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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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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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倒不想。可是,我也不愿住什么廊下家。”

“那好办。”朱宁答说,“京里好园林极多,我替你找一处精致、清静的地方,包你住得称心满意。不过,这得万岁爷点头。”

“当然。”蕙娘想了一下说,“我自有道理。找地方不必顾我,只要万岁爷高兴。”

“就这么说了。你看,王石头来了,必是万岁爷醒了。”

果然,王石头匆匆来报,皇帝一睁开眼便唤蕙娘,立等见面。见此光景,朱宁心知恩宠方始,着实有一段迷恋的日子,可是也不能让她盖过自己的地位去!得想个法子,要教她乖乖听自己的指使。

※※※

漱洗、进膳、品茗都是蕙娘亲手料理。那份细致体贴,而又纯然出乎关爱,丝毫不觉她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格外巴结,实在令人激赏。

“今天是艳阳天气,”蕙娘问道:“万岁爷不去走走?”

“懒得动。”皇帝伸个懒腰,“我觉得只有这里最舒服。”

“可惜!”蕙娘笑道,“不能把这间屋,整个儿搬到京里去。”

“只要有你,哪儿都是舒服的。”

“可是,臣妾也不能侍奉万岁爷进宫。”

“这……”皇帝还在沉吟,蕙娘却又抢着开了口。

“也不能住在廊下家!就是万岁爷赏臣妾住在那里,臣妾也不能够。”

“别‘臣妾’,‘臣妾’的!听着多别扭!你就称‘我’好了。”皇帝接着问说,“为什么不能够?”

“第一,身分不同;第二,”蕙娘迟疑了一下,决定遵旨用“我”字自称,“我舍不得我女儿,那里又不能带孩子去。”

“你那女儿很好玩!别说你舍不得,我也喜欢。”皇帝搔着头说,“可是,这样子,你又住在哪里呢?”

“京城那么大,除了大内,莫非就没地方住了。”蕙娘答说,“我想另外找一处房子,带着女儿同住,万岁爷高兴来就来,不高兴来就不来。反正我步门不出,只要万岁爷想到了,总看得到我。”

“我当然会天天想你,会天天来。”皇帝忽然失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好像是我的外室。”

“万岁爷喜欢不喜欢这样子呢?”

“喜欢!别有风味。”

“既如此,”蕙娘突然问道,“请示万岁爷,我管皇庶子叫什么?”

皇帝愕然问说:“谁是皇庶子?”

“不就是万岁爷的干儿吗?”

“原来是小宁儿!皇庶子?”皇帝忽然纵声大笑,“怎么想来的?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怪称呼!”

蕙娘原来就有些惴惴然,但怕皇帝对朱宁这自高声价的怪称不悦,将他唤来责备几句,岂不是自己闯的祸?如今见皇帝并无怒意,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不自觉地笑了。

这一笑极甜、极妩媚,皇帝不觉又动了情,握着她的手笑道:“其实,你要替我生个儿子,便用得上皇庶子这个称呼!”

“我哪里有那样的福命?”

“一定有!你要不要——”

蕙娘不容他再说下去,很巧妙地抓住语句中的空隙,喊一声:“万岁爷!”

“嗯,你有话?”

“是,万岁爷还没有指示,到底管皇庶子叫什么?”

“跟我一样,叫他小宁儿好了。”

“万岁爷可以,我是什么人,怎么能这样叫?没的教别人家背后骂我轻狂自大。”蕙娘紧接着又说,“最好用官称,能不能叫他都督?”

“都督?好大的官了——”

“大也应该。”蕙娘抢着说,“万岁爷的干儿,还不该是个大官?”

“也罢,就让他做都督好了。”皇帝问说,“你还要我封什么人?”

蕙娘心中一动,但立即省悟,来日方长,落得大方些,不必在此时乞恩,便摇摇头说:“不敢私自干求。”

“那就以后再说。”皇帝问道:“你陪我一起到蓟州去一趟好不好?”

蕙娘低头不语,停了一会,抬起眼来,只见她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庄重而关切,使皇帝不能不深深注意。

“你怎么不说话?”

“有句话不敢说,怕不中听。”

“不要紧!”皇帝抓住她的手,轻轻拍她的手背,“你说什么我都不恼你。”

“那我就斗胆说了,请万岁爷快回京,别让老太后惦念。”

这顶帽子太大了,皇帝无话可答,而心中仍旧想到蓟州。沉吟了一会问道:“你怎么知道太后会惦念?”

