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巡抚已经把宸濠都生擒活捉了;蛇无头不行,他手下那些由土匪改编的队伍,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这样的大胜仗,朝廷不奖赏,反而大动干戈,自己跟自己捣乱。这好有一比,好好的房子里,偏偏说是闹鬼;画符作法,搞得乌烟瘴气,这叫活见鬼!”
这番牢骚、讥讽、痛责与谩骂混合在一起的话,将张忠、许泰脸都吓白了!因为这等于是在骂皇帝。
于是许泰大喝一声:“住口!你在胡说八道说些什么?”
种指挥只是冷笑,在座将领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局面僵硬,会也开不下去了。张忠、许泰略作商量,很快地作了一个决定,即席宣布。
“如今宸濠的余孽犹在,还得大大地扫荡一番。”张忠说道:“年内班师还是来不及了,一过了年,尽快撤回。你们回去一定告诉弟兄,要安静、要听话,切不可受人欺骗,自己上当。”
谁也不知道他意何所指?只将开年撤军的消息告知了弟兄。不久,冬至到了。这是一个祭礼的节日,南昌新遭丧乱,思念亡人,家家设祭,奠酒哀哭,满城皆然。那种凄凉哀伤的气氛,感染得北军每一个人的心头,都是凄凄侧恻地,也想到自己的爹娘妻儿,无不渴望着早早回家。
见此光景,张忠、许泰认为不可复留,赶在腊月里,撤军先回南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决定整几个人出出气。
第一个倒楣的是种指挥。被捕下狱,军法审判;以摇撼军心的罪名,被判了死刑。奏明皇帝,在军前正法。
第二个要找的就是王阳明。张、许二人的想法相同,王阳明过于“奸险”,竟在北军中煽动,要拆他们俩的台,拔他们俩的根;果然“奸”谋得逞,北军叛乱,他们俩的性命一定不保。因此,要报复王阳明,亦觉得必须置之死地而后快。
王阳明的想法,他们是很清楚的。第一,不奉乱命,除非以天子之诏,倘以大将军的军令,召他到南京,他是不会奉令的;其次,王阳明早萌退志,一再表示过,做一天官,尽一天心;果然做不下去了,他只有弃官归隐。因此,张忠与许泰,便做个圈套,想等王阳明来钻。
两人密密地向皇帝告状,捏造了许多事实,说王阳明如何跋扈不臣,有谋反之心。一遍不听,说到两遍、三遍,皇帝的心思,有点活动了。
“你们说王守仁必反,有什么证据?”
“启上万岁爷,”张忠答说,“等有了证据,便是反迹大露,那时要大费手脚了。”
“可是,”皇帝想了一下说:“总得先试验他一下。他们说他必反,有人说他是忠臣,教我听哪个的?”
“奴才有个法子,”张忠将想定的计策说了出来,“王守仁深知万岁爷英明过人,洞烛机先;如果召他来面见,他必以为反迹败露,不敢来见。”
“好!就照这个法子试他。”
于是张忠用大将军的“钧帖”谕知王阳明到南京报到。不道这个圈套为张忠的一个幕友钱秉直识破,他是最佩服王阳明的,抢先一步派人到南昌报信,所以“钧帖”一到,王阳明本乎“君命召,不俟驾而行”之义,第二天就由水路、经九江,转往南京。
张忠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假传圣旨,将王阳明挡在芜湖,说一时无暇召见,却又不明确指示,是在芜湖待命,还是准予回任。照张忠的想法,王阳明的责任心重,一定先回南昌。等他从芜湖折回,立即传旨召见;召而不至,不就有文章可做了?
果然,王阳明中计了。而就在刚要折回时,在旅舍中遇见一个道士,神清骨秀,十分潇洒,令人爱慕,便借故搭话,请教名氏。
“我姓马。阁下尊姓?”
谈吐不像出家人,王阳明心中一动,“敝姓王。”他很坦率地说,“草字守仁。”
“是——现任江西的阳明先生?”
“不敢。”
“幸会、幸会。我亦不瞒先生,我叫马大隆。”
“喔!马先生。”王阳明想一下说,“尊名好熟,仿佛在哪里听见过。”
马大隆笑笑不答。只问:“阳明先生何得在此?”
“说来话长。”王阳明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且共先生盘桓。”
“‘因过竹院逢俗话,又得浮生半日闲!’”马大隆说,“我是假道士饮酒食肉,无所不为,奉屈先生小酌如何?”
