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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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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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屯摇着辘轳扭过头来:“您说的是比什么时候?过去,那太长啦。”

宋郁彬沉思地点点头:“对,就说比前清吧。民国以来赋税制度变了,民权也平等了,雇工生活自不相同。”

许满屯懒洋洋地把水倒在一只煤油桶里,看看宋郁彬,露出一种微妙的笑容:“那个呀,您问我爷爷吧。我可说不上来。”

“你自己总该有所感觉。”宋郁彬摆摆那白胖的手又问下去,“比方现在,我对你的态度,比起我祖父对你爷爷的态度,我想,你该觉得出来它们是绝不相同的。”

“对,少东家对我们当长工的挺和气。”许满屯那微妙的笑容,使得站在旁边的林道静,有些担心害怕,——生怕宋郁彬发觉它们的讥讽意味。可是宋郁彬并没注意这些,在黑框的玳瑁眼镜后面,他非常得意地眯缝着小眼看着满屯笑道:“你说说。”

满屯说:“您常讲平权平等,也说过什么——劳工神——圣,我们做活的有了遭难的事您也常帮补我们。您真是……我可比我爷爷在老当家的手里做活沾光多啦。”

宋郁彬连连点头,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用铅笔记了下来。一回头,发现道静和文台站在旁边,就笑道:“张先生,我刚才和满屯的谈话,想必您已经听见了。我正在写一篇文章——《今日农村田赋之研究》,也想研究一下雇工、佃户的生活与过去不同之处。大概我和满屯的谈话,您不大感兴趣吧?”宋郁彬虽然是地主,但不大管家里的事。听说他最有兴趣的事是到县里或保定天津去参加些“学术活动”。所以老头子常骂他是败家子、不会过日子。

道静对那个干净、白胖的脸看了一眼,那脸上的黑眼镜可真有点念书人的味道。她想起了送她来时王先生对她讲过的话,心里说,“他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厉害呀!”不过她嘴里却说:“宋先生,您们谈的我不懂。说不上对这些问题有没有兴趣。不过我对教文台、小素倒是有了兴趣。您看文台他们比过去怎么样?”

“谢谢!谢谢!那是好多啦。”接着,宋郁彬笑容可掬地又转向满屯说,“咱们请的这位女先生真是请着啦。难得连咱们的老当家的都说了好。哈哈!”

满屯看了道静一眼,没有说话。

“张先生,”宋郁彬又和蔼地对道静说,“说到这里,有点事想求您帮帮忙,不知可以不?”

“什么事?”道静有点吃惊。

“有些文稿,我想求您帮我整理抄写一下。说在前头,我绝不敢妨碍您的教课。”

道静心里一动。帮他整理稿子?这倒是接近他的好机会。

可是他老婆那双多疑的嫉妒的眼睛,使得道静仍然一想就厌烦。答应不答应?她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答应下来。因为她想出了一个妙法,决定先去找他老婆,征求她的意见。她不同意就叫她和她丈夫去说;她要同意了呢,也自然会找机会守在旁边。这对于道静来说,也很有利。宋郁彬虽然一直表现很正经,据说他也不乱搞女人,但道静却自然地对他提高了警惕。

原来宋太太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她一口答应道静帮她丈夫去抄写文稿。正如道静所料,每晚当道静来到宋郁彬书房的时候,这位苍白、瘦削但也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手里拿着一点活计守在旁边。直到完了事,道静回自己的屋里去睡觉时,她才和丈夫一同回到上房去。

终于,道静还是找到机会和满屯接上了头。满屯对她的态度确是不同了,他关切地问了一些道静来宋家以后的生活,忽然说:“老郑惹你不高兴啦?”

道静稍稍惊奇地问他:“怎么?你已经知道……”

“我听说啦。”满屯正用手接着一根粗大的麻绳,他用铁丝一边把它们连接在一起,一边不时抬头看看道静,说,“老头可是好人。又老实、又忠厚,可就是认死理,有点倔。你还是想法子替你那父母赎点罪吧!”

“赎罪?……”道静听到这句话是这样不舒服,甚至刺耳。

她面红耳赤地问满屯,“我不明白我有什么罪……”过去,她也曾说过自己是喝农民的血长大的,可是,现在听到别人这样说自己时,她却受不住了。

满屯看看前跨院里静悄无人,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仿佛林道静是他的小妹妹,他带着一种友爱的声音,说:“别生气。老郑够苦的啦。这样说你,别见怪。耐心点,情况会好起来的。”说到这里,满屯忽然又含着他那微妙的笑容问道静,“你看咱们的少东家怎么样?”

