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送床被面吧,哦不,他们盖着倒舒服,送两个热水瓶给她吧,我也没那么多钱。”
“我们现在就去买就送去吧。”刘伟明把一杯水往嘴里喝,放下杯,“唉,这算什么呢,西门
玉啊,你说她究经是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呢………”
一路上,刘伟明又说了许多王盛英的是与不是,西门玉听着应着,他说不出王盛英到
底是正经还是不正经,是该结婚还是不该结婚,他只是想多买点东西送给她。在大队部的供
销社里,两人买了两个大红铁壳热水瓶,见柜台里有一种带条子的白球鞋,西门玉很想把它
买了送王盛英,随又想到,夹着一双鞋在里面,这算什么呢,脸上热热的,便和刘伟明说两
个水瓶轻了,便添了一对茶缸子,又添了两条印花毛巾。礼物送到王盛英处时,天已黑了,
王盛英很感激地收着,说着客气的话,刘伟明和她对说着,西门玉差不多没言语,很快地就
回来了。第二日,刘伟明兴冲冲地来邀西门玉一道去吃喜酒,西门玉便换了一双干净球鞋,
跟着去了。
阳光烺烺,和云熳熳。西门玉在堤上走着,身上暖洋洋的,有一种不愿到尽头的感觉,
走着走着,他便坐倒在堤坡上,把褂子脱下搭在肩上,尽情沐浴着这空旷、宁静、温煦的自
然。他的酒量真不小,王盛英真有眼力,是她先找他的,还是他先找她的,大概是王盛英先
找他的,看他那样子,他是个老实人,不怎么会说话,他的家境也不怎样,新房也只是隔开
的一间旧草房,也只是一套老式上新漆的条桌,箱合柜,大小床头柜,只是那几个红彤彤的
双喜字张贴得到还喜气洋洋,刘伟明说是王盛英和他早就怀了,所以现在来不及办东西,不
过今天看来,王盛英对于房里的东西倒也不大在意,仿佛可有可无,只是在见到自已和刘伟
明去了时,面色有点红红的、涩涩的,不过后来见她在他身旁招呼来人时,脸上却又是从心
底里喜出来的样子,喝酒时也是你一杯我一杯地欢快地喝着,他很听她的话,她叫他干什么,
他就去干什么,他真好,他的背好阔,手好大,嘴也好大,一说话,一股浓烈的气息往外喷
溢………两手抓住头发左右摇晃着,满眼一片空白,西门玉痴痴地盯着眼前漾漾着金光散散的河
水,一动也不动着,忽地一侧脸,见上游浮来一只不大不小带着篷盖的木船儿,正在往岸上
抛锚,船上三口人,老头子老婆子和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船头上摊晒着许多小鱼虾,
三个人不言不语地忙着绳子铁链子,然后是老头子紩补着大堆的布帆,老婆子紩补着大堆的
鱼网,少年赤着脚用布把托擦着船板篷盖船沿。
少年的活干完了,便脱了褂子,又脱了褂子,赤膊溜胸地坐在船沿上晒太阳,手里捏
弄着老婆子补缀的散布在他身边的鱼网,瞧着岸边,眼睛对着西门玉盯了片刻,随转了过去,
象是不好意思似的,西门玉随之心头一颤,即刻真想跑过去用手摸摸他的脸,他那舒展清澈
的眼眸分明是叫他过去的,他那盈润微张的嘴唇分明是等他去吻他的,西门玉眼巴巴地望着
他,心里火急火撩,“他怎么就长得这么丰俊。”圆团团的胸脯,圆团团的胳膊,圆团团的腰
儿扭斜着,柔罗罗的裤子前曲着一双圆团团的脚儿,两腿不觉地立了起来,向前走着,离船
很近了,他站在水边,那少年又把头转了过来,四目相视着,都在微笑着,西门玉很想招呼
他,可憋了半天,终于没有说出话,那少年似乎也是同感,也不好意思先开口,嘴角微微动
了动,又回过了头去,西门玉便站也觉着不是,坐也觉着不是,只好沿着水边向前走着,佯
装看看天,看看水,拣起土块向水里抛着,且不时地偷眼回头瞅着,走了一截子,又复回走
着,就这样走着看着抛着瞅着。
溶溶脉脉的水里浸着一盆血红,一个土块抛过去,红盆颤颤巍巍,又抛出一块,猛一
回头,那少年船已摇摇摆摆地离去了,西门玉敢紧回身向前追着,遥遥地,船上的少年在向
