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看出漏洞来。这孩子是四川人,四川人就是有一点疯,而且她看侦探 小说看多了,处处透着诡异的模样。她还怕我不乐意,答应将来把全部 稿费都给我。为了这一切都能顺利实现,我也要付出些努力,其中就包 括让她骑我的脖子,并且不要忘了,抵住我后脑那个东西,帝王将相, 皆从此出也。
第四节
小孙骑过了我的脖子以后,我觉得丢尽了面子,更不肯上楼去了。 这更合了她的意思,每顿饭都是她给我打来,可以向食堂里的人表示, 我们的关系又进了一步。这就使她需要一架小计算器,以便每天晚上和 我清帐:早餐的油饼是多少钱,中午的肉片又是多少钱。这些都要从我 的饭票帐上支出。后来我从会计科送来修理的仪器里找到了一台,是精 工牌的,上面带有一架打纸条的打印机,不但能算帐,还可以打印收据 ,花了五分钟修好了给她用。在找到那台计算器之前,一切都要从她的 小脑袋瓜子里算出来。这时她躺在我房里的空床上,搜索枯肠,挖空心 思,再加上搔首弄姿,看上去真叫人于心不忍。我自己也是医学院毕业的,所以真不能相信医学院能把人教得不识数。我们俩不但都是医学院 毕业,而且是同一所医学院毕业,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学医疗仪器,她学 临床医学,但是这一点区别就使她时时问我十二减九等于几。但是她算 帐的模样还是满好看的,从她拖在地下的两条腿来看,你该相信她是仰 卧在床上,但是从她的上半身来看,你又该相信她是俯卧在床上。假如 是我在做这个姿势,下半生就要卧床不起了。那时候正是下午五点钟左 右,一抹残阳从窗口照进来,正照在那块空床板上。她穿着一件牛仔上 衣,脖子后面镶了一块三角形的皮革,一头柔软的短发都被她搔乱了。 算到心力交瘁时,她就专心地去闻那只圆珠笔。这些表现一点也不象个 人,倒象一只猫咪。这叫我觉得让她来给我治阳痿,实在不好意思。假 如是个胖大女人,再长一点胡子,那就好意思了。
这个小家伙每天还要给我讲一课,对着“帝王将相”的图谱,给我 上女性的生理解剖学。有件事已经讲了不下十次了,就是一到了我能在 帝王将相里站住了脚,我们俩必须立即离婚。就其本心来说,她一点也 不想嫁给我,到时候一定要离婚,绝对不准赖的。我当然同意了,但是 有另一个问题要提出来的,就是假如治疗没有效果,我老也进不到帝王 将相里面去,那该如何是好。她说那是绝对不会有的事。人家Masters 和Johnson作了那么多例实验,应该是很有把握。实在治不了,也只好 离婚算了。反正双方都没有损失。为了避免将来离婚时闹纠纷,现在就 该把帐算清。凡是共同开支,一律用二去除,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然 后再四舍五入。
就我的本心来说,也一点不想娶她当老婆。我一点也不想娶任何人 当老婆,但是很想把阳痿病看好,省得大家拿我当个怪物。所以我们俩 在这方面一拍即合。为此就需要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取得性交的许 可。我们俩正为此作出努力。下个礼拜天,我们又出去转了一天,晚上 她又是骑着我的脖子回来的,这一回引来了更多的人来看。
这一回我觉得她的裤子凉飕飕的,气息芬芳,不是洗衣粉的气味, 也不是香水的气味,很可能来自帝王将相。那个东西,我虽然结过婚, 却没有见过,现在每天看图谱,渐渐感到十分亲切。经过了一段时间 训练,她认为可以了,我们就打报告请求结婚。谁知道居然出了意外, 人家不批准。
后来我觉得这整个事情象一个谜。不知道为什么,小孙想和我结 婚,也不知为什么,我会同意和她结婚。从表面上看,她是想给我治 阳痿,做一项医学试验,其实这样的理由根本就不可信。从表面上看 ,我是想让她给我治好这种病,以便从此作个正常的男人,但是这个 理由也一点不可信。其实我并不渴望从此做个正常的男人,小孙也不渴望做成这个医学试验。这件事从始至终都可疑得很。唯一可能的解 释就是我觉得她是自己人,她也觉得我是自己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 ,我们俩有缘份。
