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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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盐-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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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站在他们中间;他们黑黑的影子在墙上,在天花板上的影子,跟电影里魔鬼的影子一样,黑黑地夸张了他们的灵魂。

  他们把妈妈在月夜里唱的那首歌词抄出来了。有个高瘦的人(安徽人,姓赵,雇农。退伍的义务兵,这人很瘦很高),凶狠地打了妈妈两耳光,还要妈妈交代。这时有个女人(上海社会青年,姓罗,个子比我妈妈高,脸就不怎么好看,说句形容的话,脸上的表情就如棺材板,生有三个女儿;她老公姓龙,江西籍的退伍的义务兵,贫下中农,心肠来得个坏),她抓住我妈妈的头发,要妈妈低头认罪。说我妈妈长得那么漂亮,不是特务婆,谁还会是特务婆。这逻辑早在延安整风运动时就用过了,也显示了这逻辑的一惯性。

  妈妈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我知道,妈妈那双眼睛里充满愤恨和屈辱,嘴角流出一道暗红的鲜血。

  虽然那时的灯光很暗,但他们的每一张脸,我都记得。当时,我没敢喊,只是闭上眼睛。这是我记得的第一次抄家,以后这样的事就多了。

  他们走了,我才知道妈妈在我枕头下放的是两本影集。后来还是给红卫兵小将给抄走了(蓝,男;赵,女)。一九九三年找回一本。

  1986年9月10日写2004年改

(十五) 往事  梦(1)(这是1968年初夏的事)
(这是1968年初夏的事)

  在我幼年时,做过一个梦至今我还未忘记。是我和妈妈散步后不久做的,按理说是不可能记得的。不过孩童的梦本来就是幼稚和荒诞无稽的。可无任它怎么荒唐,我对它的感触太深,现在还能回忆起每一个细节。这个梦我一直放在心里,没有对谁说过,梦中的景物、人物依旧鲜活在我的记忆里跳动。童年里的哪一轮满月,我对她还保留百般缱绻,那淡淡的哀思中显出一丝生机,一丝苍白的希望,也使我感到是一种缘,过早地读懂了那月光。月光体现出一种的传统美,属于心灵的体验,即是精神上的感情美。这种种悲哀,以及这种悲哀的情感,在一定程度上给我慰藉,或是一种朦胧的超脱。在朴质无华、平淡自然的憧憬里,在人生冷漠里,所寄托的情感与那月光交织。就如王国维所说的境界:“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只是我当时并不懂,在苦涩中品尝到的幸福就是妈妈的爱。

  我一想起童年,就会想起这梦。妈妈常常在批斗会上遭到毒打,脸色很不好,她又没有时间亲自去医院看病,这事就落在我和弟弟身上。我和弟弟每星期会去一次职工医院,给妈妈抓中药,就在我们过去寄托的全托幼儿园的那个镇上,来回有三十里。

  在那时,我们都比较早睡。白日里没有少见渗和血的泪,生命就像四月飞舞的杨絮,随风而去,像是自杀者冤魂的呐喊;在礼堂常有悲伤戚恸的哭声,或是被打的人无奈呐喊。这些都融进我童年的梦里;山里的初夏里还留着春的寒气,月儿弯弯,像蒙古人的战刀,冷冷地闪烁出它锋利的光芒;那北风嗖嗖的风从山谷里呼啸,好像是古战场传出的嘶杀惨叫声,从我们家里的窗缝里钻进来。

  夜深了,我梦见爸爸坐着一辆大马车回来了。大马车是停在二年前,妈妈送我和弟弟去全托的那块草坪,那是一个丁字路口的斜坡。青青的小草在柔和的阳光下,闪烁着迷人露珠,真美啊!爸爸微笑地从马车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一块用稻草绑扎的猪肉。

  我高兴地向爸爸身边跑去,张开我的双手。突然,爸爸不见了……

  妈妈把我从睡梦里叫醒了,朦胧地记得在梦中的爸爸。妈妈点起了煤油灯,问我刚才喊什么?我没有把刚才的梦告诉妈妈,只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把这梦就这么一直放在心里。

  第二天夜里,妈妈的哮喘病犯了,躺在床上久喘不止。我睁大眼睛,看哪黑洞洞的房顶,回忆昨天晚上梦见的爸爸。他英俊的笑脸,牢牢地印在我的心底,还有他手中提的那串猪肉。我面朝墙,努力地想把那梦做得圆满,却没有再出现。

