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脏衣脏被后,普嘉又用热毛巾擦了穆世的头脸手脚,且将几个大枕头靠床头垒起来,让他可以依靠着半坐半躺。穆世本来是气息奄奄的,如此被他折腾了一番后,精神反倒显得健旺了些许,也不昏睡了,一双眼睛只盯着普嘉满屋乱转。
普嘉在床头桌子上看到了一大堆西药。依次仔细读过标签后,他分门别类的将药瓶整齐摆好。端起水杯深深的嗅了嗅,他皱起眉头,把水杯连同杯旁的几只勺子一并拿起来,带进洗手间去好一顿洗涮。
扎陵听着哗哗的水声,脸上很是挂不住,简直不好意思继续站下去。而小黑豹看在眼里,心中便想:“怪不得先生会给他一座大牧场呢……我和他的确是有差距。”
这时噶玛听见楼上热闹,以为穆世的病情有了变化,便很关切的走上来察看。然而进门之时,就见眼前一片窗明几净的新气象,而穆世干干净净的坐在床上,脸上居然还带了点血色。
他十分好奇,以为来了神医。正巧普嘉洗好杯子走出来,见了噶玛这张陌生面孔,便很茫然的弯腰一笑,算是问好了。
噶玛也向他一点头,犹豫着没说话。
普嘉迈步要往外走,穆世在后面见了,就挣命似的发出一声蚊子叫:“普嘉!”
普嘉回头向他展示手里的杯勺,口中笑道:“我去厨房,把这些用开水烫一烫。”
穆世继续蚊子叫:“让扎陵去。”
普嘉因见扎陵就在旁边,便笑着摇摇头,心里有话没好意思说出来:“这扎陵瞧着挺干净的,怎么伺候起人来就这么不讲卫生了?让他去,我可信不过。”
普嘉前去为水杯消毒,而噶玛留在房内,就对着穆世笑道:“这是哪一位呢?”
穆世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就剩下个高兴。又因为无力再做回答,他便对着噶玛无声一笑。
噶玛见他笑得怪好看的,眼里也有了光芒,心里就忽然一沉:“这不是回光返照吧?”
因为这不是噶玛自己的家,所以他做事之前总要忖度一下。思索着走到床边,他柔声问穆世:“你现在觉得身上怎么样?”
穆世刚换了衣服被子,周身都干燥清爽,当然很舒服,故而就又笑着点点头。
噶玛试探着继续问:“刚吃药打针了?”
穆世摇头,耳语似的嘁嘁喳喳答道:“没有,我刚睡醒。”
噶玛不问了,开始暗暗发慌。
番外——平安大吉
普嘉坐在窗前的阳光中,低着头削苹果皮。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小瓷盘子,去了皮的苹果被他切成小块摆进去。穆世拥着毯子坐在一旁的床上,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发呆。
普嘉把水果刀擦净后放到一旁,然后端着盘子坐到了穆世面前,用手指捏起一块苹果送向他的嘴边。
穆世张开嘴巴凑过去,在吞下那块苹果的同时,也咬住了普嘉的手指。
普嘉试探着向外抽了一下,穆世却不肯松口。
普嘉望着他笑起来:“要吃人啦?”
穆世尽量的向后仰起头,像只衔了主人裤脚的猎犬。普嘉这才会意,立刻欠身向他又靠近了一些。
“别咬啦……”他很好脾气的笑着商量:“怪疼的。”
穆世见他这回离自己是足够近了,才含住普嘉的手指吮吸了一下,而后张嘴松开。
普嘉笑微微的低下头,半边面颊被强烈阳光照耀的轮廓模糊,笼统的光明中显出他的眉目,连眼神都是暖洋洋的。
穆世一边咀嚼苹果,一边快乐的浑身轻飘飘。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没有什么力气,可心中被喜悦充盈了,可以冲到外面连滚带爬的跑上一圈!
喂着穆世吃了几小块苹果,普嘉把盘子端走了。
穆世见状,就在后面说了一句:“我……我还能再吃点儿。”
普嘉自有一番道理,回头笑着逗他:“能吃也不给。”
穆世把毯子卷成一团抱了个满怀,听到这话就呆头呆脑的发出疑问:“啊?”
