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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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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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庆福老实易欺,只为“奉旨办事,不能耽误”八个字,就把他唬住了,毫不迟疑地,陪着马大隆直到吴家,由后门进宅,找到管家奶奶,道明来意,相烦通报。

过了好一会,方见管家奶奶去而复回,向龙庆福回话:“二姨太说,本来不见生客,只为奉旨而来,不能不破例。不过话也请龙大爷跟马老爷先说明白,除了丑妞的事以外,不能说别的话。”

龙庆福心想,这倒新鲜,世上哪里有既愿见客,又限制客人说话的道理?而马大隆却别有意会,莫非蕙娘已知来意,特为先封住他的嘴?

各人一样想法,却都不愿向管家奶奶探问原因,龙庆福向马大隆看了一眼,问说:“大隆兄,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请跟我来。”管家奶奶说,“二姨太在后花园等。”

吴家房子确是大,由后门到后花园的路就不近,马大隆一路走,一路想,觉得情况不符常理:第一,如果有不愿听的话,很可以不必接见,五妞能够打谜,而且知道皇帝有个自取的御名“朱寿”,可知极其聪明,问什么话,自己便能回答。不然,也可以叫乳媪、丫头陪伴,代答丑妞自己不知道的事。其次,如果怕来客说些不中听的话,就该在内客厅这种比较正式庄重的地方接见,大家内眷在后花园接待陌生男客,这多少是件不得体的事。

若在无知无识的妇女,原不足奇,只为是托得起这么大一个家的蕙娘,其故就可思了!意会到此,马大隆心中一动,大为兴奋。

进得后花园,穿过一大片黄白纷披的菊花圃,坐北朝南五楹精舍,绕以雪白的粉墙,门媚上悬着一方木匾,三个蓝的大字:“伴芝轩”。龙庆福为马大隆解释,吴家老主人的名字中有个“芝”字:芝为兰蕙之伴,所以为蕙娘特起的这座轩,题名“伴芝“。

这一说,这里完全是蕙娘的私室,在此延见生客,更显得意不寻常。就此刹那间,马大隆了解了蕙娘的真意。

“庆表叔!”突然有个娇憨的声音在喊。

不问可知,这是丑妞在喊。看上去十岁刚过,圆圆的一张脸上,嵌着极大极黑的一双眼睛,模样儿长得极甜。只见她笑着奔过来,走近了发现有生客,顿现羞怯,站定了偷偷打量马大隆。

“你娘呢?”龙庆福问。

“在里面。”

“你进去说,庆表叔陪着马先生来了。”

丑扭点点头,转身就走。不一会打起帘子,门槛内出现了一条纤瘦的影子,龙庆福将马大隆拉了一把,向前走去。

“二嫂,”龙庆福引见客人,“这位就是马先生。”

“请里面坐!”蕙娘没有什么表情,是一种矜持的冷漠。马大隆微笑说道:“久仰吴太太是女中英豪,幸会之至。不过,来得好像有点冒昧。”

“不必客气!请随便坐。”

客座已摆好果盘,泡好了茶,马大隆、龙庆福上下分座,蕙娘对面相陪,丑妞站在她身后,只偏着头看马大隆。

“小妹妹今年几岁?”

“十一。”蕙娘答说,“淘气不懂事。”

“哪里,哪里!小妹妹绝顶聪明,真正是个女神童。”

丑妞一听说到她,又羞怯了,扭头就跑,而嘴里却在念:“‘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这是所谓“神童诗”;显然是因为称赞她是女神童而想起来的,“脑筋真快!”马大隆向龙庆福说,“无怪乎皇上诧异。”

“呢,马先生。说来实在惶恐,小女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皇上御名是个‘寿’字。小孩子不识忌讳,竟敢那样无礼!”蕙娘殷切地说,“务必请马先生在皇上面前求个情。”

“吴太太,”马大隆答说,“老实奉告,我还不够御前承应的资格。此刻到来拜访,是受干殿下朱宁的委托,要打听打听小妹妹的情形。至于求情的话,另一个机会,不知道吴太太的意思如何?”

