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后,樊恩莹才渐渐回神:“有时候人若愚笨一点的话,会活的很开心,少了很多的烦恼,懂的多了求的也就多,求的多求不得的便也多,如此一来,这般活着倒比寻常人苦了很多。”
我一直就知道,樊恩莹是个聪明的女子,虽算不得绝顶的聪明,可在欧阳子偕身边这么多年,即便起初不懂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便是有心想要回避,装作不知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没有义务与责任去开导南元王妃,但作为一个女子,这时候我却有必要去劝解一番,放下手中的盖碗我轻声道:“佛家有云,人生有四苦,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有人恋着财,有人恋着权,似你我这般的女子最怕的莫过于世间万物,心有爱乐而不能求得,此名求不得苦。生死无常,聚散无定,亲爱之人不得共处,此即爱别离苦。你看世人,谁不受着各种各样的苦?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有自己不能言说的苦衷。人之所以会哭着来到这个世上,就是因为知晓生来便是要吃苦的,所有才会哭。生的时候是自己哭自己,死的时候便换作别人来哭你了,人生,生苦,老苦,病苦,死苦,。”
“夫人虽未听我言说,却能知晓我的苦,想必从一开始便知晓我这一生都将是求不得的,对吗?”樊恩莹站起身向我走了两步,声音浅浅的问道。
我点了点头:“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两情相悦?即便两情相悦却也不一定就能修成正果,即便在一起,世间之事,变数何止万千,终是要等到你即将寿终正寝之时,才能知晓这一世握住了什么,得到了什么,留住了什么。”
我摊开手腕,那只翩翩欲飞的双生蝶仿佛正趴在我手腕上休憩一般,我将手腕伸到樊恩莹眼前,有些无奈的苦笑道:“你看,这在你看来或许只是一只漂亮的蝴蝶纹身而已,可这也是我的苦,即便在你眼中的我是多么的貌可倾城,曾经又是如何的权柄滔天,我却也终是苦着的,只不过,人生需要你去找平衡,能让你的苦变轻变淡的东西。”
樊恩莹颤抖着手摸了一下我手上的双生蝶,好一会儿才了然的笑道:“谢夫人指点迷津。”
我自嘲的笑了笑:“我哪有指点你什么迷津?不过是我自身总结来的经验罢了,世间之事,有时不是值不值得可以衡量的,端看你愿不愿意去这么做。”
送走樊恩莹,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这个世间活了三十多年,我还真没见到一个活的乐大于苦的人,所谓的乐不过是在苦过痛过之后的一点止痛药而已。
“夫人···夫人···”我正拿着剪刀修剪着一株盆栽,寝殿外边传来月奴有些变了掉腔的喊声。
被这叫声一晃神,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回神一看食指被剪刀剪出一道不算小的伤口,此刻正汩汩冒着血,心下一阵不安涌上心头。
第三百三十二章 相看白刃血纷纷
自袖袋中拿出娟帕裹在食指之上,我走至外殿之中,正好月奴的小跑着进来,一脸的惊慌失措,我微微蹙眉出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惊慌成这般模样?”
月奴一下子跪在我面前,表情说不出的严峻:“夫人,临水那边不好了···”
我感觉头脑一阵晕眩,身子摇晃了几下,月奴伸手来扶我,被我淡淡的挥开:“说。”
“刚刚元王殿下派人传来消息,说九殿下他们中了埋伏,夫人,我们该怎么办?”尽管月奴素来稳重,声音却还是带着微微的颤音。
关心则乱,可现下我无法不去关心,我稳定了一下心神,沉声道:“去,准备马车。”
月奴却摇着头恳求道:“夫人您现在的身子不适宜坐车呀,您有什么话告诉月奴,月奴帮你带去给元王殿下吧,夫人···”
我一把推开月奴的身子,本就跪在地上的月奴被我这一推,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我厉声喝道:“我叫你准备马车,你没听到吗?我不能,我要去救九哥,快去···”
月奴哭着看了我一眼,尽管不情愿,却终是没有忤逆我的意思,马车很快便准备好了,在我一遍遍的催促下,驾马车的马夫将马赶的飞快,我坐在马车上除了一阵阵的阴冷再也感觉不到别的感觉,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为了使自己一直保持清醒,我一直在用力的掐着之前食指上被剪刀剪出的伤口,我很怕自己会支持不住昏过去。
月奴几次试图掰开我的手,却又怕用力过了会再次伤到我,于是便默不作声的陪在我身边,她知晓我素来最不需要的便是别人的宽慰,我要自己一定要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尽管有些困难。
不知为何,临水关并没有战事,周围却都弥漫着一种叫做肃杀之气的东西,中军帐外,欧阳子偕的身影远远的便映入眼帘之中,我顾不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不负重荷,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欧阳子偕也是一脸严肃的表情望着我,双手抱拳略施了一礼。顾不得拿着守卫士兵有些好奇的眼神,我稳定住心神问道:“元王,九殿下他们中埋伏一事,是真的吗?”