“宋郁彬?”道静说,“我看比老头子好得多。”

满屯的大眼睛里,忽然像对宋郁彬那样,也对林道静闪过一丝讥讽的笑容,“你说他好?记住,一个毛厕里的蛆——没有两样货!姑娘,你们都是念书人,我不能不嘱咐你两句:什么时候也别忘了咱们姑姑的话;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是来给他家教书的——跟做活的一样的教书的。他可是咱们的阔东家!”

道静想了想,点头说:“对,我要记住你的话。”她又沉思了一下,说,“这几天你总不在,听姑姑说要闹斗争,有什么工作请你告诉我,我一定努力去做。”

满屯已经把绳套整理好,他一边收拾一边说:“最近倒是要闹斗争,不过外边没有你可做的事。你还是多接近宋家的人,也别忘了陈大娘。要是里边有了什么重要消息,你快点告诉我。我要不在,你就到离这儿十八里地的大陈庄去找王先生——你那同学的表兄。不过没紧急的事情,你可别去。”

道静看着满屯,用心记住他的话,当她转身去找文台的时候,满屯赶上去大声说:“您告诉少东家,俺们长工的生活是比过去好多啦!”接着又放低了声音,“斗争起来,不管怎么着,你千万别露一点知道的样子……咱庄稼人可实在受不了啦,谁说他妈的比过去生活好?见鬼!”

和满屯简短的交谈,立刻在道静心上又烙上一个深深的印象:看,这长工立场多么坚定,见解又是多么尖锐。她感觉出来他和姑母有许多共同的、而又是她身上所没有的东西,可是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大清楚。也许就是他们的阶级出身、他们劳动者的气质和她不同之故吧?认识这些人,向这些人学到许多她以前从没体会过的东西,她觉得高兴;可是和这些人来往,又使她觉得不大自在,使得她身上隐隐发痛。

仿佛自己身上有许多丑陋的疮疤被人揭开了,她从内心里感到不好意思、丢人。赎罪?……她要赎罪?一想到这两个字,她毛骨悚然,心里一阵阵地疼痛。不过,后来她又想到,可能满屯不了解她过去的真实生活,所以才这样说她。她又好受一点了。

第二天,道静又经过一场激烈的内心斗争。尽管心情十分沉重,她还是抽空子又去找了郑德富。这是睡午觉的功夫,场院里外都不见人影,她走到郑德富的屋门外,喊了两声“郑大叔”,没有人回答,她就推开虚掩着的门,走进这黑洞洞的小屋里。尽管又是一阵恶臭熏鼻,道静却不再觉得恶心,只是一心想找老郑谈谈。可是,看了一阵,炕上除了一条破棉被,什么也没有。原来老郑没在屋里。她失望地刚要转身走出来,老郑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里来了。他一见道静就愣住了,道静的嘴也张不开来,心里一个劲地敲小鼓。这样两个人相对无言地愣了一阵,还是道静先开了口:“大叔,我来看您……”

“我吃得饱睡的足,看我干么?”郑德富一张嘴又噎得道静够呛。

“大叔,别生气,我跟林伯唐可不是一样的人,我也恨他们……”

“恨不恨那是你的事。”郑德富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用哆哆嗦嗦的手装着旱烟袋。好像没有林道静在场一样,他弯下腰低着头吸起烟来了。

道静心里好难受,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站在门坎上愣了好大一阵子。忽然“赎罪”两个字又清晰地浮上了脑际;姑母的话,“这不能怪郑德富仇恨你,他并不知道你已经和他站在一条线上了啊”也同时来到她心里。终于,它们给了她力量,使她安静下来。不管郑德富听与不听,她就坐在老郑对面的一条小板凳上和他讲起自己过去的生活来。她讲了她的生母秀妮,讲了秀妮死后她在徐凤英手里所受的痛苦,讲着讲着,也不知老郑听了没有,却见他忽然拿着烟袋站起脚走出屋外去。这一下子给道静的刺激更大了,她含着眼泪走回自己的屋里,难过得晚饭都没吃就睡了。她真不知以后再如何去团结这个奇怪的老人了。

(第二部第十章完)

