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吁了一口气,笑道:“我发现我说故事跟白开水似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公子一定听得乏了。”
文徵明沉默半晌,摇头道:“这个故事已然让人五味杂陈,更无须姑娘再加料了。”他微微叹了一声,什么也不说又低下头作画。
顾湘月却嘴闲不住,道:“你看,其实马文才直接向祝员外下聘提亲,这才符合传统的礼教,所以祝员外说师母做媒,女儿与梁山伯私自交换玉扇坠都不作数,但这个故事每个人听来都会替梁祝惋惜,可见有时候真理在大多数人心中,包括那些不识字的老百姓,文公子,你惋惜不惋惜呢?”
文徵明温和地看着她,道:“姑娘一番话正如金玉之言。这个故事催人泪下,徴明听来,岂有不惋惜之理?”
无论顾湘月怎么旁敲侧击,他就是跟木头人一般,似乎完全听不出来言外之意,从头到尾只是就事论事。顾湘月只得作罢。
她觉得自己已经说出来了,至于结果是什么样根本不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彻夜相对(2)
画完之后,文徵明将画拿到旁边晾着,重新铺上空白画纸,道:“湘月姑娘,你不是想学画么?来!”
他主动说话,顾湘月很是高兴,小心地将被子挂在椅背上,将火盆放在椅背后不远处烘烤,然后走到文徵明身边。
她的衣服轻轻挨着他的衣服,他浑然不觉,提起笔来边画边道:“姑娘你看,松、竹、柳、梧等画法各不相同,先将树干与旁枝勾勒出来,再加以枝叶。绘枝干须按各种树木不同,以展现弯曲延伸之态,倘若绘秋冬时节,忌枝叶繁茂,若是作贺寿图,则一定要呈现长青常绿的形态,如果绘远山近岭,须得近实远虚,近大远小,近深远浅,近处细中见细,远处则可用粗笔画法一笔带过。至于山水树石安排,讲求错落有致,换言之,你若绘两山,倘若同列且高低相等,则少了真实感,平日尽可能多看多留意”
顾湘月笑道:“我知道,大自然才是最好的老师。”
“正是!”文徵明指着窗外,“绘湘竹落笔须果断,不可磕磕绊绊,以显竹子简练高直之姿,而松树的树干却苍劲奇特、神态各异,石头也有各种画法,皴法不同,用笔不同”
他认真地教,却没留心顾湘月是不是认真地在学,她时而专致,时而走神。她一时想:我个头到他耳朵,人家说这是夫妻最佳相距高度;一时又想:就这样一辈子在他身边挨着多好,可惜手机也丢了,否则让他帮我录个起床铃声,就能天天听到他的声音了。
这时见他将毛笔递了过来,道:“姑娘且绘几笔看看。”
她吐吐舌头,接过笔来,随意画了个树干,“这样对么?”
文徵明将笔又拿过去,轻声道:”姑娘绘得大致不差,只是树干上下切莫粗细一致,如此与真实不符。你看,树干往往是根部最粗,往上微收”明明他方才已仔细说过树干的画法,但顾湘月画得全然不对,可见顾湘月并没认真听进去,但他并不生气,又耐心地教起来。
顾湘月兴致盎然,抢过笔来专心地画了起来,他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出言纠正。遇到她听不明白时,他索性又重新取一支笔来,自己在旁边画给她看,让她照着画。
两人正画得专注,顾湘月无意一抬眼,看到被子一角已经滑了下去,落在火盆中燃烧起来,她惊慌失措地说道:“失火啦!”
那被子里头都是棉花,一点即着,火势愈发猛,顾湘月抬着笔洗过去将水全部倒上去,也只是杯水车薪,文徵明忙道:“我去叫人来!”
“别去!”顾湘月一把拖住他袖子,道:“你还嫌祝大伯笑我们笑得不够厉害?传了出去又有话说。”
文徵明道:“这可如何是好?”
顾湘月跑到院中拿了长扫帚来,将燃烧的被子挑到外面扔在空地上,回头见那椅子的椅背也烧了起来,忙提着两只椅子脚将椅子也扔了出去,“好烫!好烫!”她甩着两只手。
那被子和椅子因在苑中空地燃烧,周围没有着火点,慢慢地也就熄灭下来。
“姑娘没受伤吧?”文徵明走近前来,仔细地端详着顾湘月,见她耳畔头发烧了一缕,又卷又焦,脸上也熏得发黑,拿起她手来看,左手食指上起了两个大泡,顾湘月看着手上晶莹的水泡,反觉有趣,笑道:“公子你看,这两水泡一大一小,像不像母子?”