马大隆一面说,一面注意蕙娘的表情。因为这句话很暧昧,而且近乎题外之文,如果她凛然相拒,就得别想说词,否则,便不妨实说。

蕙娘不曾拒绝,但也并未表示接受这个可以为女求情的机会,只说:“马先生的话,我不大明白。”

“那,我就说实话。”马大隆很谨慎地撒谎。“皇上宣召本宅主人进见。左右回奏,本宅主人已经故世,是一位二太太当家,又说,这位太太就是那小女孩的生母。皇上很高兴,降旨宣召。料想必有一番思赏。”

此言一出,受惊的不是蕙娘而是龙庆福。“什么?”他睁大双眼问:“皇上宣召我们二嫂?”

“表叔,”蕙娘跟着孩子叫他,声音很沉着,“不必这样!你听马先生说完。”

见此光景,马大隆心想,阻挠的力量来自他人,倒是意外。如今看样子,首先要把吴家的亲属降服,蕙娘面前反好说话,这样一想,决定先搬一顶大帽子压下去。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皇上的子民,降旨宣召,有何不可?说来是一种罕见的荣遇,岂仅吴府上,”马大隆指一指龙庆福,又指一指自己,“你、我,不管是吴府上的亲戚或者朋友,能有一点渊源的,皆当引以为荣。至于召见以后,皇上有恩典下来,吴府上固然声势更加不同,就你我又何尝不能沾一点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成仙’,正此之谓。”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只是眨眼,话当然动听,但总觉得有一点不大对劲,只是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何处。

蕙娘依旧那样从容不迫,“马先生,”她说,“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

“是。请说。”

“第一,皇上宣召,是为了何事?”

“我想,不外乎垂询令媛及府上的情形。”

“嗯。第二,什么时候去见皇上?”

马大隆心想,这话不能实说,可也不能不说。说了实话,人夜宣召女人,所为何事?不言可知。但如瞒着不说,蕙娘与吴家心理上毫无准备,到时候必有麻烦。比较适当的说法是,透露一点风声,而又能冲淡入夜宣召这件事的不平常。

于是,他一面想,一面说:“皇上此刻去逛通州八景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皇上一向自在惯了,起居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在京里,半夜宣召大臣商量国家大事的情形也常有。”

后面一段话是马大隆信口胡扯,不过倒也不是有意欺瞒,因为连他也不知道,皇帝绝少召见大臣,更莫说宵旰勤劳,午夜还为国事操心。好在龙庆福和蕙娘也不知道这些情形。所以不会去驳他。

这时龙庆福开口了:“如果晚上去见,只怕有些不妥。”

年未三十的妇人,为年轻的皇帝宣召,已是很不妥的事,宣召而在夜里,其事更为不妥。这是不消说得的。可是,马大隆却故意装糊涂,居然问一声:“怎么不妥?”

这话如何说呢?龙庆福期期艾艾地,只觉十分得口。蕙娘却不理这一段,只神态认真的问:“马先生,如果我不愿去见皇上呢?会有什么祸事?”

“这就很难说了。皇帝开一句金口,就是圣旨,不听皇帝的话,就是抗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大不一样。”

“‘可大可小,大不一样?’”蕙娘这时才皱皱眉,有些伤脑筋的模样。

龙庆福再忠厚也看得出来,她的打算是,倘或罪小,便挺一挺,现在听说可大可小,变得无所适从,所以有此表情。当即插嘴问道:“一样的罪,怎么可大可小?”

“只为因人因事而不同。”马大隆早就料到必有此一问,已预先想好了说法,“有时候不能认真,即或有罪也就小了。举个例说,像丑妞这么可爱的女儿,皇上见了一定喜欢,或许会说:‘来!给我香一个。’丑妞回他一句:‘我不要!’扭头就跑。皇上无非哈哈一笑,还能跟孩子认真吗?”

这个譬喻,浅显明白,非常适当。不过只解释了一半,如此是“可小”,如何又是“可大呢””

转到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就会发现,马大隆其实将另一半也解释了。童言无忌,孩子的话,认不得真,而皇帝如果想香一香丑妞的小脸蛋,无非好玩,香不到亦不会认真。但如果是大人就不同了,皇上如果想跟蕙娘亲个嘴,起此一念,便是件很认真的事,倘如所欲不遂,心里是何想法?不是恼羞成怒,便是怪她不识抬举。那一来,欲加之罪,还小得了?