他张望,那老头子老婆子似乎也在一边摇橹一边向他望着,西门玉心一沉,无限的旷凉漫洀
一天,他陡然一觉得,他原本是属于他们的,他应该和他们在一起,一起不言不语地劳动着,
一起不言不语地吃着睡着看着,漂流四方,晚了,不可能了,他们已消失了,天已黑了。西
门玉怅怅然地上了堤,又回眼望了望那模糊的远方,缪缪地向圩田里下去了。
西门玉挑着稻把跟在麻叔的后面,心里仍在回闪着昨天那个船上少年,突地,麻叔的
双腿不知怎么一弯,连人带稻散在田埂上,西门玉慌忙放下自已的担子去搀扶麻叔,麻叔低
着头,口里说,“不要紧。”西门玉听得出,他是很沉累的。他这是怎么了,割得时候也见他
歪了一跤,且割得很慢,一会儿停停,一会儿歇歇,他是不是病了。晚上天黑时,西门玉便
来到麻叔的屋,只见麻叔正在就着开水吞咽着什么,见西门玉进屋,麻叔脸上浮着笑说,“你
坐,你坐。”
西门玉说,“你是不是在吃药,身上哪儿不舒服。”“没有什么,就是………就是肚子痛。”
“是不是胃痛啊?”“嗯………就是胃痛,你坐,你坐呀。”西门玉便往身旁的床上坐下,忽闻到
一些酒与韭菜的混味,象从枕底下散发的,西门玉随手翻了一下枕头,枕下一团纸包边上散
散着一些什以黑籽,西门玉拣起几粒凑近一看,是韭菜籽,便说,“麻叔,你的韭菜籽怎么
一股酒味,颜色这么黑。”
麻叔转过身忙上前把纸包拿了过去,又忙弯腰曲首“嗯嗯”地用手拣着籽,一缕幽寒
浮浮荡荡,西门玉把手在麻叔后背的褂子上轻轻抚摸着,嘴里说,“你明天和队长说一下,
让他分点轻活给你干。”“不,不要紧的。”麻叔摇着头说,转过身来,脸上很为难的样子,
西门玉说,“你不要那么认真,身体要紧,吃药钱够吗?”“够的。”麻叔象个小孩子似的轻
轻地答着,坐到凳了上,低下头。
他母亲要是还活着就好了,他现在一定是在想他母亲,有一回,自已突然发高烧,在
那两天里,自已不是白天黑夜地想着母亲能来坐在自已床边就好了吗,麻叔真可怜,不上二
十岁母亲就死了,他还是个孩子啊,他知道该怎样地过日子呢,他知道该怎样地管理自已呢,
他在他的两间屋子里这儿撞撞那儿碰碰,转悠到现在,他母亲要是到哪儿去了这么多年,现
在突然地回来了,一看到儿子现在这副样子,该是多么地心疼啊,母子俩该有多少话要说啊,
他在说吗,他现在心里一定在诉说,在向心里的母亲诉说,让他说说吧,西门玉不言语了。
过了一程子,麻叔似乎好些了,秋收已结束了,油菜籽也种下了,田野里一片的悠闲。听说
年底要有一批招工,西门玉又紧张兮兮,又心驰神往,思绪蹁跹地投入了自已编翻的未来的
日子里去了。
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是春天了,春天冉冉。西门玉靠在床上板着指头算计着
日子,为今天这一天怎么过着急着。这一程子里,西门玉对下田产生了厌倦,天天的拨草拨
草,拨得他心烦体胀,他便请了两天假,不出工在家也不好受,他想上县城去逛逛,口袋里
又没钱,昨天只好在家里睡了一整天,睡得他浑身皮骨发酸,“日子都不好过啊。”他后怕地
想着昨天的时光,“还是和他们一道去拨草吧。”但拨草的木然动作又浮上手脚,他又懒得动
了,就这样,他只好把自已又掷上了床。他把手放到头后垫着,盯了一会墙上的裂纹,又觉
着不是,坐了起来,忽一眼瞥见墙拐角处放着的一根钓鱼竿,心里一动,石新飘然而至了,
他不在说也不在笑,模模糊糊地回闪着,西门玉心里好难过,出了一会子神,最后想还是去
钓鱼吧。
翻过几条圩埂,西门玉便停靠在一个月牙样的池塘边,挂好曲蟮,拨好浮子,甩向
一块杂草连绵的水中,曲腿而坐了。不一会,浮子在动,渐沉,他一提,空的,如此三四次,
大概是鯵鲦子在捣乱,可能还是同一条,他索性不望了。侧过脸,拣着一块小卵石在手里捏
着,不远处有一群人在劳作,处处都一样啊,他们怎么这么爱劳呢,劳而不厌,是一种什么
内力支持着他们,不劳不行,不劳就得饿饭,劳,吃,吃,劳,他们是在吃自已啊,一代接
