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团伙头目、杀人嫌疑犯赵德民在逃,其他罪犯有被打靶,有判几种有期徒刑。前辈们逃的逃、死的死、关的关,血液沸腾的后辈们摩拳擦掌,踌躇满志,生活好像以一副广大的面目展现在他们面前。
南城是一大片破旧衰败的瓦房,其中的一间,就是钟饶红的家,去她家要穿过很多条样子差不多的弄堂。冷军就走在这样的一条弄堂里,看见冷军肯定会看见骆子建和张杰,他们几个几乎形影不离,哪怕冷军是去搞对象,三个人也会约好一起去。
公厕旁边的路面黄汤流淌,坐在小马扎上剥毛豆的老人呆若木鸡,戴红箍的胖阿姨目光警惕。巷子两边挤满油毛毡和竹篾搭建的小棚,里面塞着蜂窝煤劈柴破痰盂烂罐子……新中国的朴素百姓,都有勤俭节约的美德、收集杂物的嗜好。三个人在一个小棚前停住,小棚上有几个破脸盆,五彩斑斓的太阳花和鲜红的鸡冠花,在埋着煤渣的锈脸盆里开得欣欣向荣。
冷军吹了几声口哨,小棚上的绿漆窗户被推开,伸出钟饶红扎着一对羊角辫的脑袋。
郊区河滩上的草地柔软细密,阳光漏过杨柳洒在光滑明净的年轻身体上。看着换了游泳衣的钟饶红,张杰使劲咽下口水,白花花的大腿刺得他头晕目眩,身体瞬间就发生了变化,于是遮遮掩掩地坐在草地上不肯起身,两片红领巾做成的游泳裤被张杰顶成一个斗篷。冷军、骆子建呼哨着冲刺几十米,纵身跳进河水,钟饶红套着游泳圈,用脚尖一点点地试探着往河深处走。冷军潜水过来,一把拽住钟饶红往下拉,钟饶红发出尖利的声音。在猛掐一阵大腿后,张杰也跳进河里,一阵狗刨,游到深水处扒住钟饶红的游泳圈。几个人使劲击水,飞溅的水花泼在几张年轻的脸上。尖叫呼喊的声音在河滩上传出很远,穿透岁月,使人怀念。
几个人筋疲力尽,倒在河滩的草地上,天空有浮云缓缓移动。
“你们以后最想干什么?”冷军衔着草茎望着高远蔚蓝的天空。
“赚很多的钱,盖一栋老革命住的那种楼房,一楼给我奶奶住,二楼做舞厅,放个台球案子,三楼我住,搞很多女人!”张杰满脸痴相,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骆子建想起了他老实本份的父母,想起了还和他挤在一个房间里的三个姐姐。如果可以,他也会盖一所大房子,让一家人都搬进去享福,他来养全家人。
钟饶红掐住张杰的手臂使劲一拧:“你流氓啊!天天就想着搞女人,瞧你这点出息。”
张杰怪叫一声,抽着冷气看着被掐红的手臂:“我是男流氓,你就是女流氓,我知道你最想干什么。”
“我最想干什么?”钟饶红乜着眼问。
“你最想做军哥的老婆!帮他生一窝儿子!”张杰说完窜着离开钟饶红好几米远,他有点怕这彪悍的小娘们扑上来咬他。
钟饶红脸一红,瞟一眼眼神空茫的冷军,她太喜欢冷军,每次见着他,钟饶红就希望能一直这样看着他,世界上其他任何的事情都可以消褪成黑白的背景。
冷军从小的梦想就是当兵,他多少次梦见自己一身军绿,手持冲锋枪在万马嘶鸣的战场飞奔,跑着跑着他就醒了。居委会前天贴出通知,满18岁的去参加体验,武装部已经开始组织募兵。冷军很想去,可他离18岁还有一年。
游完泳几个人去了冷饮厂,甜冰水冷得?牙,顺着食管流下去,胃里一阵冰凉。冷军喊钟饶红回去拿保温瓶,那时候冰箱是首长用的,普通百姓见过的都很少。带上保温瓶去冰厂批发冰棍,装回家两天不会化。
张杰正在往怀里塞不准带走的塑料杯塑料碟,大厅另一头坐着的周平和小胖看见了他们。周平比冷军大三岁,顶父亲的职,在一家大集体棉纺厂上班,没上多久就天天泡病假,然后上广州弄些走私电子表、旧牛仔裤、蛤蟆镜之类的东西回来练摊。小胖初中辍学,属于社会闲散人员,跟着周平瞎混。冷军喊他俩叫“投机倒把份子”,有时候没钱花,周平会塞几张大团结给他。谁又会知道十几年后,周平会是半黑不灰(既和黑道有瓜葛,又在做正经生意)的大款,小胖会是身家几千万的房地产公司老总。俩人坐过来,给每人丢了根“良友”。
“最近‘投机倒把’发了吧?”冷军点着烟,吞个烟圈问。
