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莉苹中午起了床,吃过点心后,就拿过几本时装画报斜靠在沙发上懒懒地翻着。一抬头看到墙角的一个小提包,不由得一阵恼火攻上心头。便扭头对挨在她身边的潘秘书长撒娇似的斜着眼睛说道:“这样的朋友,给脸不要脸!我好心想替她介绍凌汝才,可是——叫马克思的鬼魂把她迷住啦!她,这样的人物都瞧不上,拆我的台——偷着跑啦。好哇,我要碰见她,一定饶不了她!”
“你唠叨半天,说的是什么人呀?”秘书长扶着眼镜温文尔雅、漫不经意地问。
“谁?昨晚上那个臭女人呗。从前在学校时候认识她,觉得她人挺不错,脸子长的也还漂亮。凌汝才死了太太,我想就替他介绍介绍——咱们那桩买卖正用得着老凌。谁知道这个臭婊子……”她喘了口气,对她的情夫妩媚地一笑,“世上什么人都有。我以为谈谈革命的人是有的,可是拼着命真干、不怕受苦、不怕杀头的人也真有。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潘秘书长点燃一支香烟,倒在白莉苹的脚边,翻着眼皮悠然望着淡绿色的天花板,又漫不经意地问道:“你说,你的朋友革命?恐怕不是真实的吧。她不喜欢汝才,当然可以不辞而别。”
白莉苹跳起来,用娇嫩的涂着蔻丹的红指甲指着自己的鼻尖,激奋地喊道:“你当我没经验过哪?我知道她,了解她!她要不是因为迷着共产党才拒绝了我的友情,我就挖掉这两只眼睛!”说到这儿,茶房进来了,微微鞠了一躬:“太太,外面有个送信的女学生,要取东西。”
“把信先拿来!”白莉苹猜到是林道静来取行李的,她不耐烦地把头一摆,命令着茶房。
信送来了,她懒懒地拆开,倒在沙发上读着:
莉苹:你一定生了我的气。但是对不起,我受不了你给我安排的那个环境,只好逃走了。你对那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很有兴趣吗?但是在我看来,这只是消磨人的意志、使人堕落的魔窟。莉苹,你曾经指导过我,你曾经有过前进的思想,但是为什么和那样一些人,走上那样一种可怕的道路呢?难道你不应当过另一种有意义的生活吗?……
“屁!”没有读完,白莉苹使劲一扯,把薄薄的信纸扯得粉碎,“会说两句普罗列塔利亚,自以为了不得啦!喊喊空口号的时候谁没经过!他妈的!”
“太太,外面那个女学生还等着拿行李哪。”茶房站在地毯上,看见白莉苹扯了信,生气地自言自语,就提醒了一句。
白莉苹发现茶房看见了她刚才的形状,就更加发了火,指着道静的东西吼道:“混蛋!给她把这臭东西拿下去算了,还问什么!”
茶房对于阔绰的老爷太太们的脾气早就摸透了:当他们升官发财不如意,或者争风吃醋不高兴的时候,他们就要拍桌子大骂你这下人混蛋、该死;但是他们要是高了兴,要是酒色财气顺了心,你只要向他们谦卑地鞠个躬,或者给小姐太太脱脱大衣、献朵鲜花,那么,立刻十块、八块大洋赏给你。为了生活,茶房只好拿起道静的东西,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把提包交给站在门外的王晓燕,笑笑说:“您是替昨天上这儿来的那位小姐取的东西吧?我说呢,这位太太来往的净是些阔人,怎么忽然交了个女学生,还要叫她住在这儿?……您可别告诉那位小姐,这位太太看见她的信生了气……嘻嘻,‘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趁早绝交,还是不巴结这号有钱人。”
王晓燕看见这饶舌的茶房叨唠个没完,拦住他说:“别说啦,她们已经算完了。再见!”她把东西放在洋车上,又像欢喜又像懊恼地坐上了洋车。
这里秘书长对白莉苹斜着眼睛送情地笑了笑:“乖乖,我去打个电话。”他走到走廊的一个黑暗转角处,这儿的墙上挂着一架电话机。他喊了号数急忙对接电话的人小声说道:“老胡吗?快点!利通饭店大门外刚走了一个女学生——北大的。跟着她,快派人来跟着她!……不是她,要跟着她找另一个人——林—道—静。……对了!呵?你说什么?”潘秘书长使劲歪着脑袋对准活筒惊异地动着眉毛。“什么?你正要找她?找了好些日子?那可巧极了!嘿,老胡,可要请客谢谢我哟!……小白?别瞎扯了,随便玩玩。她不错,会迷人。有时间到我们这儿来喝两杯香槟。好,就这样办!”