第一节
二十年前,有一冬天的早上,我骑车去找一个人。当时北京的 上空飘着一层混了煤烟的脏雾,好象一口粘痰;我的自行车喀喀做响,好象一只铁皮玩具鸭子;我穿了一件油腻腻的棉袄,头上戴了一顶旧毡帽。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北京城的中心是紫禁城,绕着紫禁城有一些街道名和紫禁城有 些关系,比方说,太仆寺街,光禄寺街,内务府街等等。有条胡同 叫饽饽房,大概那里过去是专给皇宫大内蒸饽饽的;有条胡同叫奶 子府,过去大概住了一些为大内服务的奶妈。那些胡同里的房子都 不怎么样。七三年到七四年,我经常到那一带去,对那一带的情形 知之甚详。当时那一带的胡同里都铺了柏油,但是胡同还是那么窄 。有些破房子拆掉了,但是没有好好翻盖。新盖的房子都是用烧得 很次的红砖砌的,背面甚至是空心的煤渣砖。没有翻盖的房子都是 又矮又破的四合院,和过去完全一样。和过去不一样的还有每条胡 同里都多了一间灰渣砖砌的小房子,那就是公共厕所。过去这种房 子也有,但是不那么多,这是因为院里的茅房都被填死了,大家都 得上公共厕所。自从有了这种小房子,每一条街都臭得厉害。冬天 里我骑一辆自行车,从那些胡同里经过,路两边都结了薄冰。我看 到那些房子上都喷上了青灰,好象死了爹又死了娘的模样。过去北 京城里,只有煤铺墙上才喷青灰。但是尼克松来北京时,到处都喷 了青灰,象煤铺一样。大概觉得这样比较美。我小的时候就没看出 煤铺怎么美。我是清晨路过那些胡同的。北京城里当时有一层薄雾 ,所以没有风。天气很冷,但是并没有冷到冻鼻子的程度。那时候 除了上早班的人,都还没起来。在胡同口碰见一位少妇,正在倒尿 盆。她的头发还能看出一点理发馆的模样,身上裹了一件缎子的( 或者是线绨的,这两种东西我分不清楚)的丝绵小棉袄,下面穿一 件粉红的棉毛裤,脚下踩着两个毛窝(就是那种毡面松紧口的棉鞋 ),睡眼惺松,手提一个搪瓷痰桶迎面走来。棉袄和痰桶都是崭新 的,这些迹象表明,她结婚还不到一个礼拜。当时我正盯着她领口 看,因为她的脖子和胸口象雪一样白。我记得她是很漂亮的,但是 现在想不起她的模样。就我当时的年龄来说,记性本不该这么坏。 这是因为她走到了下水道口上,就把痰桶一倒。不仅是哗啦一声, 里面还滚出两节屎来。所以我就没记住她的模样,只记住了屎的模 样,那屎橛子无比之粗,无比之壮。那东西就冻在了铁蓖子上,大 概要冻一冬天。在那上面还要冻上剩面条,剩米饭,好象一块奇形 怪状的萨其玛。这件事情好象马路上冻结的一口粘痰,冻进了我的 脑子里,大概要到我死后,才会释放罢。
时隔二十年,我又想起了那天早上的事。那天我到nǎi子府去, 是要找李先生。不知道现在李先生上哪里去了。现在他大概不会是 过去那个模样。但是假如你在七三年看到他,就会说他是个狗头猫 脸的玩意儿。狗头是指他的脸形,象个哈叭狗的模样,猫脸是指他 的眼睛有点黄,瞳孔也有点窄长,他的头当时就泻了一半顶,现在 大概全泻光了。此人身材不高,但是身上还算有肉。有一点鸡胸, 又有一点驼背。我不但认识他的脸,还认识他的屁股,这是因为我 那一天早上把他叫起来后,他只好当着我的面穿裤子。他的内裤太 破了,就背朝着我。但是后面更破,和没有是一样的。那时我坐下 来,一面欣赏他的屁股,一面找到了他的烟叶子,给自己卷一支烟 当时我看见他的屁股,就象个风干的苹果,皱皱巴巴的,还有无数 小的黑痣,息肉等等,我想任何狗急跳墙的同性恋者见了都不会动 情。李先生背着脸说:给我也卷一根。这个笨蛋,穷到了抽烟叶的 地步,却不会卷烟。于是他只好用烟斗来抽,那味道就象狗屁一样 。抽到嘴里像狗屁,别人闻着也象狗屁。
有关烟叶子也有很多学问,现在眼看要失传。这种东西二两一 包,外观象简装洗衣粉。有一种是白纸上印红字,那是晒烟,抽起 还可以,假如是特级,就是关东烟,比香烟还好。还有一种是绿字 ,那是烤烟,抽起来就象狗屁。但是狗屁也分级,二级以下烟叶里 有草棍,席箔,秫桔杆,不是纯狗屁。李先生的烟叶子是五级的, 抽到一半,烟头里掉出一个黑球来,经仔细辩认,是个烧糊了的死 苍蝇。为此我还恶心了好半天。