“嗨,别提了,挣两糟钱,还不够被人折腾的。”周平苦着张大饼脸看冷军一眼,冷军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六七十年代,你扯把葱去街上卖,都算走资本主义路线,因卖一篮鸡蛋被判刑枪毙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八十年代虽说不像之前那么傻比,可还是计划经济体制,个体户和做点小生意的被广大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所鄙视。本来像周平、小胖这样练摊的,虽然国家没有明文允许,可也不算违法,道上混的一般不会去敲他们。所以冷军有点奇怪。
自谭斌被枪打死,赵德民外逃,这座城市的地下秩序体系轰然解体。偷包的没有地盘观念,走哪偷哪;手黑的急于出位,挥刀乱捅,见谁讹谁。一时群龙无首,礼崩乐坏,外头混的都没了分寸和规矩。街上天天警笛呼啸,拘留所看守所人满为患。
城市的最北面是一大片铁路职工生活区,那时候只要是铁路上班的,找老婆比叫小姐还要容易。周平和小胖原来一直在铁路练摊,货也卖的起价。原来有道上混的人找过他们,丢块电子表塞两盒“良友”也就走了。“8。16”以后,铁路出现一伙人,一律穿由铁路制服改制过的藏青色双排扣呢子大衣,戴拆去铁路徽章的大盖帽,衣领遮面,威风凛凛,晚上在街上遇见,还以为遭遇了纳粹巡逻队。短短半年,这伙人心黑手狠,风头强劲,铁路那一片全被他们摆平,不知道是他们自己起的还是道上人起的诨号,“十三太保”的名字一时响当当地传开。开始他们只到周平摊子上拿点东西,后来就要周平交钱,估计“十三太保”内部还是混乱,今天你来明天他来,周平不堪忍受,终于拒绝了一次,结果货物全部被抢走,牙齿打落两颗。走前留下一句话:“再出现在铁路摆摊,挑掉脚筋。”
这伙人冷军听过,成员骨干由铁路职工子弟构成,混杂了一些两劳释放人员,里面不乏下手凶狠之徒。骆子建又看见冷军眼里有熟悉的寒光闪过,他太了解冷军,对没有威胁的人,他客气恭敬,你愈是弱,他越是不招惹你,而一旦真正遇见狠手,冷军暴戾凶恶的性情就开始苏醒,他虽然脾气暴躁,行为偏激,但任何人都会被他骨子里透出的狠劲所震慑,也会为他对朋友的肝胆所吸引。冷军就是那种天生做江湖老大的人。
冷军一直听周平说,没有说话。钟饶红抱着热水瓶来后,冷军拍拍周平肩膀,和小胖打个招呼,带着钟饶红去开票领冰棍了。从冰厂出来,冷军让钟饶红自己回去,三个人顺着街没有目的地走。
“你想什么时候去?”骆子建没有看冷军。
冷军觉得他和骆子建非常默契,很多事情互相不用废话,对望一眼俩人的心里雪亮。张杰就属于没脑子的那种,胆子还有点小,可张杰对他非常尊敬,哪怕自己饿着肚子,也会让冷军吃头一碗饭。冷军是谁对他好,他迟早要十倍地还给对方的主,所以他一直保护着张杰。十几年以后,冷军发觉当初的自己太幼稚,他看错了张杰,而且错得很大。
在和大太保疤面打台球前,冷军三人在铁路逛了几天。每天下午大太保疤面和二太保王勇会在铁路台球厅呆到天黑。冷军三人在角落一张台子上漫不经心地打球,几天看下来,冷军胸有成竹。
那天天气闷热,乌云低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冷军故意带去了很多钱,一沓大团结在白衬衣口袋里露出一个角,看得人心痒。一大帮人围在一张台球案子前,看俩名赌得很大的菜鸟打球。是冷军和张杰在做套,骆子建双手插在宽大的军裤里,站在人群中不动声色。
一个黑8,俩人来来回回打了四轮还没进袋,最后被冷军别别扭扭的送进底袋。张杰满头是汗,冷军得意洋洋。
“妈比,输光了!不玩了!”张杰摔一百块钱在桌子上。那时候一名工人的月工资才三十多块,一百块一局的挂彩算是豪赌,更何况是这样两只不会打球的菜鸟,摔钱的那个已经输了十几局。边上看的人眼都绿了,不知道这俩人是哪个首长的儿子。
