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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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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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皇帝安然脱离虎槛,大家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过,他好面子,不肯承认是江彬救了他。

“我对付得了它!何用你来插手?”

话虽如此,心中有数,朱宁的忠心、勇气、武艺都不及江彬。可是在豹房的复道秘室中讲求声色,朱宁就比江彬来得有用了。

※※※

由于朱宁的荐引,锦衣卫的都督同知于永特蒙召见。于永是色目人——这是元朝传下来的名目,蒙古人与汉人以外,其他各族人等,都称为色国人,于永是个回回。

召见的原因是,于永精于“房中术”。促膝密陈,大谈一夜可彻十女的素女经,皇帝大为高兴,即时便有跃跃欲试之意。

“万岁爷,”于永说话很粗鲁,“玩过维吾尔女人没有?”

“没有。”

“太好了!”于永翘一翘大拇指,“维吾尔女人高头大马,皮肤白,鼻子高,眼睛大,上床‘活’极了。”

“好啊!”皇帝急急问道:“到哪里去找?”

“多得很。”于永想了一下说,“臣去找好的。会歌会舞,万岁爷一定中意。”

于永是想起有个后军都督吕佐,是维吾尔人,家中少女甚多,出色的亦不少。便即假传圣旨,一共挑选了十二个人,送到豹房,一个个刚健婀娜,兼而有之,用西域的乐器,献天山的歌舞,别有一种浓郁的乡土风味。好新奇的皇帝,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下子就着迷了。

所迷的自然不止于歌喉舞步,还有明眸皓齿、雪肤花貌、与衾枕之间迥异于中土女子的别样风情。这样,皇帝便更要求索回疆佳丽了。

“公侯伯爵家,色目女子多得很,”于永献计,“万岁爷只要降旨,以教舞为名,把她们都找了来,看中了谁,留在宫里,不放回去,谁敢讲话?”

皇帝欣然嘉纳,如计而行。于是京中勋臣家,凡是籍设入官而分赐功臣的色目妇女,不论已未婚配,有子无子,只要年在十六以上,三十以下,身无残疾的,一律要送到豹房,听候选取,教习西域歌舞。结果许多勋臣的爱姬宠婢,都被纳入后宫,而于永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有天晚上,皇帝在豹房把杯观舞,酒到微酣,忽然想起一件事,顿时心痒痒难以按捺,喊一声:“于永!”

“臣在。”

“你家有个很漂亮的女儿,怎么不送进来陪我喝酒?”

于永确有个姿容曼妙的女儿,是赖不掉的,而且也知道一定有人为了报复,在御前进了馋言,所以皇帝开出口来,才有这种不满诘责的语气。如果应付不善,眼前便是一场大祸。

警觉到此,立刻在脸上堆足了笑容答道:“臣女相貌也还看得过去,只为体弱多病,不敢进奉。臣马上让她进来伺候就是。”

说罢,退出豹房,急驰回家,回到家跟妻子商量,于太太视爱女为心头肉,一入深宫,永难见面,如何舍得?当时便哭将起来。

一面哭,一面骂,“老杀才!早就劝你,不要作孽,不要作孽!你不听。如今可不是现世报了!天啊!”于太太抢天呼地直嚷,“坑死我了!”

“这哭个什么劲!”于永烦躁地说,“女儿进宫得宠,封做妃子,有什么不好?”

“你好,我不好!女儿就是我,我就是女儿,不得见面就不好。别说封妃子,就封皇后也不行!”

“那怎么办!圣旨难违,不遵就是抗旨,杀头充军都有分,那时哪里还有女儿?”

“我不管!杀头充军,我们母女也得在一起。”

这样大吵大闹惊动了家人,也传到了四邻,于永急得连连顿足,“轻点,轻点!”他说,“这样吵得大家都知道了,怎么好意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于太太反唇相讥,“你也明白,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所以怕人知道,是不是?我不管。女儿就是我的命,你要葬送女儿,先要了我的命去!”

“越说越不成话!女儿进宫,怎么说是‘葬送’?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还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冤家很多。”

“冤家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自己作的孽!”

搞成不可理喻之势,于永大伤脑筋,情急智生,冲到女儿面前说道:“做爹的也是无奈!你娘不顾一家死活,你倒说一句!”

于小姐也很不愿,不过她比她娘能干,向父亲使个眼色,回身就走。于永会意,紧跟了去,随后于太太也一面挥涕,一面急步赶到了。

“皇上是个色鬼!”于小姐说,“只要人够美就好,真假不在乎。间壁白家的阿真,极好虚荣,谈到宫里妃子,羡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不如跟白家商量商量看,就装作是我,送进宫去。爹爹,你看可使得?”