文徵明走了出去,少时拿了针线盒与药箱来,取下灯罩来,将针头在火上烤了烤,道:“姑娘请伸手来!”
顾湘月将手缩在袖子里,“要戳破吗?这多有趣,干嘛戳破?”她从小到大身上不曾起过任何水泡,感到新奇,还想留着多看几天。
文徵明温言道:“湘月姑娘,这水泡有甚好玩?还是医治要紧!来,伸过手来。”
顾湘月只得伸手过去,他握住她手拉到灯前,小心地刺破了水泡,挤出水来,上了药。又取了剪刀来,为她剪去烧焦的头发。再去打了水来,拧了帕子来要替她擦脸。
“干嘛?”顾湘月道,“你要帮我洗脸,赶我去睡觉?”
文徵明指着脸盆笑道:“姑娘一照便知。”
顾湘月往盆中一照,见自己一张脸如花猫似的,不由一笑,道:“我自己洗吧。”
文徵明道:“姑娘的手刚上药,不宜碰水,还是由我代劳吧。”
顾湘月叹了一口气道:“文公子,我在你面前真是你看我这一天都做了些什么?画废了、被子烧了、椅子烧了啊哟,那椅子不会是什么昂贵的木头或者是祖传的吧?我可赔不起啊!”
文徵明替她擦着脸,边笑道:“不过是普通椅子罢了,只是姑娘莫在文庆面前说漏了嘴,以免他又絮絮叨叨。”
顾湘月笑道:“我知道了。”
两人头一次挨得这样近,顾湘月毫不客气地抬着头看着他,他偶一对上她的目光,登时脸红。
这一来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是天亮,纱罩灯中的蜡烛刚好燃尽,火光跳了几下熄灭了,屋内顿时黑暗下来。
文徵明朝窗外看了看,道:“天亮了,姑娘快去安寝为是。”
顾湘月依依不舍地抬起火盆,道:“以后可不许放在房中睡觉!文公子,谢谢你教我。”
她回头看着他,鼻子酸酸的,彷佛抬脚走出去后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文徵明呆住了,一股温情与怅然在胸中同时涌动开来,忽热忽冷。
在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便听父亲无数次强调,文氏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做任何事都须符合这样的身份。
他时时刻刻都必须记得祖父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大伯父是太仆寺丞,父亲是温州知府。在待人接物上可以宽厚,但自省时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尤其在婚姻大事上更加不可草草了事。父亲同僚中有些人都有正当年华待字闺中的女儿,父亲也偶尔提及,大概自己将来的妻子会是那些千金小姐中的一人罢。
那时周文宾与曹岚之事周围的人都知道,文林闻说曹岚为周文宾自尽,也不禁扼腕叹息,却抓住机会又教育文徵明道:“其实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因逸卿与曹姑娘私下生情而起。曹父是一位七品知县,如何能与礼部尚书府结为亲家?倘若曹姑娘没有一心等待逸卿提亲,只怕早已许配一门相当的人家,更不会有好事者造谣生事,迫使她伤心自尽。故而门当户对并不是守旧,而是对自己对他人负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须谨记了。”
思及往事,文徵明暗暗叹了口气,自去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晴天霹雳
顾湘月睡起来已是下午,太阳已经西斜了,文府静悄悄的,她去门口问老管家徐晓生,徐伯笑道:“姑娘不知么?今日是杜太师寿辰,中午公子与周二公子便过去了,大概要掌灯才回来。”
她拍了拍自己脑袋,睡得太香,竟忘了有这么一回事了。她问了地址,一路小跑着去,杜府离文府有三条街之隔,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抬头一看,见匾额上正写着“杜府”,只是大门紧闭,哪像是做寿的样子?
她上前就敲门,一位中年管家出门来,道:“姑娘找谁?”
顾湘月道:“这不是杜颂尧老爷府第么?”
那中年管家笑道:“姑娘找错门了,这是杜笙杜老爷府,却不是杜颂尧杜老爷府。杜颂尧老爷府第还须再往前走一条街。”
顾湘月道了谢,忙又往前跑,心中自怨自艾:哪有谁的下人是下午才起来的?眼下才去,只怕人家洗碗水都烧好了。人家若知晓我是公子的丫鬟,肯定给他丢脸。
到那只见门口往来送迎,好不热闹,她上前就要进门,门人伸手一拦,道:“姑娘找谁?”