普嘉放下盘子,转身走回来从穆世怀中夺下毯子,展开后就将他裹起来抱到了腿上。
“饿了那么多天了,现在哪能由着性子吃东西呢?”普嘉面朝窗子坐下来,搂着穆世晒太阳:“要伤胃的。”
穆世侧身坐在普嘉的大腿上,听了这话就歪过头去,枕了对方的肩膀。夏天天暖,普嘉上身只穿了一件半旧的白衬衫,领口敞开处,隐隐散发了穆世所熟悉的清新气味。
暖融融的阳光照射在两人的身上,穆世眯起眼睛,很享受的沉默良久后,忽然稍稍直起腰来,又抬手搂住了普嘉的脖子。
普嘉看了他一眼,神情十分平静。在穆世面前他总是心思澄明,有如一株青草生于原野那么自然。
穆世近乎痴迷的凝视着普嘉的眼睛,然后就探头过去,吻住了对方的嘴唇。
普嘉对于这种亲昵方式毫不反感,甚至穆世那温柔的举动还让他生出了满怀爱意。他打算做出一点回应,可穆世随即就摇头含糊说道:“你不要动,我只是想亲亲你。”
普嘉就不动了。
对于大多数人来讲,普嘉只是位干净体面的好先生,并无极其出众之处。可在穆世这里,他温暖辽阔深邃的好像一片热带海洋。
穆世沉迷的闭上眼睛,在普嘉的体温与气味中神魂颠倒、热血沸腾。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这种不合时宜的激动让他一阵阵的头晕目眩,但他在满脑子的绚烂花火中还能抽空想到:“唉,让我就这样死去吧!”
普嘉用手托住他的后脑勺,心中满是怜爱。
穆世亲普嘉,亲了好久,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普嘉见他紧紧抱着自己,身体因为无力而颤抖不已,却又气喘吁吁的不肯松口,就向后躲了一下:“好啦,歇一歇……”他安慰似的抚摸了穆世的后背:“歇一会儿再亲,好不好?”
穆世把下巴抵在普嘉的肩头,算是依言休息了。
普嘉的心思很能专注在细微之处。手掌从穆世的后脑滑到颈部,他自语似的说道:“哟,头发长啦。”
因为眼看着穆世是死里逃生了,噶玛便抽空回了郭布林城一趟,宝贝却是死活不肯走。
宝贝不走,佩雷斯也不走——他不愿回去在噶玛手下做事,因为他永远学不会专心,所以常在哥哥那里挨骂。
不走就不走吧,反正穆宅阔大之极,佩雷斯和宝贝在里面自得其所,虽然兄弟之间不相往来,但也各有各的惬意。
噶玛在表面上对宝贝不理不睬,其实心里却是戒备得很。在郭布林城耽搁了十天左右,他便以探病为名,又启程返回了穆宅。
噶玛这人身上有股子“劲儿”。
这点“劲儿”让他仿佛可以做一切人的大哥,包括他爸爸苗先生。他先前不过是在穆家小住了几日而已,可是这次再回来,下车进院时的态度让旁观者都觉着他已然占领穆宅,这是检阅领地来了。
他自己是浑然不觉,只一边向内走一边盘算心事。走到楼前了,忽见不远处的草地上站了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是普嘉,矮的是穆世。
他十分惊讶,当即调转方向走过去,同时大声问道:“你现在可以下楼了?”
穆世抬头望过来,见是噶玛,便微笑着点点头:“我没事了。”
噶玛此时已经走到他面前,就见他那头发被剃的极短,气色还好,不过下巴都瘦尖了,倒是很清晰的显出了面部的轮廓。仔细的审视了他一番,噶玛因看他在消瘦之下,鼻梁显得愈发挺拔,眼窝则是隐隐凹陷下去,面貌骤然变得有些西洋化,就随口问了一句:“你是什么血统?”
穆世摇头笑道:“说不清。”
噶玛也笑了,感觉自己这话有些失礼。这里曾经是最荒凉的殖民地,根本就没有文化和血统的概念。
然后,他就又想起了狂风暴雨的那一夜,在车里。
他忽然很想和穆世长谈一番。不过当下并不是个长谈的好时间,何况旁边还站着一位身份奇异的普嘉先生。思忖了一下,他向穆世做了个手势:“我走了,去看看佩雷斯和宝贝。”
穆世依旧是笑着点头,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心情是非常之好。
佩雷斯还是老样子,可惜他没有权力和野心,否则也许会成为下一位苗先生。宝贝看向噶玛的眼神中已经带了哀求的成分,不过噶玛对他心如铁石。
宝贝想跪下来抱住噶玛的大腿痛哭一场,求这大哥饶过自己的狗命。不过在理智上,他知道这方法完全不可行——噶玛只会一脚把他蹬开!
