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小想决定回去酒店睡一会儿。傍晚六点,是斯小敏的遗体火化时间,距离这个时间还有四小时。
刚踏进酒店大门,有人上前来招呼:“HI!”
是夏一。
令小想真服了他了。
她自顾自地进电梯。
夏一跟了进来。
他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别紧张,姐姐,我现在对你已经没有兴趣了。要知道,这年头的男人也是很识趣的,眼看你无意,断然不会白费力气,又不是非你不行。”他的目光变得同情起来,“我只是觉得,你挺可怜的。”
令小想怒道:“谁要你可怜!”
不可否认,夏一的话让她恼羞成怒了。她知道他说得很对。正因为很对,她才恼怒。是的,如今这年代,爱情都是浅尝辄止,即便真有那种一见钟情的事情发生,那“情”也是断然禁不起考验的。男人们都变得急功近利了,一见势头不对,立即掉转风向。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她气哼哼地跨进房里,才要狠狠关上门,夏一已经敏捷地抓住门框,大大方方地走进门来。
令小想皱起眉问:“你的脸皮向来这么厚?”
夏一的眼神很无辜:“是的。”
令小想白他一眼,走进卫生间。等从卫生间里出来,发现夏一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令小想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心里突然掠过几许遗憾,她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遇上这么英俊可爱的无赖,要不然,怎么也要乱谈一场恋爱。
过了二十五岁,恋爱的想法仍然还有,但和二十岁时想要的恋爱却有了根本上的不同。二十岁的恋爱可以只顾着爱,不计后果,可以全身以赴,而二十五岁以后,恋爱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结婚,计较对方的收入,身家背景,即便爱上了,也只能爱至七分为限,留三分爱自己。但凡一切不切实际的,都不耐烦尝试,没有结果的,懒得开始。无谓的悸动,像云烟,过了就算了。
她也觉得困,在沙发上眯了会儿,觉得很不舒服,于是把心一横,也上床躺着。反正床大,一人占一半。
还是睡着了。
令小想还是很佩服自己的。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她好像总能睡得着。即便心里有着痛苦,害怕,担忧,但到最后,仍然睡得着。
这一次,她梦到了许履文。
真奇怪。
她已经太久没有梦到这个人了。
她曾经很疑惑,这么些年过去,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听说他乘着老丈人这条快艇,一路上顺风顺水,好像已经位居要职,风头十足。
在梦里,他和从前一样,瘦高,眼神清澈,永远理一个小平头,爱穿白衬衣。
他穿着白衬衣站在微微炎热的夏日午后的阳光里,眉头轻轻皱起的模样,她永生难忘。
他伸手来抚摸她的头发,像是十分怜惜。她情不自禁便热泪盈眶了,轻轻唤:“履文履文。”
有人把她狠狠一推,她顿时惊醒过来。
夏一的脸近在咫尺:“喂,快起来,五点了。”
她来不及斥骂他,已经惊跳起来。五点了。
夏一已经替她拿好包,扯着她换鞋,两人急匆匆出门去。
坐在出租车里,夏一冷不防问:“履文是谁?”
令小想的心跳漏了一拍,喝道:“关你什么事。”
夏一不以为然地打量着她:“大不了是个老相好,态度这么恶劣,看来还是进行时。”
令小想目无表情地说:“别跟我说话。”
她不想说话。
18:00
她最后看了一眼斯小敏。
她的身子站得很直。
夏一伸出手来扶住她,她拂开了他。
斯小敏之死(12)
20:00
令小想跟在夏一身后走进了“黑记”,同行的还有周志红,以及昨天见过一面的斯小敏的那两位男同事。
令小想不是不黯然的。在周志红的嘴里,斯小敏的朋友不是很多吗?可现在,那些朋友都哪儿去了?