于永还不曾开口,于太太已连声说道:“使得,使得!怎么使不得?”

于永想想,除此别无他法,只好跟间壁白家去情商,认了阿真做女儿,大大地送了一笔见面礼。那阿真已非完壁,名为待字闺中,十足少妇风情,生得冶艳非凡,送入豹房,龙颜大悦。可是于永却不免心虚,过了几天,托辞中风,让儿子承袭了世职,自己带着妻子、女儿、大批家财,回原籍享福去了。

※※※

为了固宠,江彬亦学朱宁的办法,为皇帝多方物色艳妇。不过于永的前车可鉴,物色有人而本人不愿,惹出纠纷来,可能便是为自己找了麻烦。因此,虽然打听到许多绝色的官眷,却不敢轻率举荐。

有天到后军都府右都督马昂家喝酒,无意间看到屏风后面闪过一条影子,虽是惊鸿一瞥,但灵魂儿仿佛已被勾上半天,一双发直的眼睛,只盯着那座大理石屏风。

“老江!”马昂问道:“怎么回事?”

江彬自知失态,不由得脸一红,但看马昂毫无温色,便即笑道:“我只怕是遇见仙女了。”

“那是舍妹。通家之好,见见无妨!”

于是唤了他妹子出来,只觉艳光四射,不可逼视,马小姐倒也很大方,唤一声:“江哥!”敷衍了几句,方始入内。

见此光景,江彬心中一动。虽有爱慕之意,不敌富贵之念,想了一下,有意试探着说:“老马,你可得留点神,令妹不可让皇上看见。”

“怎么看得见舍妹?”马昂答说,“就看见了也不妨。”

“不妨?”江彬重重地问一句。

“不妨!”马昂毫不在乎地。

江彬心知有数了,此人亦是不惜奉献妻妇,换取富贵的。于是当天便秘密奏上皇帝。

“接来看看!”

这些事向来归朱宁承办。奉到口谕,不敢怠慢,备了轿子,随带仪从,去拜访马昂。

“马都督,”朱宁率直道明来意:“奉旨迎接令妹入宫。”

“喔!”马昂问道:“我有两个舍妹,不知是哪一个?”

“姓江的看到的那一位。”

“那是大舍妹。”马昂答说,“恐怕有些不便。”

“怎么呢?”

“大舍妹已经嫁了,舍妹夫就是后军都督府的指挥毕龙。”

朱宁心想,也许马昂愿意献妹,而毕龙不愿献妻,正好给江彬拴上一个冤家。因而这样答说:“我是奉旨办事,作不得主。毕指挥有话,该找‘荐贤’的人去说!”

马昂不答,将盛妆的妹子唤出来,送上轿子,抬入豹房。皇帝一看,烟视媚行而仿佛弱不胜衣,不由得想起蕙娘在世的光景,念旧怜新,格外宠爱,赐名含芳。马氏一家,皆赐蟒衣,特准马昂,随时出入豹房,太监们都管他叫“马大舅”,是戏言,但也是尊称。

这样不到一个月,含芳忽然爱酸作呕,是有喜的模样。这是一件极大的怪事,如果说她怀的是龙种,受孕不及一月,不应该有此现象。看来不是有喜,而是有病。

于是宣召大医到豹房来诊脉。这名太医不是有名的薛立齐,本事有限。而且为宫眷诊治,隔着帐子牵出一根红丝,要从几乎不可觉察的红丝的震动中,去分辨脉息的升沉强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徒劳无功,说不出是有喜还是有病。

可是这个太医的母亲,却是妇产科的名医,由朱宁作主,将她接到豹房,细心诊察,断定是三个月的身孕。

这下,朱宁不能不跟司礼监马永成去商量,“怎么办?”他说,“明明是毕家的种,将来生下来便是皇长子,如果立为太子,大明天下不是归姓毕的所有了吗?”

“哪有这样便宜的事?”马永成问道,“万岁爷知道了没有?”

