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拿了细细一看,笑道:“可巧!衡山与子畏、老祝约过久同游太湖,正好带你去。想必你没去过太湖,那真是烟波浩渺,无尽无穷。衡山有首七律说得好,岛屿纵横一镜中,湿银盘种紫芙蓉,谁能胸贮三万顷,我欲身游七十峰。天阔洪涛翻日月,春寒泽国隐鱼龙,中流仿佛闻鸡犬,何处堪追范蠡踪。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我看看行么?”顾湘月近三个月都在练字,也看了不少不同的笔迹,现在习惯见字就看。
周文宾将信给她,她只看了一眼开头写:“逸卿兄雅鉴,中秋作别,今数月矣”写的是行书,字体飘逸俊秀,尖锋收笔,流畅通透,落款是“徴明顿首”。
这就是江南四大才子另外一位文徵明了。
信中的字体并不太像拙政园中她看到的“香洲”二字,可那两个字明明也是文徵明写的。
她奇道:“写信来的文公子可是拙政园中题匾‘香洲’的文徵明文公子么?”
周文宾微微一怔,道:“写信的正是我的好友文徵明。但我不曾听说过拙政园,不知你说的是哪里?”
顾湘月懵然发呆,心想莫不是这时拙政园还没建起来,她又问道:“公子,难道苏州没有拙政园这个园林么?”
周文宾摇头道:“大概你记错了。苏州并无拙政园这个地方。”
她嘻嘻一笑,又低头看着信中字,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她对这些字一见钟情了!拿着爱不释手。
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一个人,写的字体却不同。她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气,想了想说道:“公子,我以前在一些地方似曾看过文公子的字,为何与信中的并不相同?”
周文宾一笑,道:“我还道你好奇什么,你不了解衡山。他时常临摹别人字体,从中创新,从幼年到如今,他的字写得一年比一年愈发佳妙,字体也稍微有些改变。你看过的想必是他早期的字,故而不识。”
顾湘月恍然大悟,笑道:“公子,送了我吧。”
周文宾笑道:“给你便是。你眼力不浅,衡山的行书楷书在江南数一数二,受人交口称赞。你既喜欢,看看也不妨,只是切莫盲目临摹,随人脚踵,终是不能成事。”
顾湘月笑道:“我也不做才女,只需写得入眼点就好了,哪里指望做个书法家?文公子的信拿来做书帖倒是不错。我学你的隶书,学文公子的行书。对了,周清喊他文二公子,文伯伯不止他一个儿子么?”
周文宾点了点头,“楷书你也可以学衡山,他的小楷是极为精妙的,下次去苏州我替你找他讨一幅来。衡山尚有一兄一弟,兄长文奎年长三岁,他大伯父文森一直膝下无子,便将他兄长过继给了他大伯父,弟弟文室因病早故,故而称衡山文二公子。他父辈也是三子,分别为文森、文林、文彬,文森先生官居太仆寺丞,文彬先生为弘治二年榜眼,任御史,但过世得早。衡山少时名壁,字徴明,后改为文徵明,字徵仲,伯仲叔季,他排第二,由此而来。”
顾湘月道:“文壁?墙壁的壁么?”
见周文宾点点头,不仅咕哝道:“文伯伯怎么给儿子取这样一个名字?公子,你说要是和氏璧的璧也好,是不是?够土的,不过文徵明就很好听。”
周文宾笑道:“休得背后论人长短,古往今来,岂有以姓名论功过是非的?又有甚要紧?”
顾湘月吐吐舌头,笑道:“原来果真有族谱这么一回事,他三兄弟都有土字,文伯伯三兄弟都有木字。”
周文宾笑道:“周氏也有的。到我这一辈须有文字,下一辈则是俊字。”
顾湘月道:“可为什么他要改名字呢?你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么?还有他为什么字衡山?你们的字都是什么来由?”
“我该说你是好学善问还是喜欢家长里短呢?”周文宾笑道,“我从来不曾见过像你这般好问的人。”
顾湘月嘻嘻一笑,道:“人无好奇心,不知其可也!”