  爸爸被抓走后,妈妈一直很为他担心,再加上她自己的身心遭到这无情的打击,病就更加加重了。

  妈妈病得不轻,要我起来去二公里的卫生院叫肖叔叔(江西萍乡人)来给妈妈看病。这是我第一次,一人在黑夜里走夜路。好像我并没有觉得害怕,路离两边的山很远。

  这肖医生是从部队下来的,过去常来我们家找爸爸打麻将。听妈妈说他这人胆小,怕死人。个头不太高,戴一副土黄边近视眼镜,为人很正直。他来了给妈妈打了一针,开了些药。

  第二天,他们还强行要妈妈去劳动。这些贫下中农上了台,就开始为所欲为,骄横恣纵。他们不择手段,造谣诬蔑,早已是司空见惯了,妈妈的狐狸精大概就是这时给取的。当然也有妈妈长得美的因素,这时的美也是一种罪孽。现在的人听了,肯定会不禁感到惊讶!

  晚上,妈妈的病又加重了。大概是晚上九点多钟,妈妈要我扶她去卫生院。我从床上一溜就起来了(妈妈常这么说我)。可是,妈妈病得太重,根本走不动路。

  “你去叫肖叔叔来给妈妈看病。”妈妈看我穿衣服说,“妈妈可能这回不行了,妈妈真的不忍心丢下你们,让你们这么小就没有妈妈。”

  我点了点头就跑去叫医生了。当时,我并不清楚妈妈说的意思,懵头懵脑跑去找肖叔叔,告诉他,我妈妈病得更重了。

  他慈祥地摸了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很快背着医药箱同我一起到我家。他先给我妈妈打了一针,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肖叔叔同这里管事的人吵起来了(这人姓龙,江西丰城人;老婆是上海人,养有三个女儿。前面说哪个抄家,打我妈妈的女人)。肖叔叔要他马上派人把我妈妈送到医院去,那姓龙的不肯。

  “这会出人命的,做人要讲良心!”肖叔叔说。

  后来,姓龙的叫了几个“坏分子”(这里面有一个姓卢的,他父亲原来是上海的资本家,江西第一糖厂就是他父亲投资的。他在这里也被打得够呛),用大板车反我妈妈连夜送到职工医院去了。不久,我听说肖叔叔为这句话也挨批了,说他无原则地同情“特务婆”,立场没有站对。

  妈妈送到医院去了(支气管哮喘)。我和弟弟留在家里,仅有的一床棉被给妈妈带去了。

  夜深了,我被冻醒,把垫被叠好给弟弟睡。因太冷,我好久也睡不着,就把衣服穿起来睡还是睡不着。因为冷,我躺在床上想自己梦见爸爸的事,也为妈妈的病担心。当时,我总以为这梦是暗示生活的美妙真谛,像那月光有丰饶和美,却不知她也暗示这世界的悲惨。

  这样,妈妈在医院住了,我在家里照顾着弟弟。有个几天,妈妈的病有所稳定了,托人带口信给我们,我就带弟弟去医院看妈妈,陪妈妈在医院住了近半个月。

  后来,我听人说梦见猪肉不好(上小学时),觉得妈妈住进医院,是我做的梦引起的。

  1986年9月26日写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十六)医院门诊
(这是1968年夏的事)

  一

  夏日里的清晨,从云端喷射出的霞光特别美。田野的绿在升起的紫雾,飘逸出一种仙境,能让心陶醉在葡萄酒的芬芳中,完全忘却自我敞开或关闭自己的感情;河边的小树上寄生着一种无根的东西,红红的,或白嫩的,没有叶儿,像小孩子屙出的肥虫。它像滕又不滕,很脆,一碰就断,可又不是草,会开粉红的小花,大约是三四一球,但没的花瓣。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却是真实的寄生物。它把小树盖住,缠绕在小枝条上,使小树生出一个个畸形的疙瘩。

  我不知这东西是美,还是丑陋,但它是寄生在树上。后来,我见到这东西总会停下来,细细看一看,自然就会想起我的童年。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在通向新生活时,永远不会在制造悲剧中充当配角,总能将悲剧演义到巅峰,以求证自己的意志是“神”!就难免会把善恶加以混淆。

