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晚上多半是不在家,而常被拿得去批斗。
我记得在上小学四年级,秋的收获给人带来一点喜悦之时,田野却完全置身于寂静和孤独中,被收割后留下的禾茬,在秋阳里流露出哀伤的情调。
在一天晚上,妈妈对我说:“孩子,你要写申请参加少先队了。”
“哎,知道了。”我简单地回答了妈妈。说老实说,我并不是不想参加,就我们家的一些事,同学肯定会拿来挑刺的。我在班上成绩不算差,班里有27名同学,每次考试都能排在三四名内。虽说我瘦了点,黑黑的脸上带有几分稚气和寡欢,但我应该说是一个比较守纪律的孩子。在这么多成份上有问题的孩子里,我们兄弟俩是仅有的几个没有被校长打过的。也许是我本能的敏感,对这事心里也有自己的看法。班上有几位同学成绩不太好,常做些让大人烦感的事,早就是少先队员了。可我知道,他们家的成份好,父母是场里的红人或先进劳模,学校也不是世外桃源,自然要另眼相待,他们可都是革命的红苗苗,也就另当别论了。
我懂,也知道不要用孩子那双天空一样清澈的眼看生活。我那时特别怕老师,更怕那校长,他打起学生来可凶狠(江西上高人,58年义务兵转业到这里,*初打人起家的。后来好像是工宣队进住学校,就把原来的校长赶出学校,自己当上了校长)所以,见到他就会谨小慎微地躲着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可以说,我毫无贪欲地去梦想学校的一切。但第二天,我到学校就有人说我想参加少先队。在那时,我们家窗台下常有人在偷我们说话,除了一些贫下中农的孩子,也有像我们家一样的孩子。这个社会的价值取向都是培养野心勃勃的人,更可恨的是这些偷听者去汇报时,常常是断章取义,或是火上浇油地瞎编者按一通,叫我们家也吃了不少苦头。真是道德沦丧、人性可恶啊!还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有些偷听的人(孩子,或是同学),也跟我们家一样,属被管制的对象,按理说我们应该是同病相怜,却成了政治工具的恶狗。我没想到他们的孩子这么缺德,想来他们做父母亲的也好不到那里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三二)往事 参加少先队(2)
(三二)往事 参加少先队(2)
我对其它事物没有什么憧憬,也许是我这人天生智商低。虽然,对他们所说的不去争辩,但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就如现在街上的乞丐,被人追赶时流露出来的惶恐差不多。所以,我尽可能地不和他们一起玩,而喜欢让自己置身于寂静的孤独里,或独自一人进到大山里去玩。我没有现在的孩子反应这么强烈,会走向自杀的路上。我只有胆怯地、无奈地、愚昧地忍受侮辱。
在妈妈一再催促下,我写了第一份申请书,表达自己想参加少先队的愿望。应该说,也是妈妈的愿望,她想要我求上进。其实这一点,妈妈要比我还要单纯,想要我“进步”。
第二天的清晨,对面的层层山峦弥漫着雾气,好像是昨夜下了一场雨。秋天很少下雨,几场雨后,山边的漆树最先红了。
我到学校里,把写好的申请人交给了老师。我知道,那时我脸上浮现出可怜的微笑和慌张的神色,浑身哆嗦,有一种恐惧感,心跳也加快了许多,或许是我第一次写申请想参加少先队组织,担心老师不会收我的申请书,或者是我家庭的原因。总之我现在也说不清楚,心里就是很紧张。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我好像也就忘了这件事。有一天下午,上完了两堂课后,学校在我们班里召集所有少先队员和写了申请书的同学开会。老师念写申请想参加少先队的人名,让少先队员举手表决。
老师念到我的名字时,我地心砰砰地跳得很快,脸上飞起一片红潮,是激动,又觉得憋得慌。唯恐我不能通过,紧张得咬住嘴唇等待。
“老师,他爸爸是反革命,他不能参加少年先锋队组织。”有个同学站了起来说。她(姓沙)是少先队的中队长,贫下中农的红苗苗,后来参加工作,常给她老公戴绿帽子,夫妻关系一直不和。
我猛然一惊,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两眼湿润了。这是我最怕听到的话。我还是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又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女人,也是从那一次以后,我见到脸上很多雀斑的女人,都会觉得是心肠不好的人!
