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道:“花发千枝月满轮,”
祝枝山道:“一轮新月祭花魂。”
徐祯卿道:“花魂脉脉酬新月,”
文徵明道:“月移花影入金樽。”
周文宾笑道:“还是花月,五十六字。”
唐寅道:“花开烂熳月光华,月思花情共一家。”
徐祯卿道:“月为照花来院落,花因随月上窗纱。”
文徵明道:“十分皓色花输月,一径幽香月让花。”
祝枝山道:“花月世间成二美,傍月赏花酒须赊。”
顾湘月看他们联得好玩接得流畅,抢着道:“江楼。行不行?”
唐寅一笑,道:“雪落空江隐孤楼,”
祝枝山道:“倚楼闲看江自流。”
徐祯卿道:“楼静夜阑江浸月,”
文徵明道:“空楼人去晚江愁。”
祝枝山笑道:“小文,不知是谁去楼空?是你?还是一位佳人?听有人唱‘独倚阁,望空江,骂一声薄幸情郎,是他软语相求,我欲迎还羞,成就那段风流情殇,只教莺癫燕狂,戏水效鸳鸯,留下相思债,怎不令奴断肠?’”
他一壁唱一壁用箸敲击桌子,文徵明满脸通红,直道:“过了!过了!往日由你罢了,今日在座有湘月姑娘,切莫放开情怀说笑。况且我今日又不曾开罪于你,只拿我取笑作甚?”
祝枝山笑道:“你与湘月姑娘整个下午孤男寡女厮守书房,郎情妾意、如胶似漆。我只说两句又怎的?但不知可曾欲迎还羞莺癫燕狂成就一段风流佳话?”
又道:“小文啊小文,在座诸位除却湘月姑娘,谁不知你?你素日一派正人君子模样,但诗词中往往隐然透着春意,到底还是‘又想翻墙寻芳草,又怕被狗咬’,你说是也不是?”
众人哄然大笑。
顾湘月才知道祝枝山拿她跟文徵明开玩笑,顿觉不好意思起来。
唐寅笑道:“我若是衡山,便拿大扫帚将你赶了出去!偏巧我不是当局者,愿老祝多说几句,以供下酒。”
文徵明笑道:“子畏,莫不是还嫌今日这一席酒菜亏待了你?谁要老祝疯言疯语来佐酒,我且记下你。”
祝枝山笑道:“是吧?周老二。”
周文宾皱眉道:“你取笑衡山也就是了,干我甚事?”
祝枝山努嘴笑道:“你身旁不正坐着笔相思债么?只不知这相思债究竟是你欠下的,还是小文欠下的。”
顾湘月一直在琢磨他们所说的话,想看文徵明又害羞不敢看,心中纷乱如麻,只听了大概,心想:他哪里欠我了?我将他画好的画污了,是我欠他才对。抬头说道:“文公子没有欠我债啊,是我欠了他。”
唐寅、徐祯卿、祝枝山连同周文宾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见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唯有文徵明也是赧颜不语,顾湘月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怎么了?干嘛笑我?”众人愈发笑得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①注释,沈周:字石田,明代吴门画派创始人。
☆、彻夜相对
这一晚喝得尽兴,聊得也尽兴。
唐寅、祝枝山、徐祯卿走了以后,周文宾与顾湘月也早早睡下了。
睡到半夜,顾湘月冷醒过来,原来半夜变了天,看地上潮湿,还下过雨。她隐见灯光由书房那边透出来,寻思定是文徵明为了赶画还不曾睡。
她走过去,从窗口看到文徵明在那专心致志地作画,不由一阵心疼——若不是她,他也不用熬夜绘画了。
她先摸去厨房烧了一壶开水,提着水壶轻手轻脚地走近书房,轻声地喊了声:“文公子,”才探出身子去,她只怕三更半夜地吓到了他,他笔端一颤,画再次作废不说,她担着关系倒不要紧,他又得重新画。
“湘月姑娘,”文徵明有些意外,搁下笔来,“你还不曾睡下么?可是缺了什么?”
“变天了,你看。”顾湘月指着外头红红的天,“冷醒了,看到这里有灯光,心想你必定在赶画,就过来了。”
她够着身子看他的画已绘得七七八八了,不敢走近,生怕自己毛手毛脚地又把画破坏了。“我睡不着,就去烧了壶水,我来帮你泡茶吧,还有你穿得少了,我能去你房间帮你拿件衣服来么?”