挂上电话,潘秘书长悠然自得地伸了个懒腰,把淡湖色的绸子睡衣理了理,走进了他临时的行馆——白莉苹的房间里。白莉苹不在,他赶快点燃一支香烟,从皮包里拿出一小瓶海洛英,轻轻倒了一点白粉在纸烟上,立刻急急地贪婪地狂吸了几口。然后眯缝着浮肿的眼皮,点了点头得意地喃喃道:“嘿!时来运转——万事亨通……”
(第二部第十六章完)
第17章
道静在北大附近的中老胡同找个小公寓住下了。她在这儿住下来的目的是找徐辉,并想法打听江华的去向。她觉得这些人不论是谁也好,都是她再也不能离开的人。而她也比较过去更有了能够找到他们的信心。白天她一个人自修、学习,不大敢出门。夜晚,有时才和住在附近的晓燕一同出去散散步。在生活上,晓燕比她谨慎细心,每当她们出去散步前,晓燕时常要担心地说一下:“你还是小心那个国民党好。”她指的是胡梦安。
“不要紧。这么黑,谁也看不出我来。”道静笑笑,并不大理会。
沙滩通故宫的马路两旁,整齐地排列着一行行翠绿的洋槐树。夜晚,盛开的洋槐花在行人的头上散发着清爽的迷人的香气。穿过这些沁人心脾的洋槐树,道静和晓燕就时常悄悄地出现在故宫河沿的栏杆旁。有时在朦胧的月光下,她们一同眺望着那庄严美丽的故宫景色——那高大的黄色的琉璃瓦屋脊多么富于东方的艺术色彩;那奇伟庞大的角楼,更仿佛一尊尊古老的神像,庄严而又神秘地矗立在护城河上的夜空中,又是多么令人神往呵。每当她们这样静静欣赏的时候,她们都会被祖国的悠久文化和伟大艺术深深感动着,于是各人浸沉在各人的想象中,两个人许久工夫都不出声。
可是在这种时候有时她们也会兴奋起来,两人紧挨在一起说古道今。谈着谈着,道静时常就要扯到革命、扯到阶级斗争上去。而这时晓燕就要借故拦住她,不愿让她讲。
“你真是落后——顽固!”道静希望她的好友和她有同样的人生观、走同样的道路而不可得时,就会这样骂起她来。晓燕呢,虽然她爱道静,虽然她尊重她们之间的友情,甚至道静得罪了她的姑姑王彦文,她也原谅了她。然而,思想——
各人的信仰和思想,这却是勉强不得的。她希望道静尊重她的思想,正像她尊重道静的一样。因此,她不爱听道静的劝说。道静的大道理对于她已经变成了怪不舒服的、厌烦的刑罚。
有一次,在故宫河沿她们又谈起来了,道静忽然提起江华来。
“晓燕,你不知道我在定县认识的那个江华,可真是个典型的革命家——他给我讲苏联十月革命的经过;讲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讲南昌‘八一’起义;讲毛泽东同志领导湖南农民运动和秋收起义;讲红军在井冈山会师;讲党在江西等地建立革命根据地和武装斗争;讲党领导白区的群众运动。……他还讲中国革命的主要问题是土地问题。……嘿,你别把脸总冲着天,你听我说了吗?”
“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懂。一来苏联,两来井冈山,那离着咱们这里够多远!”晓燕停住了脚步,轻轻地拉着林道静一起靠在故宫河沿上,她温和地对道静笑着,替她把一绺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好了,“还是说说现实的事吧!你从离开余永泽之后,见过他没有?”
“还提他呢。”道静蹙起眉头用力向河里丢了一块小石头笑道,“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了这个家伙,可把我气了一下子。我正走在鼓楼前的人行道上,忽然迎面走来一个长袍大褂、头戴礼帽的男人,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烫着头发、涂着口红的女人。走近一看,这不是余永泽么?我本来不想理他。谁知,他却站住脚向我点头招呼说,‘呵,这不是林小姐么?!’我只好向他们点点头。不想这家伙又接口说:‘林小姐,您革命成功回来啦?’……随后,他又掉头把那个女人拉到跟前来,阴阳怪气地向我介绍那个女人:‘这位是我的新夫人李梦兰女士……这位就是马克思先生的大弟子林……’‘住口!余永泽!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恶毒!……’话没说完,我扭头就走。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晓燕听她说完,庄重地摇摆着头:“听说他在北京图书馆当个什么大职员,还自己租了一所小房子。我常碰见他洋洋自得地在街上走,我就不答理他。这个人自私得很!”
