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第二天,梁储、蒋冕、毛纪等人得知消息,大惊失色;关外情势不稳,车驾轻出,万一再来个土木之变,如何得了?
因此,三位宰相星夜追赶,追到京师以北、昌平以南的沙河地方追上了,痛哭流涕地谏劝回驾,而皇帝执意不从,非出关不可。
三位宰相无奈,眼巴巴地看皇帝绝尘而去,除了哀哀痛哭以外,别无阻驾的妙策。然而,皇帝却还是出不了关,另有人挡住了他。
这个人籍隶通州,名叫张钦,正德六年的进士,此时充当巡视居庸关的御史。明朝派到地方上的御史,名为“巡按”,代天巡守,权柄极重。巡视居庸关,便等于居庸关的守将,统辖文武,说什么是什么。
听得大驾已到昌平,张钦将把守居庸关的指挥同知孙玺找了来,吩咐他闭关下锁。
“听说车驾将出居庸关,这是你我的死期到了!”
孙玺大惊,急急问道:“此话怎讲?”
“关不开,皇上不能出关,是你我违旨,违旨犯罪。”张钦答说:“关一开,车驾出关,天下事就不可知了。万一有如‘土木之变’,你我放皇上出关,责任太大,亦是死罪。可是,宁愿不开关而死,死亦不朽。足下的意思如何?”
孙玺一想这话不错,慨然答说:“悉如尊命。”
于是他命士兵,将关门紧闭,上了极粗的门闩,也下了锁,钥匙由张钦收了去藏在身上。
皇帝已经得到消息,不知因何闭关?下令召孙玺来问,谁知孙玺不来,他的答复是:“御史在,臣不敢擅离。”
皇帝没法子,只好宣召分守居庸关的监军太监刘嵩。刘嵩向张钦说:“我的情形跟孙指挥不同,他是朝廷的官,当然要听你的节制。我是太监,是主上的家奴,不能不去。”
张钦不答,将皇帝颁赐的关防,用块黄布包好,背在身上;端一把椅子坐在关门下,等刘嵩到来,他按剑说道:“敢言开关者斩!”
刘嵩知道这位“都老爷”的脾气,不敢自讨没趣,当即退了回去。于是这天夜里,张钦亲自写了一道奏疏,说是天子亲征,必定先期下诏、廷臣会议;启行之时,六军翼卫,百官扈从,声势赫赫。如今无声无息,只不断听得人说:“车驾将要出关!”这必是有人假传圣旨,想出关去勾引敌人。请皇上捕捉此人,明正典刑。
这是故意这样说法,好避免公然抗旨的名声。不过他接下来很明白地表示:“若陛下果欲出关,必两宫用宝,臣乃敢开。不然万死不奉诏!”
所谓“两宫”,一是指宪宗的王皇后,名义上是皇帝的祖母,依礼尊为太皇太后;二是孝宗张皇后,也就是皇帝的生母,当今的皇太后。不论皇帝、皇太后或是太皇太后,都有五册玉宝。宝就是印信。张钦声明:“若陛下果欲出关,请两宫用宝,臣乃敢开。”意思就是,非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书面同意,不放皇帝出关,这无异将皇帝看作一个孩子,做什么事,非他家里人允许不可。
这个奏疏未到达以前,皇帝又派人去催刘嵩,专使到关,张钦明知不假而故意不当他为真,拔剑吓唬:“你来诈骗!”
使者抱头而窜,回到皇帝那里报告:“张御史几几乎把臣杀掉!”
皇帝大怒,命朱宁去杀张钦。朱宁怎么办得到这个差使?正在设法敷衍之际,张钦的奏疏已到,加以京中大臣赶来苦劝,皇帝无奈,快快而返。
可是一颗心到底不死,过了二十几天,微服出德胜门,在昌平州所属羊房地方一家百姓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冷不防疾驰出关。动身之前,特派谷大用带兵守关,不准放一人通过。因此张钦得信想出关追赶,反为谷大用挡住,只有西向痛哭而已。
皇帝一到宣化府,镇国公府已经落成,工程当然不及豹房,但比豹房更舒服、更自由;而皇帝一切心爱的家具、日常用品、服饰、古董、字画、新奇玩物,还有漂亮伶俐、善解人意的宫女,都由豹房移到了这座“镇国公府”,皇帝这一下真是心满意足了。
在宣化玩了个把月,皇帝完全是占山为寨的“山大王”行径;打听得哪家有出色妇女,亲自带着兵,破门直闯,找到目标,掠回去做“押寨夫人”;有时过一夜送回,有时多留几天;有时就留下不放。以至于宣化城中搞得人心惶惶,家有幼妇少女的,更是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抢走。
不久,皇帝的游兴又动了,由宣化到了大同。凉秋九月,衰草连天,正是出猎的好季节,皇帝纵马所至,往往失路。这使得朱宁也担心了,找个机会劝皇帝早早回京,理由是:“快过年了!”