“确实有些冷,”文徵明说道,“我叫醒文庆来为姑娘生个火盆,再加床被褥可好?至于泡茶添衣之事,不敢劳烦姑娘。”
“不必叫醒那小刁奴了,这时辰想必睡得熟了,不吵他。”顾湘月说道,“我是不是不能进你房间?对不起文公子,我是不是又不合规矩了?”
文徵明想了想,道:“我的房间就在隔壁园子里门前左右各一丛矮竹便是,衣裳在房中柜子里,有劳姑娘了。”
顾湘月高兴地答应着要走,文徵明轻喊了她一声,道:“天黑路滑,姑娘仔细看路,莫要再摔着。”
顾湘月心中温暖,点了点头。她摸索着来到文徵明的房间,摸到桌前点亮了灯,还观察了一番。他的房间很朴质,无非就是一床一桌一椅一柜,床上的被褥十分陈旧,桌椅的漆都掉了不少。她打开衣柜,翻出夹棉衣裳来,又吹熄了灯,抱着依然回到书房交给文徵明,道:“文公子,你真不像知府公子,文伯伯也不像个知府。”
文徵明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顾湘月又道:“公子素日里也是用火盆吗?这可不健康,因为碳燃烧的过程中会产生有毒的气体,导致吸入的人上呼吸道感染,昏迷甚至在睡眠中死亡,不能用。最好是用的时候敞开门窗,在火上将被褥烤热铺上即可。”
文徵明怔怔听着,似懂非懂,微微点头,“姑娘言之有理。”
顾湘月笑道:“我可以在这里看你作画么?我帮你剪烛、倒水、洗笔,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缺什么我就帮你拿,我保证不再弄坏东西了。”
“使不得使不得。”文徵明忙道:“姑娘是逸卿府上人,小生怎敢劳烦姑娘?况且夜色已深,你我孤男寡女,须避些瓜田李下之嫌,下午你我书房独处,已然让老祝抓住不放”
“我偏不!”顾湘月咯咯笑起来,“你真是个小书呆!他说他的,管他做什么?在座都不是外人,你还怕他们传出去说我跟你什么什么的?你告诉我下午祝大伯说的相思债是什么?相思我懂,债我也懂,但凑在一起不是很奇怪么?”
文徵明愕然红了脸,呐呐道:“姑娘,非礼勿言啊,姑娘何苦来问”
他越是不肯说,顾湘月越发好奇,不停追问,笑道:“祝大伯拿我俩取笑,我只问你,不问别人。”
文徵明暗自叫苦,心想若是不告诉她,只怕她怎么也不甘心,只好万般窘态地解释道:“老祝口中以及俚曲中的相思债,一向是指指”
顾湘月奇道:“指什么?有那么难开口么?”
文徵明没奈何低着头道:“一般是指男女私定终身,女子珠胎暗结,那腹中孩子便是男子留下的相思债。”
顾湘月登时脸似火烧一般,忙道:“我我不知道才问的,祝大伯好不可恶”她一想起祝枝山晚上拿这个来取笑她和文徵明,偏偏她还回答一句“是她欠文徵明的”,好生难堪。
她满心烦恼,若是放在她那个年代,照她大大咧咧的个性,她会直接问他:“我喜欢你,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但这是讲礼仪守节操的古代,她只能看着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但是若不表白,他怎么能明白她的心意?
或许她是没法嫁给他,但她就想让他知道她对他的爱慕,起码她不想在走的时候留下遗憾。
她想了想,道:“你看过聊斋志异没有?”话方出口,自己不觉好笑:聊斋志异是清代蒲松龄写的,她却拿来问明朝的人。
文徵明道:“惭愧,我孤陋寡闻,竟不曾听说过。”
“没听过就对了,是我糊涂。”顾湘月笑道,“这是我们那边的人写出来的,隐晦地嘲讽了当下一些事情,本来是想拿出来让人传看的,又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里头很多不错的小故事,就有像你这样的书生在赴京赶考的时候,因救了一只千年狐狸,那狐狸化作一个女子前来陪他读书写字,你看现在我们可像里头的男女?你相信么?我也是五百年的狐仙,你帮了我,这也是缘分使然。”
文徵明红着脸默不作声,他自幼家教严谨,并且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似好友唐寅、祝枝山等人的风流不羁,从来谨谢不敏,似这般单独与一个姑娘深夜相对,更是头一遭。偏偏这姑娘言行不忌,是他从来也不曾碰到过的,他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但他毕竟年轻,心中不免又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书中那书生与狐仙姑娘后来如何?”