欧阳子偕点了点头:“晌午时分一个随军出战的铁骑回到临水报信,九殿下他们还尚未行到北袁地界,便被明国与北袁二十万大军包围,北袁与明国来势汹汹,丝毫不像是临时应对,很显然是埋伏。”
心似乎沉入了无底洞一般,不断的坠落,我听到自己颤声问道:“那来报信的铁骑呢?”
欧阳子偕沉默着没有出声,我抬首望着欧阳子偕的双眸,沉声道:“报信的铁骑呢?”
欧阳子偕叹了口气,沉吟了一下才答道:“重伤不治身亡了。”
二十万?北袁的军队素来骁勇善战,勇猛丝毫不逊于临水铁骑,且九哥只率领了四万临水铁骑,便是也有二十万,也无必胜的把握,怎么会这样?我全身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月奴却将我的身子拉进怀中,用她那稍显孱弱的臂膀支撑着我的身子,月奴哽咽着说道:“夫人,夫人要保重自己,不然谁来拿主意,谁去营救出九殿下他们呢?夫人···”
“夫人还是保重身体的要紧,当务之急,务必是要派出大军前去接应的,不知夫人是如何想的?”欧阳子偕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个什么语气。
我现下没有丝毫的心思去研究欧阳子偕的情绪,呆滞了一下才说道:“你说的对,接应,现下军中无大将,多数又都是你南元驻军,元王去安排吧!”
欧阳子偕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我现在就像是被一张网给网住了一般,挣脱不开,摸不到头绪,月奴望着欧阳子偕离去的背影,有些忧心的问道:“夫人觉得元王可信吗?”
我顺着月奴的视线看了一眼,苦笑道:“可信如何?不可信又如何?难道眼下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我只能赌,他若是可信的话便罢了,若是不可信,我现在也是不能同他撕破脸的,不然只会对我们更不利,现下我们身边连自己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我一把握住了月奴的手,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道:“月奴,月奴你可以的对不对?”
月奴心中明白我在说什么,她自身武功不弱,若是欧阳子偕有异心的话,等闲的人是无法将消息送出去的。月奴摇了摇头小声啜泣道:“公子交待过,月奴要守在夫人身边,何况夫人现下这个状况,月奴绝不会舍下夫人独自离开的,夫人···”
“月奴,你听我说,你这不是舍下我,你是在帮我,在帮月尘,也是在帮整个大祈,我现在身边唯一有指望能够出去的便只剩下你了,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月奴,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可是这一次···这一次我求你好不好?”我尽量冷静将这番话说的有条不紊,尽管我心中一点也不太平。
月奴只是哭也不应声,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握住月奴的双手,好一会儿月奴才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轻声问道:“夫人是要月奴去通知公子来救夫人和九殿下他们吗?”