“不忙!就在宣化过年好了!”
朱宁一听这话,不便再劝,因为皇帝性情最拗不过,越劝越不听,唯有冷一冷再找机会进谏。
到了九月底,突传警报;有五万鞑靼,自北而来,幸好兵部为了保护皇帝,正调各镇大军赶到宣化、大同、阳和一带,及时往北迎击,赶走了敌军。官兵阵亡了好几百,而鞑靼只死了十六个人。
但不管怎么说,将入寇的鞑靼五万之众击退,总是打了胜仗,朱宁跟张永商量,不如趁此机会劝皇帝回京。张永深以为然,于是想好了一套说法去见皇帝。
“万岁爷,快过年了!”张永说,“太皇太后在盼望。”
“不要紧!鞑靼也赶走了,两位老人家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张永说,“不过,这是回京的一个大好机会。错过这个机会,回京就不够威风了。”
“此话怎讲?”
“万岁爷出关,是为了‘亲征’,师出有名,不过应该有交代;如今亲征大捷,正该班师还朝,不是名正言顺,风风光光的好事?”
“好倒是好,不过,我舍不得‘家里’。”
就像称豹房“新宅”一样,皇帝管宣化的“镇国公府”叫“家里”。张永看正面设词劝不动,只好用戏谑之词去哄他了。
“舍不得可以再来。”他说,“大将军一战大捷,回京复命,‘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归’,多么风光?如果在外逗留不归,两宫降懿旨责备,不是自讨没趣?”
“是啊!”朱宁接口,“凯旋到京,文武百官,出郊迎接,那番风光热闹,不可错过。”
这样一唱一和,到底将皇帝说动了,“好吧!”他终于点头,“过了年回京。”
“年初五是黄道吉日。”张永赶紧将日子说定,“这天启驾,到京正赶上灯节。”
“可以!就是年初五班师。”皇帝问朱宁说,“来年之春,在今年年内,预备百戏迎春,让大家也好好乐一乐。”
于是从这天开始,皇帝便寄兴趣于迎春的百戏,每天都要垂询准备的进度,而且亲自参预策划,设计了许多新鲜花样。
一天巡幸佛寺,老和尚鲠直,说了许多规谏的话;皇帝心内不快,却不便发作。回到“家里”,越想越恼,起了个跟和尚恶作剧的念头,立即回嗔作喜,兴冲冲地亲自下令部署。
他的第一道命令是和尚与妇女,亦须参加迎春;第二道命令是准备五十辆敞篷大车,车顶上悬挂着许多用六片羊皮缝合,内塞枯草的皮球。到了立春那天,下令和尚与妇女杂坐在大车中;有那不愿的,使命军士强制执行。这一下,搞得每一辆车中,皆有纠纷;驾啼燕叱,都骂和尚不规矩,挨挨挤挤,存心不良。
当然,是泼辣妇女方始如此;而有些则只是借此打情骂俏;还有向佛虔诚的,不看僧面看佛面,退缩扶持,口中喃喃宣着佛号,又是一样面目。
在和尚,窘迫的虽多,惊喜的也不少;绮罗丛中,手儿相接,股儿相并,体气微染,口脂微闻,就算它是脂粉地狱,亦心甘情愿地跳了进去。总之,从来没有那么多和尚与妇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子挤在一起过,所以什么想不到的情况都会发生,使得皇帝的好奇心,大为满足,乐不可支。
等到迎春百戏的行列出发,大车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颠颠跳跳地行进,皇帝设想中的情形出现了,皮球飘来荡去,不断地在和尚的光头上碰击,躲得东来西又到;车上的妇女又笑、又喘、又骂,乱成一片;在高台上的皇帝捧腹大笑,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
班师回京之前,朱宁先赶回京城部署。最主要的一点是,皇帝千叮万嘱,百官不可照御驾亲征边京的礼节行事;要看作镇国公凯旋,像欢迎英雄那样,有一番格外热烈欢乐的景象。
这些话由马永成传到内阁,已销假的首辅杨廷和,与梁储、蒋冕、毛纪,深怕不照皇帝的话做,正好给了他一个借口,不肯回京,所以满口应承。于是,文武百官,各出心裁,做了许多彩旗,上绣“威镇九边”、“功高百世”等等颂扬武功的辞句。又出动了鼓吹百戏,从德胜门排出十几里地去。不巧的是风雪刚过,道路泥泞;而就是欢迎镇国公凯旋,亦不能不行大礼,所以个个苦不堪言,搞成怨声载道。
等大驾一到,宰相迎入黄幄,先吃恭贺得胜的下马杯,杨延和捧酒,梁储执壶,蒋晃捧下酒的果盒,毛纪无事可做,弄了两朵特大号的金花,当皇帝捧酒在手,帐外大奏“从戎乐”时,为皇帝插戴金花,然后一起磕头称贺。
“杨延和!”皇帝喊。
“臣在。”
“在阳和,我亲自斩首一级,你知道不知道?”