顾湘月笑道:“当然是大团圆结局啦!书生高中状元,辞官不做,回家与狐仙长相厮守。”
文徵明诧道:“一为人一为仙,异道殊途,如何长相厮守?”
他这句问话其实也隐隐包含了心中的踌躇,试问家教严谨书香门第的他怎么能与出身平凡不拘小节的她在一起?即使他愿意,但世俗礼教父母又怎会允许?
顾湘月叹了一声,道:“文公子,你一定是读的杂书太少了,很多的爱情故事,都是不合礼教的,但却能够感人肺腑,因为男女主人公都是真心地爱着对方,哪怕为对方死了也是愿意的,这样的感情可以感天动地,在这样的爱情面前,礼教就微不足道了。真正喜欢对方,难道没有勇气冲破旧俗么?等以后有空,我再给你说说梁祝的故事。”
她见文徵明低下头来不再说话,便小心翼翼地帮他泡了杯茶放在一旁,自去厨房生了个火盆抬过来,拿来他的被褥,小心地在火上烘烤。
火光中,两人的脸都红扑扑的,文徵明阻止不了她,只得温和一笑,继续未完成的永锡难老图。
他画了几笔,又忍不住道:“方才姑娘说的梁祝,可以说给我听么?”顾湘月一愣道:“不影响你作画?”
文徵明微笑摇了摇头,顾湘月笑道:“那你画,我说给你听。”
她想了想,说道:“从前有个叫祝英台的千金小姐,她喜欢读书,因此求父亲让她女扮男装到万松书院和那些学子们一起读书,她父亲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她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银心去到书院,认识了同去读书的穷书生梁山伯,那梁山伯心地善良本分老实,倒是有些像你。两人同窗三年,并且结拜了兄弟,梁山伯始终不知与他朝夕相处的祝英台是个女子。那书院中还有一个纨绔子弟叫做马文才,是太守之子,他却看出了祝英台是个女子,他喜欢祝英台,祝英台却很讨厌他,于是他先行回家向祝员外提亲,祝员外觉得这门亲事很不错,就在家书中谎称自己生病要女儿回家。祝英台接到家书后,不得已只得回家,临走前,她向一直疼爱她的师母表明了身份,并留下玉扇坠请师母为她向梁山伯说明她的情意。”
她盯着低头作画的文徵明,道:“我说的很乏味吧?”
文徵明抬起头来,轻轻道:“姑娘说得很好,请继续。”
顾湘月笑道:“流水账似的,还说好呢。祝英台告别书院回家的时候,梁山伯一路送她下山,十分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那时他还不知情,只是舍不得这个同窗三年的小兄弟。这里有个名堂叫做十八相送,梁山伯将祝英台送到一个长亭时,在那歇脚时,祝英台便说她家有个小九妹,还未婚配,想说给梁山伯,其实那个小九妹就是她自己,她约了七巧之期让梁山伯上门提亲。梁山伯回到书院后,听师母说出实情,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很心疼很怜惜的弟弟是个女子,他真是喜出望外,一刻也等不及,早早地就下山去了。”
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谁知祝英台回到家中,父亲才告诉她已将她许配给了马文才家,就如晴天霹雳一般,她是吃不下睡不好,一天天消瘦下来。待到梁山伯上门提亲之日,她告诉了梁山伯,两人泪眼望泪眼,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那祝员外怎么也不松口,两人相爱,却注定无法结为夫妻了。回到家中,梁山伯就病倒了,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再也没有起来。祝英台得知梁山伯的噩耗,在出嫁给马文才那天,要求父亲以及马文才答应她,内穿素服,外穿喜服,先去祭拜梁山伯的坟墓再入马家的门。祝员外和马文才没奈何答应了。就在祭拜时,天上忽然暗云翻涌,梁山伯的坟墓裂开一个大口子,祝英台毫不犹豫跳了下去,那墓复又合了起来。等云散天晴,忽然从墓中飞出一雌一雄两只美丽的蝴蝶来,翩翩相伴,形影不离,看到的人都说那一定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她吁了一口气,笑道:“我发现我说故事跟白开水似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公子一定听得乏了。”
文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