“天下父母心,无分贵贱,都是一样的。尤其万岁爷一身系天下安危,老太后更不能不惦念。”蕙娘柔声央求,“听我的劝,万岁爷回京吧!”

皇帝不忍拂她的意,终于允诺,在张家湾再往两天,便即回京——所以要逗留两天,是因为皇帝决定带蕙娘一起进京,在两天之中得要替她在京里找好房子。

于是即时传唤朱宁到彻前,“蓟州不去了!”皇帝说,“后天回京。”

“喳!”朱宁已在窗外都偷听到了,尽知始末,但此时仍旧答得很响亮。

“她,”皇帝指着蕙娘说,“不愿住廊下家,你替她好好找一所宅子。”

“喳!”

“两天之内就得办好。”

两天的限期是急促了些,不过朱宁对于皇帝的吩咐,从来不说办不到,所以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朱都督!”蕙娘插嘴喊了一声。

朱宁已知道这“都督”的由来,却不能不装得错愕地问:“蕙娘,你叫谁?”

“你啊!”蕙娘转脸向皇帝笑道:“请万岁爷当面交代吧!”

“蕙娘保你当都督。”皇帝说道:“你就接掌锦衣卫好了”

朱宁大喜。接掌锦衣卫是他梦寐以求而苦于不能到手的希望,不想无意间得之,立即磕头谢恩。

“你也谢谢蕙娘!”皇帝说。

“是!”朱宁作了个揖:“多谢蕙娘。”

“不敢当,不敢当!”蕙娘转身相避,“恩出自上,于我何干?”

“话虽如此,到底是看你的面子。”皇帝接下来又问蕙娘,“应该给你一个封号,也让大家好称呼。”

“谢万岁爷的天恩。”蕙娘答说,“只恐于礼不合。”

“管什么礼不礼?我封你一品夫人。”皇帝转脸问朱宁:“夫人上面应该有两个字的称号,单叫夫人很拗口。”

“是!”

“那么,你倒想想。”

“蕙字就很好。”朱宁建议,“再有一个字,请蕙娘自己想。”

“对!你自己起个名字。”

“必得御口亲封才贵重。”

“好!”皇帝看着瓶花说道:“就叫蕙华夫人吧!”

“蕙华夫人!”朱宁接口便说:“请谢恩。”

说着,取了一条红毡铺在皇帝面前,蕙娘盈盈下拜,很郑重地接受了封号。

由此而始,皇帝建立了他的第一个“外室”。这一意外的机缘,触发了他的憧憬,也就是勾起了他的家室之想——有皇后、有嫔妃、有数不尽可充下陈的如花美眷,然而那不是皇帝所希望的家室。

“皇后的性情、模样儿,都很不错,可就是亲近不起来!”皇帝向蕙娘诉苦,“每次见面,那一套礼节先就叫人受不了;脸上亦总是一本正经,虽非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叫人气馁。你想,男女居室,还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不是受罪?有时候,神气缓和一点儿,可是,只要我摸一摸她的脸,拉一拉她的手,立刻就会教她怕得不得了,前后左右张望,倒像寝宫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监视似的,害得我亦浑身不自在,只好逃走!”

蕙娘“卟哧”一声,忍俊不住,索性“格格”地大笑,“皇帝从皇后寝宫中逃走!”她说,“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事!”

“光说‘逃走’还不能形容,实在是狼狈而逃。这话说起来没有人信,所以我亦是有苦难言。”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上家也不例外。”

“就是这话啰!”皇帝微偏着脸,向半空中望,眼中流露出向往着什么的神色,“我常在想,民间夫妇恩爱,琴瑟相调,不知是怎么样一种有趣味的境界?以后,我也要尝尝。”

蕙娘默听半晌,自语似的说:“只怕不能。”

“为什么?”

“皇上到底是皇上上!”

“嗐!”皇帝着急地说,“连你这么聪明通达的人,怎会放不开?你要把它忘记掉!”他重重地加一句:“一定得忘掉我是皇帝!”

“办不到的!一开口就叫‘万岁爷’,等于自己时时刻刻在提醒,别忘了万岁爷的身分。”

“你不会不叫吗?”皇帝问道,“民间夫妇怎么相称?”

“那不一定。”蕙娘答说,“譬如官宦人家,一个称‘老相公’,或者‘老爷’,一个称‘夫人’或者‘太太’。”

“那是两老互称。年轻的呢?”

“年轻的称‘少爷’,或者‘大爷’、‘二爷’,少爷叫少奶奶,或者叫名字,或者就称‘少奶奶’。”

“这样,你叫我大爷,我叫你名字。”

“我不敢。”

“为什么?”