周文宾啼笑皆非,道:“你这丫头!衡山祖上原是衡山县人,后迁到江南来,他取衡山为号,是不忘祖籍之故。他原来名壁,字徴明,后来改字为名,更字征仲,至于他为何要改,我们也不曾问过,徴明也是文伯伯取的,他将字作名,算不得违孝。至于子畏,又字伯虎,只因他与衡山同岁,俱是寅年所生,故名唐寅。但伯虎他如今已不常用,他另字六如,这是偈语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还有一个称号叫做逃禅仙史,也是他自取的。子畏其人,风流俊雅,清扬疏狂,取这些也不足为奇。衡山还有一个外号,是老祝取的,叫做四行书生。”
顾湘月奇道:“是指他有四个优点么?”
周文宾摇头笑道:“衡山何止四个优点?只不过这个外号与此无关。五行乃是金木水火土,而衡山自幼性情温和,缺少火气,故称四行。老祝曾言衡山有金之强硬、木之呆讷、水之温柔、土之敦厚,偏无火之炙烈,虽说是老祝调侃之意,但传扬出去,人人皆道符合衡山,待你见了他便会知晓。”
顾湘月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她想看看唐寅——这个闻名古今的江南才子长什么模样,她也想看看文徵明与祝枝山。
来到明朝,四大才子只见其一,岂不是太可惜了?
她突然想到了田琳儿,那个与她一样无家可归的姑娘,便道:“公子,我能不能有个不情之请?”
周文宾笑道:“你且说来听听,是怎生不情。”
顾湘月踌躇片刻,道:“公子,我在客栈做苦工的时候,认识了与我同屋的田琳儿,她是安徽人,比我小一岁,她三岁时被坏人抱走的,爹娘不堪悲痛,相继病故,我想案子一结,她从此就无家可归了,如今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她是个好姑娘”
周文宾微笑道:“你要我接纳她到府中做事么?”
顾湘月低声道:“可以么?她很勤快心地很好的,我可以把我的工资应该说月饷分她一半,不用周府另给了。”
周文宾点头道:“待我让人寻她来,无非也只是多添一碗之事,难为你有这番怜惜之心,当要成全。正巧小厨房管事的倩珍家中要让她去换亲,让田琳儿顶了倩珍就是。”
顾湘月奇道:“换亲?”
周文宾叹了一口气道:“倩珍有一个出生便痴呆的兄长,如今年近而立,仍未成亲,她家二老百般周折,寻了一家人,那家也是家中有一儿一女,儿子三寸丁一般,女儿倒是高挑出众,只说若是将女儿嫁与倩珍兄长不难,但也须倩珍嫁给他家儿子。我原想倩珍好端端一位姑娘,才华也过得去,往后给她许一位儒生谅也不难,问过倩珍意思,她肯委屈自己成全孝道,那也无法。”
顾湘月道:“公子你也别为她操心了,若是那男子虽然个头小,但能够待她体贴,为人稳重些,倒也能过得安宁幸福。”
周文宾微笑道:“因此我并未在此事上斡旋,由她去罢了。她若不愿,我是一定要帮她的,怎奈万般抵不过一个孝字。”
顾湘月道:“公子,我还能不能有一个不情之请?”
周文宾笑道:“愿闻其详!”
顾湘月道:“我才到温州的时候,是一对祖孙收留了我,后来送我到温州城,还给了我一两银子。他们家很穷,如今我有了卖身契换来的八十两银子,在周府好吃好穿,半点用处也没有,我想拿去送给祖孙二人,行么?”
周文宾点点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你有这心意,我岂能不成全?你的银子也别动了,我拿出一百两让人送去便是。”
顾湘月道:“报恩是我要报的,怎能用你的银子?”
周文宾笑道:“何必如此泾渭分明?你是我的贴身丫头,每日服侍我好不辛苦,算我报答你又如何?那八十两是家中给你的,与我无关,况且我便做不得这好人么?你不要亲自去,一趟往返也不知多少时日,我身边缺不得你,明日你绘个大致路径给我,我自会派人送去。”
顾湘月道:“那你一定让人送去。”
周文宾认真地点头,道:“往后寻隙你见了那祖孙二人,若是未曾收到银两,我任凭你责罚便是。”
“谢谢你,公子!”顾湘月高兴地说。
这一晚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地看文徵明的信,她始终相信字如其人的说法,文徵明一定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的字刚柔并济,也许正是他是个温和有底线有原则的人。
杂七杂八地想了半夜文徵明,不由失笑:“这是做什么?我怎会想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用去大半夜?”