  有一天,我和弟弟在晒谷场上玩,来了四五个孩子,他们骂我和弟弟是“特务崽”。弟弟不服气地跟他们吵起来,他们仗着人多就打我们。有一个用小石子丢过来,打在弟弟的左眼下。当时,包的时候用的是一种结晶的东西止血,就留下了永恒的疤痕。

  妈妈见弟弟被他们打这样,流下了辛酸的泪。其实,我们无缘无故地被打,也是常事了,对这种事总会莫名其妙地心痛。妈妈抱着弟弟哭,弟弟那时才只有四岁,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妈妈哭得这么伤心。我站在妈妈的身边跟着妈妈哭,当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只是妈妈在哭,我就跟着哭。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妈妈哭的是我们的命运和遭受的摧残,她感到万分悲哀,却十分无助。

  从这事以后,我们每天跟着妈妈去上班,或者被锁在家里,怕我们再遭“红孩子”的毒打。就是被打了,也没个说理的地方。

  一天上午,阳光明媚,我们在家锁的时间太长,就跟着妈妈一起去上班。在妈妈上班的菜地里,有几只乌鸦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落在东边的山上,它们的叫声让人感觉凄凉。妈妈常在我面前说,听到乌鸦的叫声,准不会有好事。其实我潜意识地受到些影响,对这乌鸦叫也会留点心,给心灵带来一丝不安。

  我们在公路边的紫油发电厂后面玩。妈妈在西边的地里劳动,离我们比较远,她时常抬起头来看一看我们,好像她预感有事要发生。

  路边的草地里有几只漂亮的黑蝴蝶,我们就在追赶它们。大约是十一点钟左右,那群“红孩子”从其它地方玩着回来,见我们就要打。因为上次,他们的父母亲骂过他们。我见到他们来了,赶快要弟弟跑到妈妈身边去。

  他们见我弟弟跑了,就不想放过我,一边打我,一边骂我是“狐狸精”(因妈妈长得漂亮,他们就说我妈妈是狐狸精)的儿子,“军统特务”的崽子,把我打倒在地上。不知是谁推倒了靠在发电厂墙上的枕木,砸到我的右腿上。

  枕木压在我的右腿上,当时我并没有感到疼痛,我躺在地上哭喊妈妈。这群“红孩子”吓得跑了。这时,姓赵的老婆把枕木搬掉,我己站不起来了(这里面有她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姓邓和一个女的,也姓赵;是一个上海青年,姓徐的叔叔把我抱到我妈妈身边,他老婆姓仇。在我妈妈病逝前,我妈妈问起我的脚是谁打断的?我告诉了全部的经过。妈妈一直心里怀疑是这姓徐的,打断我的脚。妈妈说她一直没弄懂,我爸爸过去对他不错,又没有深仇大恨,为什么要打断她儿子的脚。)。

  妈妈抱着我的时候,我都记不得了,等我知道腿痛得不能动时,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我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孩子。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去恨他们,但我永远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后来,在我二十一岁时,打断我的腿的其中一个,不知什么原因,大概是*罪被判了八年徒刑;另外一个在广州被人打成残废,什么也不能做;有一个很早跟随他父亲调走了,情况不知。)我一直在想,这些“红孩子”也太不争气了,也许是天意吧。

(十六)医院门诊(2)


  我的腿被打断的第二天上午,妈妈把我抱上一辆板车上,送我到医院里看。其实,像我们这类人根本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命运是什么?突然,从远处传来锣鼓喧天。一般我们听到锣鼓喧天得赶紧躲,这粗犷的喧嚣里大多有侮辱我父母亲的口号,妈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一队农村人的送“毛选”的队伍走过。队伍中有三四个人手捧“毛选”四卷,上面用红绸带扎了一朵红花。现在想来,大概哪些人就都是些文盲,捧着这“毛选”表示红心,天下尽有如此滑稽之事。这时的人,大多是内心空虚、矛盾,没有任何道德原则,蔑视人性,冷酷而富于狂热激情,把所有的本能,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爱心,甚至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个人意志,以至到后来精神走向崩溃。往日的理想己走火入魔,“旧的自我”在分裂,就如上世纪八十年代,潘晓所感慨的那样,为什么人生的路越走越狭窄。

  清晨的阳光照在绿油油的草地上,露珠在阳光里闪闪发光。闪动着迷人的光彩;妈妈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地用板车拉着我和弟弟,去十五里远的医院。大板车后面跟着一个女的(她老公姓李,跟我父亲一样,都是军分区过来的),背着一把日本式的“三八”盖步枪,监视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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