“我是%*&@¥的贴身丫鬟啊!有事耽误了,不许进么?”顾湘月道 。
她故意说得口齿不清,怕给周文宾丢脸,只盼着人家不细细盘查就将她放进去了,谁知道那门人却不上当,说道:“姑娘方才说的是哪位贵客门下?”
顾湘月只好道:“我是周文宾周二公子贴身丫鬟。”
那门人换过一副笑脸,“原来是周二公子的人,姑娘随我来。”
他引着顾湘月来到园中,一路上都是人,在亭中只见一群人说笑,石桌上放了些瓜果糕点茶水。
除了唐祝文周徐五人外,还有一个年纪偏小的书生,长得也颇为秀气。因为是参加寿宴,他们几人都穿得颇为华贵。
那门人上前笑道:“周二公子,这个姑娘说是”
周文宾笑道:“正是!有劳贵管家了!”对顾湘月笑道:“湘月,给你介绍这位,王宠王履吉。”他看着那陌生书生,顾湘月施礼道:“王公子!”
王宠一笑,道:“夕斜当是起身时,未妆惶色赴宴迟,春园空恨无桃李,莲残子落悔方知。湘月姑娘,你来得可真早啊!”他说的是:夕阳斜下才起床,不化妆满头大汗地跑来赴宴,也已迟了,夏天都过了还何必埋怨枝头怎么没开桃花李花。
顾湘月虽然对诗词还是一知半解,但这首诗故意作得很浅显,是在笑她来得晚,一瞪眼道:“你起得早!早起的鸟儿是有虫吃不假,猎人守在那等的就是你呢,打得你尾巴掉毛!”
王宠笑道:“小生不是披毛带角之禽兽,怎会有尾?不知姑娘有么?”
顾湘月瞪着他道:“是人都有尾巴!人是从猿猴进化过来的,只是尾巴缩了。你摸你自己屁股有尾骨没?”
周文宾忙道:“湘月不得无礼!”
王宠摆手一笑道:“逸卿多虑了,无妨。小弟三日不与人斗口,浑身不适。姑娘性情爽直,正是我辈中人,王履吉往后又多一知己矣。”
周文宾笑道:“论我等人,喜争口舌者,除却老祝便是履吉了,湘月,你往后才晓得厉害。”
顾湘月道:“拌嘴我可不怕,别编着诗词骂人,我是粗人,不懂那些。我早上才睡,睡到现在刚合适。文公子不是也睡得晚么?这个年纪不够八个时辰对身体是大大有害,谁让杜老爷过生日呢?”
王宠起身一揖,笑道:“方才言语开罪了姑娘,还请姑娘休要记挂于怀。王履吉有口无心,只是往往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往后姑娘便知履吉。”
顾湘月一向吃软不吃硬,见他诚恳道歉,忙还礼笑道:“王公子,我哪里担当得起?我只是个丫鬟,再说我刚才也得罪了你,你也别放在心上,我跟你一样,有口无心的。”
她又道:“我记得王维也叫王履吉?”
周文宾笑道:“你这不是张冠李戴么?王维字摩诘。”
祝枝山笑道:“姑娘是不打自招了,敢情小文熬夜竟还有红颜知己陪伴在侧,难怪我说小文这幅永锡难老图多了些脂粉之气,当时展开画卷,众人连称极好极好,我心中却道未必未必,绘的虽是不老松与仙鹿,我却看出桃花与鸳鸯来,你们说是不是?”
唐寅拊掌笑道:“正是!正是!我看着也觉春意盎然!当然此春非彼春也!”
文徵明忙道:“昨夜变了天,雨意微寒,湘月姑娘只是睡不着,便来看我作画,并无他哉。”
徐祯卿笑道:“衡山此地无银三百两,知道这叫做什么?欲盖弥彰,越描越黑!”
正说笑,一个老者优哉优哉地走来,众人忙起身行礼,口称“王老相国”,周文宾轻声对顾湘月道:“这是王鏊王老相国。”
王鏊含笑点头,道:“诸位贤侄都在么?逸卿,老夫刚由京城来,临行前见过令尊,他说开春时可回杭郡一趟。贤侄知道令尊身为礼部尚书,遇到大小节令,需安排宫中礼仪,总是抽不开身。”
周文宾躬身道:“是,烦劳老相国捎口信来,但不知家父身体可好?”
王鏊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