睡着后,便梦到周文宾带着一个书生回来,告诉她这就是文徵明。她看那文徵明肤色黝黑相貌丑陋,不由好生失望,再看他写字歪歪扭扭,不成章法,不禁指着他大声道:“你肯定是假冒的文公子!文伯伯那般风度翩翩清癯斯文,怎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醒来后,回想起这个梦,又是好笑,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作者有话要说:
☆、暗自生情
没过几天就是老太太寿辰。
顾湘月跟着竹香出门逛了一遭,买了些纸笔香囊之类的东西。她想在外面好好逛逛,但竹香却不允许,拉着她就急忙回来了。
刚穿过园子便看到个穿着绿裙的少女站在那,见了她迎了上来,亲热地说道:“湘月姐姐,多谢你还挂着我。”
正是田琳儿!
顾湘月大喜,拉着田琳儿的手,笑道:“我还怕找不到你,你来了就好。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田琳儿笑道:“自结案后你离开了温州,郭老板家隔壁的那薛子佑同情我,收留了我几日,待我倒是热情守礼,本说收我做妹妹,周府的人便找来了,我自然愿意与姐姐在一起,吃苦也好,享福也好,横竖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顾湘月笑道:“正是!不如我们仿照桃园三结义,也来结拜姐妹如何?”
田琳儿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恐姐姐嫌弃,不敢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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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宾笑道:“母亲说这寿辰甚没意思,每年俱是相同,偏偏是我们张罗着要办,便让我与嫂嫂按元宵节例,出些谜语,让姑娘们乐乐,得些彩头,皆大欢喜。”
顾湘月笑道:“我这里有一个谜语,你也写上吧。远看像只狗,近看像只狗,喊它它不动,赶它它不走,打一东西。”
周文宾沉吟道:“东西二字太过泛泛,想来必不是活物!”
他想了一阵,作揖笑道:“小生才疏学浅,还请湘月妹妹见告一二。”
顾湘月得意地笑道:“你也有作难的时候,它就是只石头狗。”
“岂有此理!”周文宾用笔杆在她额头轻敲一下,“竟连我也捉弄么?还指望你帮我出谜,真正是痴人说梦。”脸上却笑吟吟的,并无半分不悦。
顾湘月行了一礼,笑道:“多谢公子帮我把琳儿找来了,我正有意与她结拜异姓姐妹,公子给作个见证罢。”
周文宾放下笔来,笑道:“好事一桩,走罢。”
当下顾湘月拿着小香炉高高兴兴地拉着周文宾出去。
田琳儿目光停留在顾湘月身后那个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身上,看得呆住了。他远看毫无瑕疵,及至走近,愈发骨秀神清。
江南四子的名声不仅是那些红楼千金如雷贯耳,她这样平凡身份的女子也不时相闻。她早已听说杭州礼部尚书府周二公子貌若潘安,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虚,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
顾湘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我第一次见到公子,也是像你这样看得发呆。公子,你出去可曾掷果盈车么?”①
周文宾笑道:“我怎及檀郎那般相貌?”
顾湘月道:“檀郎是谁?”
周文宾忍俊不禁,道:“你说的掷果盈车是谁?”
顾湘月道:“潘安啊!这你都不知道。”
周文宾微笑道:“檀郎不正是潘安?你不知他却来与我说典故?”
顾湘月不好意思一笑,道:“你们古人不是,我是说别称好多,有字有号有别名,谁知道说的是谁!琳儿,来结拜了。”
她拉着田琳儿拜了几拜,也不知道结拜有甚讲究,站起身来笑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子了。琳儿,小厨房的事你能做么?”
田琳儿笑道:“我什么都能做的,但求与姐姐在一起,每日得见一面,有口饭吃。”
顾湘月笑道:“你要求还真低!你这么漂亮,往后给公子做老婆罢。”
周文宾在旁哭笑不得,举起折扇在她额头轻轻一敲,“我几时要你来给我做大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