“知道老子厉害了吧,别说一块,十块一局我都和你来。”冷军声音很大,疤面和王勇在人群里已经站了很久。(一块既一百块)
冷军的上口袋已经鼓鼓囊囊,里面少说三千块钱。看这两个瘦弱的半大小孩作势要走,疤面伸手拦住。
“我们玩几局。”
冷军抬眼看看五大三粗的疤面,一道刀疤从额头划过眼睛,消失在右耳垂。
“我不认识你。”
“玩玩就认识了。”
“打着玩可以,不挂彩。”
“可以,玩玩,不挂彩。”
冷军赢了三局,刀疤球的磕磕巴巴,袋口球都能打飞。
“妈比的,加点彩头,不然我打的不带劲。”
冷军眨巴眨巴眼:“那打五毛吧。”
疤面输了十块钱,也就是输了两局。赌注开始加到一百一局,疤面又输了两局。围观的人寂静无声,他们已经在心里替冷军担心了,这孩子今天要变空军才能离开。
“操!挂彩太小,老子水平发挥不出来!再打一局,一局定输赢。”疤面装得很焦躁。
“那打多少的?”
“三千!”疤面把一沓大团结摔在球桌上。
冷军想了会,一咬牙:“好!就三千。”观众哗然,三千是一个工人十年的工资,当时是一笔巨款。
冷军开球,疤面先进一球全色,然后连干净利索地连点三个,他嘴角泛起一丝嘲讽,心想今天终于宰到条大鱼。
冷军安静地看着刀疤打进四个全色,围观的人突然觉得这个少年和刚才不大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们也说不清楚。刀疤在第五杆没打进,倨傲地看着冷军,给自己点一根烟。冷军冲他微微一笑,疤面心里一凛。然后看着这个少年伏身,漂亮地击杆,清脆地击球,几分钟后台面只剩疤面的几个全色球,冷军一杆清台,人群骚动,疤面脸色铁青。骆子建一直注视着边上的二太保王勇,王勇的手伸进了裤兜。
“给钱吧。”冷军扶着球杆,懒散地靠在球案上。围观的人偷偷地往后退,他们知道要出事了。
“留下你身上的钱,我就放过你。”疤面转动粗壮的脖子,骨头发出一连串暴豆一样的声音。
“你不会要赖我的帐吧?”冷军吐出两个烟圈。
事情发生得电光火石,当时在场的没人能说清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几声惨叫,看见了结果。据冷军三个自己说,当时疤面最先动手,但刀还没拔出来,张杰一直搭在肩上的军装就罩住了疤面的脸,军装上还抹了很多辣椒末;骆子建边上的王勇唰地抽出了裤兜里的鸟铳,这种铳是的子弹是很多小钢珠,一枪出去,几百颗小钢珠散射。如果不是骆子建,冷军和张杰会被打成一面筛子。那是冷军第一次看见骆子建动刀,他从未见过有人玩刀玩得那么漂亮。
一把一尺多长的藏刀,刀背靠后地贴在骆子建手腕内侧,那天骆子建特意穿了宽大的军装,之前没有人看出他袖子里藏着一把锋利的藏刀。王勇抽出鸟铳的瞬间,一直盯着他的骆子建侧腰,弯肘,挥臂,刀尖刺穿肘部的袖子,刀锋割破衣袖也切过了王勇拿铳的手腕。紧跟着王勇惨叫的是疤面,被辣椒面糊了眼的疤面拔出三八大刺嚎叫着往冷军方向扎去,冷军轻轻闪过,球杆在疤面的头上断成两截,疤面刹住急冲的身体转身,冷军迎面将半截球杆扎进了疤面眼睛,左手顺手揪住疤面的头发。
在场的人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二太保紧握被切断手筋的腕口,一把一尺多长的藏刀顶在他的心口,握刀的瘦弱少年表情冷漠,众人都有利刃插入王勇心脏的幻觉,令人胆寒。大太保半蹲在地上,冷军左手揪住他头发,右手握着插在他眼睛里的球杆。
“你是不是不想给钱了?”冷军笑着问疤面。
“兄弟,你哪条道上的?钱马上给你,留下名字。”忍着剧痛的疤面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这几个少年的来历。
“记住了,你爷爷是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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