我看了她一眼,立刻低下脸去,但我瞧见她的脸的那一瞬间,觉得她脸上没有天真无邪的表情,而是一种残酷、恶毒。真像雷锋所写的一样,对待敌人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另外又有一个同学(姓肖)站了起来说:“他捡了谷子没交公,拿回家去喂鸡了。”
这两个都是我同班同学,平时没有得罪过她们。也是前面说得,常在夜里,躲在我家窗台下偷听的人。其实,我同她都一起去捡了谷子,而是秋收后很久的事。她也拿回家去喂鸡了,怎么就偏偏说我。
她用一种嘲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显得十分得意忘形。这是我为什么不写申请书的原因,也就是担心他们会这样说。没想到今天果然不出所料,让我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老师要我站起来,解释为什么捡了谷子没交公,还要拿回去喂鸡。我惊恐地站了起来,两眼久久地凝视着课桌。
“老师,我……星期六到田里的谷衣里抖了点谷子……是不要的,都发了芽……我拿回去喂了鸡……她也……”我解释说。好像这声音也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谷子就是烂在田里也是公家的,你捡回去喂鸡就是不对。这样,我对你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你不能参加少先队组织了……你现在就可以回去。”
我就这样被“请出去了”。当时,我还是从教室的后门出去的,并听到背后有同学说:“他跟他爸爸一样反动。”
我出来时没有哭,可我的心在流泪。过去,我千方百计地想回避这一刻,可我还是在虚荣心的诱惑下,做了这件傻事,遭到了无情的打击。这一切使我显得很难看,在教室里,我就跟犯人似地被宣判了,给我的童年的生活留下了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
我很狼狈地回家。其实,我从小就是生活在别人的诽谤和欺凌之中。回到家里,妈妈问我有没有加入少先队。这时,我委屈地大声哭了起来,把下午发生的事跟妈妈一一地讲了。
“孩子,算了吧,别哭!坚强点。”妈妈摸了摸我的脸说,“做妈妈的若不是自己遭到这不幸,又哪能让自己的孩子落到这步田地。”
妈妈沉默了很久,像不知说什么好来安慰我受伤的心灵。她眼里透露出一种担心,却又涌出一种惆怅的无奈表情。
山里的初冬黑得早,黑夜好像变得更加寒冷了。从这一次,我暗暗发誓不参加任何组织,让我的历史像一张白纸一样纯洁。后来,我没有参加任何组织。在高中毕业时,班上五十多个同学,就我一人不是团员。班主任要我填个表就行,说参加工作不是团员要吃亏的,但我还是一意孤行地保持了我自己历史的清白,没有去参加任何组织,也就是说,我的历史还像白纸一样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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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往事 上初中前
(这是1974年的事)
“*”这灾难对我们家来说,真是“绵绵无绝期”。那时的阳光特别炫目,按当地方言说是毒辣,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叫,小草蔫耷着头没点生气。说实话,我也一直没有“站稳立场”,跟父母亲“划清界限”,自然在学校里也受到欺凌。很多人“站稳”了立场,“划清”了界限,不是“投机”,也是自欺欺人。
为了帮助家里减轻负担,我和弟弟放了学就去捡钨砂。我们能帮家里解决一些困难,是最大的快乐。兄弟俩经常是忍饥挨饿,穿着背心在太阳下晒,晒得像非洲人一样,又黑又瘦。
在钨矿熟了,他们知道我们家一些情况,有时他们觉得我们很可怜,会告诉我们笼子的那个壁上有一点,让我们进去敲,或者叫我们自己到笼子壁上找。有一次,我一脚踏空掉进深笼里。过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活着,只是身上疼痛。听到弟弟在哭喊着:“哥……哥哥……”我回应了他,要他站在那里别动。我慢慢地爬了上去。