“还不知道。”

“先面奏御前再说。”

“面奏容易。万岁爷知道了以后,会作何处置,不能不先考虑。”朱宁说道,“看起来,万岁爷会舍不得她。”

“舍不得是舍不得的办法,舍得是舍得的办法。反正不是龙种就不能留,咱们先考究出几个办法,让万岁爷自己挑一个。”

于是商量好三个办法:第一,如果皇帝已经厌弃,或者舍得割爱,就将含芳遣回马家;第二,倘或舍不得含芳,但在宫外觅隐秘之处暂行安置,等产后满月,再迎入豹房;第三,上面两个办法都不同意,而又一天都不愿离开含芳,那就直接了当为她堕胎,打掉毕家的孩子——这是毫不费力的事,宫女中擅此道的很多,或者用药物,或者用手术,只要胎儿的月分,不是太大,保证没有危险。

照朱宁的判断,皇帝会采取最后一策。事如所期,皇帝吩咐在安乐堂特辟精舍,安置含芳,谁知一切安排就绪,事情发生了就化。

原来含芳胆小而多疑,以为借堕胎为名,要结果她的性命,枕上向皇帝痛哭流涕,说是堕胎恐有痛苦,不堪忍受。求皇帝将她剃度为尼,从此以后,溥灯黄卷,为皇帝祷祝长生,报答恩宠。

皇帝无奈,找了朱宁与马永成来商量,朱宁不语,马永成自恃是从小陪伴皇帝的老奴,率直说道:“既要剃度,更当打胎。不然,尼姑生儿子,血光冲污佛门,是万岁爷的罪过。”

“我当然不会让她做尼姑。且等她生产了再说。”

“那就先送回家,等生产了再接进宫来。”

“这得好几个月,牵肠挂肚多难受?”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马永成说:“不能生在宫里,宫里落地的婴儿,不是皇子、就是皇孙。”

皇帝想了一下说:“好在还早,到时候再作处置。”

马永成还争辩,皇帝却不耐烦了,起身就走,根本不容他进言,事情就这样搁了下来了。

※※※

对这件事,宫中与朝中的看法不同。在宫中,只觉得此事尴尬异常,九重禁地有个大腹膨亨的妇人出现,而所怀的却不是皇帝的骨肉,真是窝囊透顶。

朝中却有十分严重深切的远虑近忧。远虑是含芳生子以后,倘或留而不遣,毕家的孩子认作朱家的血胤,将来会引起极大的纠纷。近忧是有个强藩,逆谋日显,皇帝有一件荒唐行径,恰恰是授人以柄。

这个强藩是南昌的宁王朱宸濠。早在皇帝即位之初,宸濠便勾结刘瑾,暗中扩充兵力,打算起兵谋反。这几年看皇帝荒淫无道,又无皇嗣,更觉得可以取而代之,所以一方面在江西招兵买马,笼络民心;一方面以重金在京中活动,得宠的教坊乐工臧贤是宸濠的死党,朱宁亦在暗中回护,甚至兵部尚书陆完亦被收买。

这样到了正德九年,宸濠竟自称“国主”,改“护卫”为“侍卫”、藩王的命令本称为“令旨”,亦擅称为“圣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独独皇帝不知道,因为有些人不肯告诉他,而有些人则是不敢告诉他——如果皇帝不信,便成了诬控藩主,是杀头的罪名,而顾虑皇帝不信宸濠会谋反,又是有根据的。

原来皇帝于玩乐之事,无所不好,每年元宵大张花灯,耗费的黄蜡总得几十万斤。宸濠投其所好,前一年雇了名工巧匠,造了上千盏的新样奇巧花灯,进贡到京。表文中又说明,所进花灯的形制新颖,悬挂的方法,与众不同,因而特遣专人进宫布置。

平常的花灯,莫不是四面临空悬挂,唯有宁王府所进的花灯,大多著柱附壁,同时又在乾清宫四周,汉白玉石的栏杆上,用彩色毡幕覆盖,而暗中贮存火药。到得这年——正德九年正月十三上灯以后,著柱附壁的花灯,连着点了三天,将板壁门窗烤得极干,一处起火,迅即蔓延,再一烧到火药,其势更不可收拾。乾清宫及坤宁宫,烈焰腾空,整整烧了一夜,火势最盛的时候,皇帝在西苑高处遥望,还笑着说道:“好比一棚大烟火。”

对宸濠这种彰明较著的奸谋,竟会懵然不觉,深宫大火,竟会无所警惕顾惜,居然以看烟火的心情去欣赏灾难。在宸濠看来真是不可救药的败家子,江山迟早不保。与其落入外人手中,不如姓朱的自家来取而代之。否则,不但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祖宗。

因为如此,从这年起,宸濠的行迹益发无所顾忌,看样子随时可以造反。但师出必须有名,如今皇帝将有孕妇人,留在宫中不遣,恰好给了宸濠一个借口,皇帝竟要将太祖高皇帝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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