一代,一代传一代,听说从前的人是光吃不劳的,后来偷吃了一种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触怒
了上天,从此才被罚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自劳自食,他们为什么要偷吃禁食呢,据说是受了
什么坏东西的引诱,受引诱就得干吗?自已没长头吗,看来根由还是出于人自已,………本身的
贪欲,人你为什么要有贪欲啊,否则现在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噢,人人都生活在果红柳绿
里,人人都生活在山团水长里,整天地吃喝玩耍,整天地和自已喜欢的人在一起玩耍,流游
各地,流游四方,噢,这才叫真正的为人一场,象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奔头,………有人牵着
一头牛儿挨过他的身旁向着一块荒地走过去,和这老牛有什么两样,只不过不是用鞭子催赶
罢了,人也真不是好东西,自已劳累了大概不服气,硬是拖来一些其它动物来陪伴自已,而
且也还上天似地驾驭它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儿,嫉妒、发泄,牛最可怜了,它们无发泄
对象,也不能驾驭别物,只好受人支配,劳死而止,它们为牛一场值得吗,瞧它的头使劲地
摇摆着,它这是在反抗吧,它的心里在怎么想呢,我好苦啊,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我恨你
们,你们不是人养的,有苦难言,到底还是人幸运,会说会道能哭能笑,说尽道尽、哭尽笑
尽了吗? 这一代又一代的,他们说的最如愿的话是什么话,他们哭笑的最称心的事是什么
事,哭、笑、说,它们是怎么附在人身上的,兔急咬人,狗急跳墙,急很了它们就会出来的,
当初他们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急况下急出一句句的话来的,又在一种什么样的急况下急出一阵
阵的哭笑来的,它们是来之不易的啊,吃是怎么来的,穿呢?住呢?噢,人生是急出来的,
现在还急吗?我现在不正在急吗,我将会急出个什么事来呢,钓鱼,西门玉不觉回目看起竿
子浮子,七八个浮子一动不动,到现在都没有来吃的,他抬起竿子一看,勾子光滑滑的,曲
蟮早没了,他便又重新装上一截红曲蟮,送入水中,水近处有一群小鱼花在漂浮,一窝一窝
地来来去去,它们这样漫无目标地游来游去干以呢,是稚期的骚动,就象小孩子到了一定的
时候,他们就会挣脱大人的手自已一步一步东倒西歪地脚走,跌倒了,爬起来再走,骚动中
浮动着勇敢,勇敢是从骚动中来的?出类拨萃的人不都是因为勇敢,那么他们都是出自周身
的长期骚动,毛泽东,尼克松,孔子,孙子,苏秦,韩信,姜小白,伍子胥,武则天,王熙
风,骚动出能人,骚动创大业,我骚动吗?………唉,见人话都讲不出来,还骚动呢,只在能快
快地离开这儿就谢天谢地了,他真走运,怎么一掉到河里就让他发现了,哪一天,我们公社
书记的儿子也掉到河里,也让我看见把他救了就好了,下次也一定是我的了,机会,我能遇
到这种机会吗,哪怕是会计的儿子也行,会计也是有权的,金会计的脸怎么那么长,又那么
冷,高书记的脸也不那么好看,弓戳鼻子干瘪嘴,怎么有权的人长得都不好看,表情也不悦
目,权,这就是权的基本功,都是人,都在天地间过日子,为什么要产生一个权,掌把权,
负于权,人管人,牛管牛吗?猪管猪吗?是谁发明这种权权统制的,炎帝,黄帝,该死的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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