名字,寄到日本“新民业报社”“新小说社”里,请他们刻在报上,好叫人知道他的名字。久而久之,声气广通,在维新党界限上,也算一个莫大人物了。黄子文出洋的时候,路过广州,慕名去访。二人见面之下,甚为要好,便学外国人换贴的法子,他送了黄子文一张照片,黄子文送了他一张照片,算是再要好没有的了。此番因为上海后马路一爿茶栈是他本钱,挡手先生亏了客帐,他得着了这个电报,便以查店为名,带了几万银子,坐了火轮船来到上海,就住在那爿茶栈里。听见人说黄子文来了,便派了四面打听,有天打听着了,便叫人拿了张片子去寻他。
黄子文这两天正在“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的时候,坐在朋友家中叹气。忽然听见有田雁门寻他的信息,便如天上掉下宝贝来的一般,赶忙跟了来人,来到茶栈里。田雁门一见,便道:“黄大哥,你可想煞我也!我听见有人说你在日本卒业回来了,到了此地。我天天派人去找,几乎把个上海滩翻了过来,也没有瞧见你的影儿。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在那里做些什么事体?”黄子文道:“不瞒兄弟说,我自回国之后,原想去运动政府,做一番事业,以尽我们同胞的一点义务。谁知到了上海,你也来请去当教习,他也来请去当翻译。你想这些事我肯干的吗?他们却拉住了我,抵死不放。我一想:也罢,上海是个通商大口岸,趁此调查调查一切情形,倒也不为无益,因此耽搁下来的。”田雁门便把自己到此查店的事告诉了他,便道:“我们别久了,须得痛痛快快的叙几天才好。”一面喊了声:“来啊!”进来一个漂亮管家,垂手而立。田雁门道:“你去把黄老爷的行李搬了来。”管家答应了一个“是!”黄子文要过笔,写了一张条子给他的朋友,前面说要搬到后马路茶栈里的缘故,后面写了两三句“叨扰多谢”道谢的话头,又注明了住址。一会儿车声隆隆,早把黄子文的一个不满一尺阔不满三尺长的一卷铺盖,一个脱襻的皮包送了上来,黄子文看过无话。田雁门便叫在对过厢房里排下床铺,预备黄老爷歇宿。
安排妥当,二人便一同出门闲逛。黄子文知道田雁门是个大富翁,心里想沾他一片大光,便向田雁门开口道:“现在我们中国贫弱到这步田地,由于政治不能改良,教育不能改良,法律不能改良。其所以不能改良之故,一言以蔽之曰:无法以开通之。这开通有什么法子呢?除掉看新书阅新报,再没有第二把钥匙了。愚兄打算纠合几个同志,开上一爿书局,书局里面开上一爿报馆。书也有了,报也有了,所费有限,而获益之处,就非浅鲜了。老弟,你是个维新魁杰,必明白这层道理。”
田雁门接着说道:“黄大哥,你的主意真好!我兄弟为国民公益上起见,哪有不赞成的呢?”黄子文欢喜到十二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开书局志士巧赚人,得电报富翁归视妾
却说田雁门听见黄子文说要开办书局,黄子文又是他向来信服之人,因此满口答应,便道:“黄大哥热诚爱国,可钦可敬!现在又为输灌文明起见,这点点子股本,我兄弟还敢吝惜吗?但是要请问大哥,章程定了没有?”黄子文道:“现在不过创议,就蒙老弟赞成,这书局已有了基础了。至于章程一切,总得细细斟酌方能呈教。”田雁门道:“岂敢!岂敢!这呈教二字,下的太廉虚了。”
黄子文见事已有眉目,不觉大喜,又和田雁门谈了些别的,就出了茶栈,叫部人力车,一拉拉到棋盘街鸿文书馆。这鸿文书馆是专售铅字机器的,有几十万的资本,一应俱全。黄子文跳下车来,给了车钱,便到鸿文书馆的第二层楼上,找寻陆先生。这陆先生名必奎,是鸿文书馆管帐的,与黄子文本来认识,不过没有什么交情罢了。二人接见之下,黄子文便把来意细细告诉了他。陆先生道:“黄兄原来是要作成敝局生意的。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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