道静紧接着说:“他只想向上爬,现在一定抱稳了胡适的大粗腿,有阔差事了。胡适见了宣统后向人夸耀:‘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余永泽如果见了宣统,一定还要向人夸耀他叫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呢!……哼,奴才的奴才!”
她又豪爽地笑了。微风吹着她柔软的黑发,这时,她非常像一个调皮的男孩子。
“行啦,”晓燕说,“你又快谈阶级斗争啦……不许说这些。你到过的地方多,给我说点各地方有意思的事听听。”
“什么有意思的事?我不会说!”可是待一会儿,道静还是说起来了。这回她说的是小时候的事。她小时候常跟着那个地主“母亲”到古北口外去收租。别看多少年过去了,可是在那些地方经过的一些事,却叫她一辈子忘不了。徐凤英跟林伯唐常常把不交租的佃户吊到房梁上用皮鞭子抽;逼得孙寡妇跳了河;也逼得她外祖父跳了白河川……“不说这个!”
道静沉思着,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了,“现在我给你讲我的小朋友黑妮的事。你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我这可怜的朋友……”
于是,道静开始讲起黑妮的故事。她讲她们两个怎么要好;讲黑妮如何聪明、灵巧;讲郑德富和黑妮娘两口子怎么对她好;讲他们家的生活,常常掀不开锅盖……开始时,道静望着闪着鳞光的河水小声说着,以后她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感,盯着晓燕提高了声音。晓燕呢,开始是靠着矮矮的砖砌栏杆静静听着,神色自若,毫没改变她那庄重的学者姿态。但是,听到后来,听到郑德富背起黑妮走上了山岗……
她忽然转过头去用手绢擦起泪来了。
“这样悲惨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抬起头来,眼睛已经红了。
道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焚烧着,隐隐地痛起来。这时她不由得又想到她可怜的母亲,想起被林伯唐糟踏死了的黑妮娘,想起郑德富和王老增祖孙们。这些地狱里的人这时全一齐跑到道静的眼前来。
“可是还有比这更惨的,我还没有向任何人讲过——我的妈妈……”道静又沉重地说。
于是她又讲了秀妮——她的妈妈的遭遇和黑妮娘的遭遇。最后她这样结束了她的话:“晓燕,别看我是在剥削阶级的家庭里长大的,可是当我知道了我和妈妈怎样受尽封建地主的蹂躏迫害,当我一明白这蹂躏迫害的原因,当我亲眼看到郑德富那种悲伤绝望的眼色,我就不仅痛恨我的所谓‘父母亲’几个人,而且恨死了一切的剥削阶级!我亲眼看到了这些阶级的残暴无耻;亲眼看到过他们的卑鄙丑恶的嘴脸;而且只要一看见这些人,我就要想起黑妮、想起我妈妈来。”她喘口气,更加用力地拉住了她朋友的手。“晓燕,你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世界是这样悲惨,看看祖国是这样危急,难道你还能够再冷眼旁观、视若无睹地生活下去吗?”
晓燕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道静的眼睛。在薄暗的微明的光线中,只见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正像火球一样闪动着灼热炙人的光焰。
晓燕慢慢地小声说:“嗯,小林,你是对的。今天我才明白人间还有、还有另一个世界。”她的低声中混杂着某些惭愧、痛苦和渴望。停了停她又说,“你介绍我读些书吧!先读什么好?真可笑,你摆在我屋子里那么多书,过去我竟没有看过一眼。”
大大出乎道静的意料:平日她常常想用革命的道理来说服她的朋友、帮助她的朋友提高觉悟,然而保守的自信的王晓燕竟是那样难于说服;而无意中随便谈起黑妮、谈起可怜的妈妈,晓燕竟变了,竟肯和她走上一条道路了,这是多么叫人高兴呵!于是她扬着眉毛,天真而快活地说道:“你也先看《怎样研究新兴社会科学》吧!我第一次就是看的这本小书。现在它还存在你那儿。看完了,你就可以看毛泽东同志的一些著作,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共产主义运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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