“好!好!奉陪、奉陪。”
于是临江去找了个酒楼,把杯凭栏,看大江东去;马大隆回想昔日繁华,想到朱宁抄家杀头,不胜今昔之感,亦有牢骚要吐,便将自己的身世,都说了给王阳明听。
“原来如此!国士待我,国士报之;马先生待朱宁,亦算仁至义尽了。”
“如今是一蟹不如一蟹,江彬、张忠之流,更恶于朱宁;似先生等忠良,必不为小人所容。”
“唉!”王阳明叹口气,“如果此时地底下有个洞,可以让我窃负家父而逃就好了。”
“嗟!”马大隆很注意地问,“果然下手了!可得闻乎?”
“有何不可?”王阳明将江彬、张忠一再陷害他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听完,马大隆问道:“那么请问,先生你如何以自处?”
“疆臣守上有责,百姓穷困待救,我想尽快回南昌去料理公事。”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王阳明愕然,但很虚心地说:“请马先生指教。”
“此中必定有诈!这些人的腑肺,在我看来,明白如见。明明是足下第一次不曾上当,又做第二个圈套;只要你今天一走,明天便有宣召之旨。说不定——”马大隆突然停住,很谨慎地四下张望。
王阳明奇怪、刚要发问,只见马大隆摇摇手使个眼色,示意他禁声,便不再开口了。
“我疑心,张忠已派了人窥伺,那厢有个家伙,獐头鼠目,一双贼眼只往我们这面看,必非善类,须当小心。”
王阳明久经患难,人情险谲,亦所深知;也懂得如何应付,所以听得马大隆的话,连头也不回,只举杯相邀;为的是一回头去看,可能会打草惊蛇。
“我们先吃酒。”马大隆声音放低,“听我一言之劝,如何?”
“是,是!正要求教。”
“九华近在飓尺,愿奉陪一游。”马大隆说,“再请修书一封,专足送交张永,道明行踪,这就不虞小人馋言了。”
“好,好!”王阳明欣然相许,“久闻九华之胜,不可错过。有几件大事正好在尘俗不到之处,细细思量。”
于是马大隆喝干了酒,抢着做东惠了帐,两人起身下楼。这时王阳明才看到马大隆所说的那个人,眼神闪烁不定,只跟着他们两人的踪影转,果然可疑。
“阳明先生,”走过那人桌前,马大隆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明天我就不来送行了,下个月到了南昌,再来奉扰。”
王阳明诧异,何出此言?正想回头问个究竟;蓦然意会,其中必有缘故,且先附和着再说。
于是,他点点头答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下了酒楼,马大隆方始露出诡秘顽皮的微笑说:“我是恶作剧。如果我的猜测不误,此人必是张忠、许泰派来的狗腿子。刚才听得这话,信以为真,回去一报,连张忠、许泰都要上当。”
“原来如此!”王阳明觉得无故叫人上当,似乎于理不合;但当然没有回去跟那人说明究竟的道理,只得算了。
为今之计,唯有依照原议行事。首先是写信告知张永,这就有疑难了,如果张永有事要联络,九华山中,何处去通音讯?
“不要紧!”马大隆说,“入山二十多里,有一片平阳之地,名为老田,那里有几百家人家,都姓吴,不知何年,阎族避乱到此,定居已几百年了。吴家的族长,是我的朋友,以他那里作为联络处。”
王阳明如言写明,派从人专程到南京投书;自己带一个书僮随着马大隆潇潇洒洒地,经由池州去探九华山。
这九华山本名九子山,上有九峰,形如莲花;但几千年一向受到冷落,直到唐朝李太白来游,改名九华,赋诗形容,才成为一座名山。在船上谈到这段掌故,王阳明感慨甚深,说是“山既如此,人亦依然”,因而触动一个劝马大隆出山的念头。
“马先生,”他说,“如道你是九华,我愿窃比于李清莲。你智计过人,何不出来做一番事业?如今盗贼四起,阎阎不安,就为百姓,你也该尽力。”
“辱承青眼,感何如之?”马大隆很感动地说:“不过赋性疏懒,最不耐官场那套仪节,所以未出家时情愿做清客。虽说伺候贵人,也得贵人合我的脾胃;合则留,不合则去,自由得很。如今出了家,闲云野鹤,更穿不来红袍,戴不来乌纱了。”
“可惜!”王阳明黯然,“时世如此,有才情、肯做事的人,都甘于老死岩壑。其孰之过?”