看到龙庆福阴晴不定的脸色,以及蕙娘凝神深思的表情,马大隆心知他们都已默喻他的言外之意。打铁打到紧要关头,还须狠狠捶它两下,方能收效。因此,他放出极其郑重的脸色说道:“此事关乎府上祸福荣辱,请慎重考虑。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朝坏的地方去想,不测之祸,恐怕还要蔓延到三亲六眷。”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场,“在下不过承命宣旨,并无借此求荣之意。吴太太意下如何,请说一句,方便我回去交差。”

“老马、老马!”龙庆福有些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不要逼得太紧,慢慢商量。”

“是、是,我没有逼。尽管请商量!”他欠一欠身子,作个打算离座的姿势,“我在这里恐怕不便,应该回避。”

“不必、不必!”蕙娘答说:“不过,马先生,此事既关乎寒家的祸福,而且说不定会害亲戚,我倒真是不能不好好商量一下。”

“是!请使。”

“表叔,请你陪一陪马先生。”说罢,蕙娘起身,扶着侍儿的肩头,袅袅地往后而去——裙幅过处,一缕甜香微渡,连知命之后的马大隆都有些心旌摇摇,大起绮念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觉惘然,马大隆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不开口。龙庆福的心境不同,绕室彷徨,愁眉不展,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教我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遍又一遍,惹得马大隆烦了,唤住他问:“老兄,你在说什么?什么对不起死者?”

“这里的老主人,是我的表兄。临终以前托过我,照料他的家小,结果照料出这么一件丑事来!”龙庆福又说,“吴家虽跟我一样是买卖人,不过几代以来门风是好的,从无再醮之妇。”

这种态度近乎迂腐了!到此地步还说些不切实际的话,马大隆觉得可气亦可恨,同时也警觉到,龙庆福既是吴家老主人托孤的至亲,可知发言很有力量,如果他仍然持此态度,事情便难顺手。得要说几句狠话,封封他的嘴。

想停当了,便冷笑一声说道:“你我相交好几年了,想不到老兄还是一位道学先生,失敬之至,昔人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照你老兄看,竟是‘灭门事小,失节事大!’不过,你要想一想,灭的是吴家的门!”

“灭门?”龙庆福睁大了双眼,惊恐地问。

“有道是‘灭门县令’,小小一个七品官儿,尚且如此,难道皇上倒不能灭人的门?只怕祸还不止灭门!”

“还有什么祸?”龙庆福越发惊惶了。

“族诛!”马大隆答说:“灭九族!你别以为我吓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西厂跟锦衣卫的利害,你不是不知道,安上个谋反大逆的罪名,大大小小先抓起来再说。等辩白清楚,已经九死一生,倾家荡产了。”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毛骨悚然,不自觉地举双手环抱两臂,是不寒而栗了。

“事有经权。就算这是一桩祸害,两害之间取其轻,你受令表兄的付托,照料他一家老小,总不能照料出一桩灭门之祸来吧?倘或如此,你想想,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吓一劝,忠厚的龙庆福入彀了!只见他跺一跺脚说:“罢了,罢了!灭门事大,失节事小。”

一句话未完,里面奔出来好些人,有老妈子,有丫头,各自急行,不知去干什么?其中蕙娘贴身的一个侍儿,神色仓皇地喊:“表老爷,表老爷,你快请进去,出事了!”

“出事!出了什么事?”

“我们太太寻了短见了!”

听这一说,连马大隆都吓一跳,抢着问道:

“救活了没有?”

“差一点点!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把一条命夺回来的。”

蕙娘未死,马大隆先松了一口气,但困惑接踵而来。照龙庆福的谈论,以及他本人亲自所见,蕙娘与一般的妇人,确是大不相同:那份沉着冷静、细密、精到,虽须眉有所不及。这样一个人,如果决心殉节,一定先从从容容地处分了家务,然后当皇帝真个宣召,断定清白断断难保,才会找个借口,悄悄自尽。像如今这种鲁莽冲动的行径,对她来说,是大失常态的。

然而,其故安在呢?他心里在想,莫非是以死相吓,以为皇帝会因为她的寻死觅活而心存畏惧,就此放过?倘是这样的打算,那就完全错了!

正这样想着,仆妇丫头簇拥着一老一少,缕罗裹体的两个妇人,匆匆而至。进了伴芝轩,绕回廊间后而去。马大隆可以猜想得到,年长的是吴家老主人的正室,看上去比蕙娘还小两三岁的少妇,是另一位姨太太。

“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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