我还能想起不少有关李先生的事情。李先生出门时骑一辆自行 车,那辆车可不是一般的自行车,而是一辆匈牙利的倒轮闸。这种 非常少见,甚至比日本鬼子留下的老富士还少见,因为它是五二年 匈牙利在北京开博览会时送来的样品。自从到了李先生手里,他就 再没有修理过,任凭车上的零件一样样脱落下来。据说有一次车座 不见了,李先生就在座管上骑了一段时间,其状就如在受桩刑:疼 得呲牙咧嘴,手舞足蹈。后来他痔疮大发,才不得不买了一个旧车 座。李先生上车的样子也是十分奇特,他总是推着车向前奔跑,在 奔跑中弯下腰,把脚蹬子转到一个特定的角度,然后踏着脚蹬骑上 自行车。那种奔跑中矮身转脚蹬的身法,酷似狗撒尿。
李先生和我一样,专干些不能干的事。我干的事是想写小说, 经常往刊物投稿,但是总是被退回来,并且不是退给我本人,而是 退到党委办公室,附有一封公函,建议对投稿人加强思想教育。但 很少有人真来教育我,因为我是小神经。李先生干的事倒不是写有 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小说,而是要研究西夏文。这件事并没有思想 意识方面的问题,但他本职工作是个俄文翻译,一研究起西夏文就 不进俄文了。而且他在研究西夏文时,你就是在他眼前放鞭炮他也 听不见,这个样子完全不能上班。因此他早早退了职,靠偶尔翻些 稿子为生。谁知后来碰见了文化革命,取消了稿费,差一点就把他 饿死了。李先生因此气急败坏,说过好多大逆不道的话。我听见了 这样的话,就这样安慰他:其实这件事也是满公平的…………为什么只 许老天不下雨,饿死非洲的游牧民,就不许中国搞文化革命,饿死 你这搞翻译的游牧民?何况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你到底饿得死饿不 死还不一定。但是他还是要继续说些反动话:要是天不下雨,饿死 我认了。现在的事是,我又没招了谁惹了谁,有人非要逼我跳火坑 。李先生的情形就是这样,我到今天还记得。人活在世界上就象一 海绵,生活在海底。海底还飘荡着各种各样的事件,遇上了就被吸 到海绵里,因此我会记得各种事情。
第二节
那一年我正在山西插队。现在我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凶恶,过 去就不是这样。小时候我长得文静瘦弱,还爱和女同学跳猴皮筋。 以我到山西插队时,我妈就睡不着觉。她以为我连窝头都不会蒸, 一定要饿死,假如没饿死,也会被人欺负死。但是只过了一年,我 就长了一嘴络腮胡子,活象一个老土匪,而且满嘴都是操你妈。这 说明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只要一年就能变得连他的亲妈都认不出 来。在乡下时我很少吃窝头,倒常常吃鸡。老乡们说,母鸡见了我 就两腿发软,晕倒在地,连被提走了都不叫一声。这当然是过甚其 辞。当时我虽然极具男性魅力,却未必能迷倒雌性鸟类。
那一年冬天我原准备在乡下过冬,但是当地正好刮着很厉害的 白毛风,烧炕的柴又不够。我们五六个人挤在一个被窝里,身上盖 上了所有的大衣。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所有的大衣都从被顶上滚 下来,掉到了尿尿的脸盆里,冻成了铁板一块。我们中间没有一个 人有勇气不穿大衣就到外面去生火,就在屋里点火把那盆尿煮开, 大衣拿下来。那气味实在是可怕,把我的两只眼都熏坏了。出了这 件事以后,大家都不好意思了;谁见了谁都是羞答答,因为六个堂 堂的男子汉煮了一锅尿,实在是丢人。这说明我们虽然长得象土匪 ,脸还是很嫩。约定了谁敢把此事传出去就宰了谁后,我们就各奔 东西。我跑回北京来,住在原来住过的地方。那地方原来是一所大 学,里面有很多人。当时叫作"留守处",里面只住了很少几个人 。很大的院子里到处是荒草,人们都下干校了。李先生原来也住在 这个地方,后来才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