“臣已经听说了,不过——”
“知道就好!”皇帝抢着打断他的话;因为已猜到要说的,必是以万乘之尊,躬冒矢石,万万不可之类的话。
杨廷和知趣,不再多说,只请皇帝从速向两宫太后去请安。太皇太后卧病在床,不过打个照面,虚应了定省的故事而已;皇太后却是母子情深,问长问短,一直到夜。但是,皇帝还是要回豹房,皇后与妃嫔,羊车望幸,都成妄想了。
过不了几天,皇帝又想“家里”了。因为大同有“晒脚会”,皇帝非去凑个热闹不可。百官交谏,一概不听;好得其时没有警报,宰相决定让他再去玩一趟。到得宣化不久,太皇太后驾崩,这不能不奔,回驾到京,遵礼成服。
四月里,太皇太后梓宫奉安,皇帝以先期祭告诸陵为名,到了昌平的天寿山,匆匆行了礼,立即转往密云去游览。民间一听天字第一号的“花花太岁”到了,平头整脸的女子,逃的逃,躲的躲。有个永平知府叫做毛思义,是个书呆子,下了一道命令,说国有大丧,皇帝怎会出来闲逛?一定是奸诈之徒,假名招摇。百姓各安生业,无须惊惶;非有正式文书通知,“妄称驾至扰民者,一律捕治。”
哪知皇帝真的到了,地方上不理不睬,一闻知府有此命令,皇帝大为震怒。毛思义的永平知府,就此当不成了。
葬罢太皇太后,天气已经很热了。皇帝本想秋凉再出关,哪知流火铄金的六月里,宁夏又传来敌骑犯境的警报。于是又要北征了。
这次是自称“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镇国公朱寿巡边”,并派江彬为“威武副将军”扈从。吩咐司礼监关照内阁下敕令。
于是四位宰相联名上奏,主要的是提出警告,宁王宸濠可能造反。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宸濠很可以说,既然只有镇国公朱寿,并无皇帝;他为了保全祖宗的天下,自然当仁不让。或者以“朝无正臣,内有奸邪为名”,举兵“清君侧”,请问皇帝左右与朝中大臣又何辞以解?
皇帝当然不听。杨廷和是自己预备好的,不听就消极抵制,称病不上朝。皇帝无奈,只好临御左顺门,召次辅梁储,当面命令书写自己派自己“巡边”的制诰。
“其他可以将顺。”梁储答说:“此制断断乎不敢写。”
皇帝勃然大怒,拔出佩剑,指着梁储的嘴说:“你敢不写,不写我请你吃一剑。”
梁储不屈服,将一顶乌纱帽取下来,放在地上,磕头说道:“臣违命有罪,请陛下赐死!”
皇帝还不至于不通人性到乱砍乱杀的地步,只问:“你为什么不写?”
梁储想了一个驳不倒的理由,说是:“草制则以臣名君,臣死不敢奉命!”
这意思是说,“威武大将军”也好,“镇国公”也好,都是臣子。明明是皇帝,用臣子的称号,即是贬辱,而诰勍由内阁草拟,便是宰相否定了皇帝。这种无父无君的做法。认真追究,便是大逆不道,罪当族诛。——事实上是很可能认真追究,只不知何年何月?与其到了那时候,悔之莫及,不如此刻拼死力争。
皇帝想了又想,料知梁储决不会遵旨;而抗旨的动机,出于忠君爱国,当然不能治他的罪。这一点好歹之分,皇帝是知道的,只好将剑一丢,负气地说:“你不草制,莫非我就做不成威武大将军?”皇帝要“窃号自娱”,内阁无可奈何。但副将军的名号,必须出于制敕;大将军可以保荐他的副手,却不能任命,所以江彬那个“威武副将军”却是落空了。
过不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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