“不合道理——”

“又来了,又来了!”皇帝顿着足发怨声:“狗屁的道理。”

“别生气!”蕙娘终于怯怯地叫出口来:“大爷!”

皇帝立即笑逐颜开,默念着这个破题儿第一道的称呼;尽力想象自己不是日理万机的天子,只是一个妻美而贤,享尽清福的富家公子。

※※※

皇帝的“外第”找到了。是在北城的湖边。

京城有“四水镇”之说,东南泡子河,西南太平湖,东北后海,西北积水潭,各据一隅,而以积水潭最为有名,因为有座古刹叫净业寺,所以又名净业湖。

净业湖虽是洗马的地方,但北通玉泉,南达三海,源头活泼,所以湖水澄净,夏天不生蚊蚋。沿湖长柳披拂,湖中红白荷花,一望无际,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有钱的内监,多在沿湖构筑别业,最有名的一座是弘治年间,势倾一时的大珰李广所建,还造了一座桥就名李广桥。

朱宁所找到的一所房子,就离李广桥不远,从桥下右折而入,高城如带,后拥全湖,景致非常清幽。可惜,这座本来属于一位太师所有的名园,有一部分倾圮了——这也是朱宁故意的安排,且已征得蕙娘的同意,另有作用。

好在倾圮的部分虽不少,可住的地方也不少。朱宁找了御用监的匠人,连夜加班,收拾出来一座院落,南北两排精舍,外带耳房,暂时足够用了。

搬入新居,一切现成,蕙娘自己带了四名侍儿,八名憧仆,打开随身携带的箱笼、古玩、字画、帷帐、衾褥,一切全备,不消两个时辰,便布置得妥妥贴贴了。

黄昏时分,朱宁来传话,皇帝天一黑就来。一切膳食供应,自有内监料理,蕙娘只是家常打扮,自己烧了一炉茗香,静坐等待。

傍晚刚点起粗如儿臂的红烛,皇帝骑马到门,他提着一根马鞭子,敲敲打打地进了院子。蕙娘只在门口相迎,含笑说一句:“大爷回来了!”

“回来了!”皇帝四下一看。大感新鲜,因为平日御服,所见的大都是御用的明黄,而这里却很少黄色。朱红、翠绿、鹅黄、粉青,彩色缤纷,却又配搭得十分调和,富丽之中,不失清雅,不由得便赞一声:“好漂亮的屋子。这些陈设是谁找来的?”

“是我娘家带来的。”

“原来是你陪嫁的妆奁。”皇帝笑道,“生受你了。”

“大爷请坐,喝什么茶?”

“有什么好茶?”

“有杭州西湖上的新茶。”蕙娘答说,“漕船上刚刚带到。茶叶倒罢了,有一罐无锡的惠泉水。”

“好啊!我尝尝。”

“这可不是心浮气躁能尝得好处来的。煎茶很费工夫,只怕大爷没有耐心等。”

“不要紧!”皇帝说道,“我正好趁这工夫去看看地方,哪里该修、哪里该添,走一圈回来喝你的惠泉水,龙井茶。”

说完,随即由朱宁陪侍,点起二十多盏宫灯,去巡视这座倾圮的名园。蕙娘煎好了茶,皇帝还未回来,茶都凉了,又煎第二次,仍然白费心力,煎到第三次,方见皇帝回转,已经起更了。

“这还喝什么茶?”蕙娘笑道,“必是饿了,以酒代茶吧!”

“一路看,一路在想你的茶,实在是一看就不能丢开。”皇帝歉疚地说,“这个地方要大修!”

朱宁所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不接口,只望一望蕙娘,递过去了个暗号。她就很从容地一面捧茶过去,一面说道:“要大修,就非得找好匠人不可。听说有个安南人,姓阮的,是营造第一把手。”

“原来你也知道,此人叫阮德。”

“四万岁爷的话,”朱宁这下开口了,“阮德正在赶豹房的工程,不敢再误钦限。”

“钦限是要紧的,万岁爷先将就着住吧!”

一唱一和,丝丝入扣,皇帝哪知道他们的说法是预先商量好的,只觉得“将就”二字入耳,心里不舒服——从出生以来,就没有一件事肯将就过,越要他将就,越不肯将就,所以毫不考虑地答说:“豹房的工程搁一搁不要紧,先修这里。明天一早就传阮德来!”

“喳!”朱宁答得很响亮。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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