见月奴松口,我冷静了下来,心中思量了一番才说道:“不必,不要对月尘提起我现在的处境,这局棋,我可以容许失之一隅之地,却不能容许满盘皆输。”
“那夫人还要月奴离开这里去找公子做什么?”月奴双眸含着晶莹,不解的问道。
我将双手负在身后,抬首看了看天上,不见明月与星辰,有的只是如同白日一般的阴云,沉吟了一下说道:“青山关久攻不下,严洛既然派了二十万大军等着伏击九哥,那么青山关那边无论是兵力还是将领都绝不是大祈的对手了,倘或,临水关真的失守,那么青山关便一定要掌握在我们的人手中。况且,即便月尘率军前来,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相对于两边皆败退,不如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我心中的不安其实已经超出了我所能控制的范围,可我不能让月奴知晓我的处境远比她所知道还要糟糕,起码我要安下她的心。入夜,子时一过,月奴便打昏一个守在帐外的士兵,换好了那士兵的衣服,黑暗之中,月奴跪在了我的面前,轻声道:“月奴拜别夫人,夫人放心,月奴定不辱夫人之托。”
月奴离开之后,我便和衣蜷缩在了帐内一张榻上,很久不曾感觉到夜是这般寒凉,这般漫长,这般让人心惊了。我以为,昔年惊蛰之变那个夜对我来说已经是最难捱的一夜,如今我方才知晓,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勇敢坚强,算得上是无惧于任何人或事的。
天刚蒙蒙亮时,欧阳子偕便从临水郡守的府邸指派来了两个小丫头服侍我,没有进食的胃口,可我心中十分清楚我不能倒下,强迫自己吃了些东西之后我便不顾守卫的阻拦强行登上了临水关的城池。
临水关紧闭着城门,城池之上欧阳子偕没什么表情的望着前方,脚步顿了一下我从新拾步向着欧阳子偕所在的方向而去。欧阳子偕侧首看了我一眼,没有再恭敬的行礼,声音不温不火的说道:“应该快来了。”
有些没明白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好奇的望着欧阳子偕的侧脸,出声问道:“元王所指的是什么?”
欧阳子偕苦笑了一下:“夫人心中其实也早就猜到大半了不是吗?”
这句话让我如置冰窖,便是连质问都不需要了,往下城池之下,本已过了花期的十里彼岸花却还是开的异常妖艳,如鲜血铺成了红色的地毯,蔓延着没有尽头,火照之路,通向的是死亡,是地狱,是轮回。
远远的听到了马蹄奔跑的声响,起初看不到,天色大亮起来之后才我才看到,所剩无几的临水铁骑在奋力向着那条火照之路而来,只是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也只有我知道。眼前模糊着,我想要将眼泪咽回去,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穷极我视力所能看到的地方,找寻着九哥的身影,可不知是不是眼里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的原因,那些一个个形同血人一般的身影我却是再也辨别不出来。
“看,出去接应的一万临水铁骑回来了,回来了。”欧阳子偕的声音就好似从地狱飘来一般,刺痛着我的神经。
我哽咽的望着那不足千人的临水铁骑,五万人如今回来了不足千人,后面还有穷追不舍的北袁大军。我望着欧阳子偕颤声道:“打开城门,打开城门好不好?求你···”
欧阳子偕没什么表情的看了我一眼,重新将视线转回了战场之上:“你心中很清楚,北袁大军之所以敢追至临水关,就是因为知晓我不会开城门。”
我趴在垒砌城池的冰冷砖石之上,望着临水铁骑在一个个的减少,一个个的自战马之上跌下,跌至那栽满了火红彼岸花的地上,身体里的鲜血和那些彼岸花融为一体,花开的更加有了生机,人却在渐渐冰冷死去。
第三百三十三章 征人蓟北空回首
血,刺目,惊心,不知是那些死去将士们的血染红了地上妖娆妩媚的彼岸花,还是彼岸花引着他们步步迈向死亡,我侧身看向脸上一派无动于衷的欧阳子偕,忍不住拔高声调:“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对南元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些死去的将士,大半都是你南元的子民,你不是一心要做南元的王,做南元百姓的天吗?你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子民就此被屠戮?”
欧阳子偕闭上双眼,将双眸中的情绪隐在眼脸之后,就在我以为我说动了欧阳子偕,就在我以为他会改变主意时,欧阳子偕再次睁开了双眼,眸中一片清明之色,无波无绪,甚至带着些冰冷狠戾的意思。声音微微喑哑,清冷的答道:“曾经我也以为我要做的是南元的王,是南元百姓头上的天,可如今我才明白,这些所谓的抱负于我来说却真的是一文不值的,我所要的远不是这些东西可以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