“黑记”跟“小多来”一样嘈杂,油腻,热闹。
一行五人坐了下来,夏一扬扬手:“先上两扎啤酒。”
令小想成功地又喝多了。
不对。是除了夏一,剩下的人都喝多了。
两个男同事开始比赛着说斯小敏的好,他们争相拉扯令小想的胳膊,努力用一件件事实来证明斯小敏对他们,其实很有心。她之所以没有选择他们,其实是有苦衷的。
周志红几乎是半个身子靠在了夏一身上:“这人生,果然没意思。可是又怎么样,总不能去死。”
他们一直喝到凌晨。
结果一一被夏一拖进出租车,因为无法问到他们的家庭住址,夏一只好把他们也带到了酒店,重新开了间房。服务员几乎是嫌恶地上前来搭了把手,把周志红和两个男人扔到了房里。夏一自己带着令小想回了房。
令小想的嘴里一直在说些什么。夏一挨近了才听清,她是在唱歌——
常常心里想
生命多奇妙
许多事情天早已准备了答案
我们不太像
却又如此巧妙
截长补短成甜蜜力量
如何形容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如何表达这特别的情感
不需时时陪伴在身旁
依旧有增无减的情感
被爱是我心中一双无形翅膀
如果被呼唤了
无论是彼此相隔着万水千山依然
穿越所有的距离
一定回到彼此身旁……
他把她放倒在地毯上,怔怔地凝视着她。
她说她有二十八岁半,真的不像。脸上稚气尚未脱尽,虽然态度不好,却像是在掩藏没来由的心虚。不算漂亮,身材也不见得怎么样,可以定位于那种丢到人群中就不一定能发现的一类。
却无故地吸引了他。
可怜她是真的,对她有兴趣也是真的。
他拿出烟来抽。
令小想摇晃着坐起来,侧侧脑袋认真地看了夏一一眼,然后笑起来。她抢过他嘴里的烟,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模样贪婪熟稔:“你会唱歌吗?”
他从鼻孔里轻哼一声,骄傲地说:“我从小就是万人景仰的歌星,运动健将,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王子外加美少年。”
令小想软软地笑了一笑:“嗬,还是吹牛大王。”也许是酒精作用,她的态度变缓和了,“那么,唱一首歌给我听吧。”她指间夹着烟,有点出神,“我小的时候,一不开心,我姐就会唱歌给我听。”她嘻嘻笑起来,“我姐她虽然长得好看,不过歌就唱得很烂,很烂……”
她把头靠在夏一肩上:“你会唱什么?”
夏一拿过烟来,自己狠吸了两口,笑了:“我们俩这算不算接吻?间接亲吻?”
令小想伸出手,在他脸上轻轻打了两下,喝道:“滚!”
夏一挪动一下身子,把腿伸直,以便让令小想可以舒服地躺在自己的腿上。
他说:“来,给我鼓掌吧。”
他唱的竟然也是那一首《我的翅膀》——
常常心里想
生命多奇妙
许多事情天早已准备了答案
我们不太像
却又如此巧妙
截长补短成甜蜜力量
如何形容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如何表达这特别的情感
不需时时陪伴在身旁
依旧有增无减的情感
被爱是我心中一双无形翅膀
如果被呼唤了
无论是彼此相隔着万水千山依然
穿越所有的距离
一定回到彼此身旁……
令小想霍地坐直了身子,盯住夏一:“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斯小敏之死(13)
夏一失笑:“流行歌,谁不会唱。”
令小想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轻咳一声,说:“可为什么偏偏唱给我听?”
夏一轻声说:“因为你喜欢。”
令小想的眼里浮起点点泪光,她的手指轻抚过夏一的眉,轻声说:“做我弟弟吧。好吗?”
夏一扬扬眉毛,正要说话,令小想用手指遮住了他的唇:“嘘——就这样说定了。”
无论如何,亲情总比爱情可靠。
夏一看着她,良久,笑起来,问:“我唱的歌好听吗?”
令小想点点头:“这首歌,我和我姐一块儿学会的。这一点我比她聪明,她学了好久。让我想想,十年前,我十八岁,刚刚到省城上大学,我姐带我去卡拉OK。”她笑起来,“那时候,我连点歌都不会。”
夏一说:“姐姐,以后你觉得孤单寂寞就找我吧。放心,我不收你钱。”
令小想放肆起来:“帮我找个合适的男朋友吧。”
夏一问:“具体要求?”