提到这一点,不觉触动了马大隆的雄心,“阳明先生,”他说,“我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不能劝得朱宁回头是岸,重新做人。这几个月常常在想,朽木既不可雕,不该弃而不顾;索性拿它烧掉,能让朽木发出火来,哪怕只是供人烧一顿饭吧,总算也尽了朽木之用。你道我这个想法如何?”
“这,”王阳明摇摇头,“不是仁者的用心。”
“仁者的用心又如何?与人为善?”马大隆率直说道:“阳明先生,你不免迂腐了!我说过,是朽木不可雕,何能期望其为善?”
王阳明不愿争辩,而且也觉得马大隆的话不无道理,值得细细去想。所以只虚心地说:“或者是我错了!容我慢慢参详。”
是这样的态度,马大隆倒觉得自己修养不够,歉然笑道:“我也是胡言乱语。心性之学。我不配谈。”
“哪里,哪里!”王阳明心想,此人确是个人才,既不能劝动他出山,就不可放过机会;有些大事,不妨向他请教。
第一等大事当然是安天下,安天下又必先安天子。如今有个江彬在皇帝左右,随时可以发生篡弑之事,不安极了!王阳明自平宸濠,听说御驾亲征,刻刻难释于怀的就是这一件事,不妨问问马大隆。
“马先生,外贼虽去,内贼犹在。请问如何得以清君侧?”
“啊,啊!”马大隆有些受宠若惊了,“阳明先生何得以这样的大事垂问?”
“天下人议天下事,而况马先生的才具,我是佩服的。”
“不敢,不敢!不过若论如何汲引正人君子,我不敢说,那是大臣之事;要说到治小人、治恶人,我倒专长。”
“是,是!”王阳明说,“这么说,我是请教得对了。”
“岂敢、岂敢!我不过善以小人之道治小人而已,是故
“何以不说下去?”
“阳明先生,我说了你一定不肯见听。何以故呢?因为是小人之道,你一定不屑为。”
“只要有益于国,亦不见得不肯为。”
“好!那我就妄言之。”马大隆说,“如果我是你老先生,我一定到苏杭淮扬等处,多佳丽之地,不借千金,物色一名绝色女子,论貌,、仪态万方;论态,宜喜宜嗔;论艺,吹弹歌舞;论性情,宛转随人;再还要一样,就不便说了!”
“但说无妨。”
“阳明先生,你是道学先生,不过是真道学,或许知道。扬州买妾,讲究所谓一‘瘦马’,可曾听说过?”
“听说过。”王阳明答说,“只不知何谓‘瘦马’?”
“‘瘦马’者活马也!这匹活马一骑上去,又蹦又跳,只为瘦得不胜负担,只想把骑在马上的人掀下来,故而只见马腰往上挺、往下落。骑在马上的人不曾掀下来,反倒有腾云驾雾之乐。此所以贵乎‘瘦马’!”
“原来如此!却又与买妾何干?”
“嗐!阳明先生,你真正是道学先生。你倒想想,一匹‘瘦马’,到了床上是什么样子?”
“啊,啊!”王阳明恍然大悟,“原来‘瘦马’是形容床第的事。”
“对了!那女子色艺双绝,性情温柔还不够,还得要会床第功夫。扬州的老鸨子都会教,有些媒婆也懂。把那名绝色女子教会了,进献皇上,包管‘六宫粉黛无颜色’。”
“嗯,嗯!”王阳明问道:“然后呢?”
“然后,你老先生便可以畅行其志了!”马大隆说,“她说要杀江彬,皇上就会杀江彬;她说要杀许泰,皇上就会杀许泰。”
“马先生,”王阳明笑道,“让你说中了,此计虽好,我不敢做。”
“不敢做?”马大隆很注意地问,“不是不肯做、不愿做?”
“是的,不敢做,有三不敢,第一,倘或那美人不听我的约定,反受了江彬、许泰的笼络,岂非如虎添翼,更受其害。第二,就算那美人肯听我的话做,皇上惑于她的美色,更多失德之事,后患无穷。”
“这倒也是一种说法。”马大隆问,“第三呢?”
“第三,”王阳明从从容容说,“我是国家大臣,也有些门生弟子从我切磋议论。大臣以美色事君,形成风气,所关不细。至于我与门生讲学,一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