一九七四年随着“批林批孔运动”的深入,还有反“复辟”、“回潮”。我父亲又成了“运动员”,工资停发,没完没了的批斗使父亲不堪重负,他先是躲进了山里,后来卖了我妈妈的“双人”牌手表,跑到南昌去“上访”(这事,后来成了父亲的一大罪状,说是到“四人帮”那里告黑状),我们自然也受到影响。在这时,我渐渐成熟,对苦的体会也就更深了。
一天晚上妈妈和我商量说:“孩子,家里现在这种情况你也清楚,最好你能留一级不要考上初中(当时我在班上二十六人中,成绩排三四名内),妈妈想让你在妈妈身边帮妈妈。一是家里这点钱不够分;二是妈妈怕我爸爸的事会影响我,在学校会受人欺负(当时的中学,就是我童年住的地方。六岁我就走过,走一趟是三十五华里,没到现在又要准备走了)。”
“妈妈,我听你的,考试时故意考差就能留级。”我回答妈妈说,对妈妈所说的我从不打折扣。这或许就是“爹亲娘亲”比什么都亲。那些说什么“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的恩情深”,我觉得那是假话,因为血缘是割不断的,现在也证明了这一点。
“让你委屈了……你是老大,多做点牺牲。”妈妈说着,用手抚摸了我的脸,泪水在眼里闪烁。
没想到我和妈妈说的话,被一个躲在我们家窗台下的“少先队员”,偷听到了(此人姓肖,女;她和我是同班同学。其实,从我父亲跑了,每天都有人在我家窗台下偷听),到校长那里去告发了。这位校长气势汹汹地在我们班上说,就是我考零分也不能让我留级,毫不隐饰地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对这小学的这位校长,始终都是抱着恐惧和厌恶的心情避开他。在他灵魂深处可能比他的凶残更坏,其实这些人就是一心想通过整我们家,捞取一些政治好处。
太阳落山了。晚霞的红色越过中天,把南边的主干山脉的群峰染得绚烂多彩,山下却满是暗淡的阴影。我独自在家门前看了很久,我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吃晚饭的时候,我把姓肖偷听的事和校长讲的,跟妈妈都说了。
妈妈听了很不高兴地说:“她家也是受整的,没想到会做这缺德的事。看样子你就是想留级也不成,这帮狗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妈妈苦笑地看了我一眼,同时也流露出一种难以忍受的焦躁心情,她没有再说什么。这时,我感觉到妈妈眼眶里涌出了泪花。
过了几天,妈妈从农业班买回几个装肥料的袋子(布的),洗干净给我缝制蚊帐的顶。妈妈说,不管怎么样,先给你准备好。我突然问妈妈:“妈,我去念中学你会去送我吗?听说上一届,有人的妈妈哭得很厉害。”
“这有什么好哭的。可能妈妈不能去送你,他们不会批妈妈的假。”妈妈很轻松地说。
妈妈缝好了蚊帐,弟弟牵一头,妈妈牵一头,我钻在里面试一试。等我钻出来时,妈妈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我不由地为之一惊。我问妈妈怎么了,妈妈抹了抹泪水说是高兴,其实她更多的是忧虑,妈妈要我和弟弟先去睡。不知怎么地,这一幕却深深地印在我心灵深处,无论时光怎么流逝,我能凭借记忆总能触摸到,心里就会有种酸酸的感觉。
每当我从学校回家,望着西边的天上的晚霞,就会觉得这里更加寂寞,想这一切泪珠真的流淌出来了。
秋天的艳阳里,除了干燥外,好像还有种哀伤情调。黄昏的红叶染上暮色,更显阴沉的寂寞。这一晃就到了要开学,妈妈去学校说让我留一级,校长不同意。
开学前一天,林场用了六辆手扶拖拉机送我们去上学,在一堆圆木的场地旁围了很多家长送行。大多数家里都有一位家长同去,好不热闹,而我和妈妈只站在一边。
“孩子,妈妈不能去送你,到学校要听话……该忍的要学会忍,好叫妈妈放心。”妈妈说着,抓紧我得手哭了起来。
我不敢看妈妈的脸,低着头也在哭。我们的哭,在心里潜藏了多少哀伤,这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岁月蹉跎,每次回想起来,还是心潮起伏。那一时代的原罪不是人本性的罪,而是人的思想原罪,同时深刻地展示了人的心灵深处的原罪。这是理智和逻辑不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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