外人永远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怕噶玛——噶玛看起来斯文干净,绅士该有的装扮举止,他全具备;说话做事也都堪称漂亮,简直就是苗家的一朵奇葩。
这倒不是虚伪的表象,可表象再真实,也只是这人的一部分而已。噶玛的控制欲太强了,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被他攥在手心里的——他甚至顺便把自己的感情也给攥住了,在必要时会像个敢死队员一样坚决,即便是佩雷斯也不能对他进行左右。
宝贝知道在噶玛眼中,自己连佩雷斯的一根毛都比不上;所以硬碰硬必定是死路一条,怀柔政策也是行不通的了。
番外——兄弟
普嘉要走了。
穆世没有挽留他,他要走,就让他走。
普嘉在走前絮絮叨叨的叮嘱交待了他许多事情,只怕他在生活起居上不如意,一不小心会翻起旧病。穆世先还耐心听着,后来就觉得眼眶发热,一颗心沉的跳不动,坠得他简直喘不过气来。
“快走吧!”他微笑着撵普嘉:“你越来越啰嗦了!”
普嘉边走边回头,抢着把话说完:“不要再吃药了,是药三分毒……”
穆世在后面接连推他:“不吃了不吃了。”
普嘉被他催促的站不住:“还要早点睡觉……”
穆世快要忍不住眼泪了,急得想要一脚把普嘉踢出去:“不要这样婆婆妈妈,你说的我都知道!路远,你现在马上走,夜里就能到了。”
好容易把普嘉搡进车里,穆世算是松了一口气。
眼看着汽车开动了,车轮下也腾起了一阵黄烟,他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着车后窗大喊了一声:“秋天早点来!”
普嘉回头对他说了句什么,隔着玻璃与距离,这方无人听得到。
汽车很快缩小为视野中的一个黑影——一个弯儿拐过去,终于是连影儿都没了。
穆世站在骄阳下的院门前,对着汽车离去的方向怔了许久,清醒过来时就觉得浑身疲惫的很,简直有些支撑不住。回手扶了扎陵,他略带踉跄的一步一步往回走去。
“其实应该让他再多留下几天……”穆世在心里悲伤的嘀咕:“我还没有完全康复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略显空荡的衣服,感觉自己瘦弱的好像一缕魂魄。
和穆世抱有同样感觉的,还有站在三楼露台上的噶玛。
噶玛居高临下的把这场送别从头观摩到尾,末了就见穆世像条丧家之犬似的夹着尾巴踱回来,垂头丧气的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阳光把他那一头卷发晒得热烘烘,几乎有些做痒。他抬手挠了挠头,大概猜出了穆世和普嘉之间的关系,而后就暗暗纳罕,心想自己居然看到了一个活的痴情种子。
这时,他听到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从容的回头望过去,他看到了宝贝。
宝贝是一身西装打扮,愈发显得颀长英俊,颇有西洋美少年的风情。在两米开外停住脚步,他怯生生的弯腰一躬,轻声细语的说道:“大哥,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和你说两句话呢。”
噶玛单手插进裤兜里,心里对他是相当的不屑:“我想,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
宝贝可怜兮兮的向他靠近两步,而后慢慢的跪了下来。
“大哥……我知道错了,求你原谅我……我那时候年纪小,爸爸宠爱我,我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以后我再不敢了,我向你发誓……”
噶玛笑了一下:“十八弟,你不是对家里人宣布我已经过时,可以见鬼去了么?”
宝贝眨巴出了一串眼泪。以手撑地缓缓爬到噶玛脚边,他几近哽咽的低头哀求道:“我那时候不懂事……大哥,你别和我一般见识……这回你放过我,我马上就走,再也不回家里去,好不好?”他试探着伸手扯住噶玛的裤脚:“大哥,你饶我这一次吧。”
噶玛稳稳当当的向后退了一步:“宝贝,我要佩服你的明智。当初爸爸当家的时候,你明知道我们只有这一条通道,所以留在布确不肯走。当然,等你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就满可以把我堵死在锡金——真是后生可畏啊!”
宝贝听了这话,吓得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