令小想想了想说:“不像你这样的就行。”
夏一说:“行。我给你留意着。”
令小想捏了捏他的脸:“真乖。”
夏一无声地笑了笑:“你姐真是自杀吗?”
令小想目光闪烁了一下,轻轻点点头:“有不止一个目击证人。那是她们报社的会议室,负责清洁的阿姨甚至看到她最后的身影。”
夏一注视着她:“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
令小想说:“她最后的,我未能参与的那部分人生。”
她表情平静,眼神里却全是深不可测的悲哀。
夏一清了清喉咙,岔开话题,说:“没看出来,你酒量很好。”
令小想笑了:“我也没想到。”她抬起头无邪地笑,“我竟然还会吸烟。原来这世上有许多事情,真的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比如爱情。
她坐直身体,寻找手机:“我要打个电话。”
夏一说:“大半夜的,你要打给谁?”
令小想答:“朋友。”
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
夏一扯扯她:“算了。”
令小想甩开他,继续打。
终于有人接起来,非常厌恶非常不耐烦:“喂,谁啊?”
令小想脸上展开毫无保留的笑容:“HI,林欢欣姑娘。”
那头静默许久,才爆发一声隐忍的低喝:“你是令小想?”
令小想答:“亲爱的,是我。”
那头继续忍耐地尖叫:“令小想!我以为你死了!你在哪儿?什么?在省城?在N城?什么时候来的?什么?什么事?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才打电话给我?”
越到后头,声音越大,令小想不得不把手机拿远点儿。
夏一失笑:“你的死党?”
令小想无奈地点点头,一边回答电话那边的提问:“我现在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因为一直没找到男人结婚,所以没有脸见你……”
那头吼:“你在哪儿?你给我等着,我马上过来!”
令小想合上手机,示意夏一:“给总台打电话,送啤酒上来。”
夏一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还能喝?”
令小想嘻嘻地笑,点点头:“就算死掉,也得喝。”
令小想只有这么一个朋友。她是令小想的大学同学,宿舍舍友。四年大学唯一的收获,就是这位名叫林欢欣的姑娘。
“我跟她铁起来的时候,她正要去自杀。”令小想眯起眼睛笑。
夏一骇得笑起来:“这么勇敢?”
二十岁当然勇敢,动不动就喜欢闹自杀。林欢欣其实不止一次要自杀。和男友吵一架,也嚷着要自杀。男友约会迟到,也要自杀。考试没考好,也要自杀。
她就像那个放羊的小男孩,屡次三番地瞎喊“狼来了”,听惯了就没人肯理她。一直到惨遭男友劈腿,情敌竟然是个胖妞,还是单眼皮,这太让林欢欣受刺激了。如果对方丰乳肥臀,外加风情万种,她也就认了。她歇斯底里地跑去讨个说法,被男友轻蔑地甩过来几张钞票,薄薄的鲜红的纸张轻轻刷过她的脸,她立刻悲愤得想死,马上,立刻。
斯小敏之死(14)
她再一次嚷着要去自杀,当然没人理。
她恼羞成怒地摔门离开。
还是令小想起了恻隐之心,忐忑十分钟之后追了出去。于是,她亲眼目睹了林欢欣跳下了城中河。
她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想也不想也跟着跳下河去。
结果。
结果很滑稽,林欢欣救了令小想。
令小想只有小时候在忻城游泳馆里的少得可怜的几次水中扑腾经验,这在宽广的河流中完全没有作用。
林欢欣气得直骂:“你丫有病啊。”
令小想浑身湿淋淋的,脸色铁青,嘴唇苍白。
然后林欢欣拥抱了她,还很肉麻地说了一句话:“从此后,令小想,你就是我永远的朋友!我们俩,一辈子都是好朋友!”
这位一辈子的好朋友,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结了婚,然后,生了孩子。她家庭生活忙碌,无法顾及友情,而令小想,完全不是一个主动的人,就这么,平静而自然地淡出了彼此的生活。
一点儿也不奇怪,生活便是这样。友情,亲情,甚至爱情,都逃脱不了这最终的命运。
夏一奇怪起来:“既然是你朋友,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