第11章

过了两天,当道静领着文台转游着玩的时候,又碰到一件意外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他们先走到一片低矮的茅屋附近——这里都是宋家佃户和村里贫农聚居的地方。道静有意地走到这里,想看看他们的生活。可是当她东瞧西看时,她只能看到低矮的茅屋和嵌在墙上好像豆腐块一样的小窗洞。在一些小院里,小猪小鸡就在堆集的粪便上,和嗡嗡的苍蝇一起追食。道静想进屋里找人谈谈,可是,她不敢,文台也不答应。于是,她就领着文台绕到这片屋后的一片水塘旁边。水塘里长着芦苇和碧绿的莲叶,各色小虫就在水塘边飞着爬着。一到这块地方,文台就高兴得叫起来忙去捉小虫,道静闲着没事就在水塘边蹓跶起来。她发现离水塘不远处有两间小茅屋孤零零地依傍在一棵白杨树下,她想走过去看看,就回头对文台说:“小台,别掉到水里。我在这儿……”她指指小屋就走过去了。

小屋里似乎有人声,道静站在敞着的门外不好意思走进去,就转到破窗户边向昏暗的屋里望去。只见屋里有一张连锅的小炕,小炕上躺着一个看不清模样的老头,老头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蓬乱着头发,穿着一件破烂露肉的小褂子正偎在老头的身边。

“爷爷,爷爷,”小女孩用手摸着老头的胡子喊,“爷爷,你的病好了吧?”

老头昏昏迷迷好像刚被惊醒般,用手抚摸着女孩的头发轻轻说:“丫头,爷爷不好……”老头说不下去了,他昏昏迷迷地又闭上了眼睛。

小女孩两只大眼——精瘦污脏的小脸上那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它呆呆地看着老头,睒也不睒,使得她整个身体都像一具雕像呆在昏暗的小炕上。那神情是悲哀?还是期望?那小嘴哆嗦起来了,它哆嗦了一阵,小女孩忽然抱着老头的脖子哭了起来:“爷爷,爷爷,我肚里饿呵!……”

听到这衰弱而哀伤的声音,道静站在窗外全身都震动了一下。回头看了一下文台还在水塘边高兴地玩着,她就扭过头,又向屋里看去——

老头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了。道静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衰老憔悴的脸上有两颗大的亮亮的泪珠滚了下来。老头抹去泪水,用哆哆嗦嗦的手把孩子向自己的身边拉着,紧紧搂着孩子的脑袋,然后无力地说:“丫头,别哭——哥哥一会儿回来就有吃的啦。”

正说到这里,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光着污脏的上身,下身只有一条破裤片遮体,扛着一捆柴火走进屋里来。道静只顾在窗外看,也不知男孩子是否发现了自己。只见男孩走进屋里把柴火放在外屋地上,喊了一声“爷爷!”就走进了里间屋。

“你回来啦?虎子,有、有——找着点吃的东西么?”老头抬起头来露出了笑容。

小女孩不哭了,她也抬起头用两只大眼死死地盯着男孩手上的小口袋。她那木然的、一动不动的神情,使得她又变成了一座悲伤的雕塑品。

男孩子没有出声,他低着头站在炕沿,慢慢地把手上的口袋向炕上一倒——咕碌碌一些半红不青的杏儿和一些不大的毛桃子滚到了炕上。

看见这些,女孩子哇地一声又哭了。她紧紧拉住爷爷的胳膊哭着说:“爷爷,饿呀!我要吃馍馍,杏儿不顶饿呀!”

男孩子带着负罪的神情呆呆地看着小女孩。忽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麻雀,他把麻雀拿到女孩面前,小声地说:“小马儿,别哭。哥哥给你烧家雀吃。”

女孩子看了麻雀一眼,仍又抱着爷爷哭起来。

老头子坐在炕上看着两个孩子,眼泪直在眼里打转。他也像一座雕塑品似的呆着不动了。……

林道静看到这里,心里说不上来的一阵发慌。说真的,有生以来,她还没有看过这样悲惨的情景,除了黑妮——她突然又想起郑德富来。……她正怔怔地想着什么,这时听见了文台的声音:“老师,咱们家去吃饭吧——今晚上娘说给我做烙饼炖肉吃。”

道静定了定神,正向文台那边走去,忽然看见屋里的病老头拿着一把镰刀直冲冲地走了出来;同时小女孩和她哥哥虎子也跟在后面追了出来。只听他们嘴里都高声喊着:“爷爷!爷爷!……”

老头好像一具僵直的尸体,直挺挺地头也不回,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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