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老头儿叨叨起来没有完了,余永泽用手敲着桌子,又截住老头的话说:“三大伯,你倒是干么来了?没事,你待着,我要走啦。”
“别,别!待一待!几句话就完。”老头子赶快站起身来,双手伸出去,远远地好像要抱住余永泽似的哀诉道,“穷人的日子实在没法过啦!您家的租子两年都交不上,您父亲催……”老头儿摇着头叹口气,忽然,浑身上下摸索起来,摸了半天,这才从腰里摸出一封揉皱了的信封,他举着这信封,用颤巍巍的双手送到余永泽面前。“看!这是您五福兄弟当兵来了信啦,一家子高兴坏了,他说在北平长辛店驻防,我,我就找了他来啦。”
“你找他有什么用?”还是余永泽明白,他微微一笑说。
“您说的对!”老头儿赶忙回答,“好几百里,好容易央告人借了四块钱的盘缠,可是赶到那儿,他又开拔啦,不知开到哪儿去啦。……我,我们一家子还指望找他要点钱活命呢。
要是他发个财什么的,把您家四老爷的租子交上那就更好啦。
可是老天爷,老天爷不睁眼,五福又不知哪儿去啦,不知开到哪儿去啦!这年头兵荒马乱,一个枪子……唉,我那苦命的小子啊!……”说着说着,老头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竟呜咽起来了。林道静听了这些话,忍不住心酸起来,看着老头儿用污脏的手去擦眼泪,她赶快拿了一条毛巾递给他。可是,没等送到老头手里,余永泽却轻轻夺了过去。他笑着向道静一努嘴,回过身来对老头说道:“魏三大伯,别难过啦。你是没有路费回家吧?不要紧,我这里给你凑一块钱,你到别处再想点办法,赶快回家去吧!”
说着,余永泽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一元的钞票放在老头的身边,并且对林道静微微一笑,意思好像说:“你看我多么慷慨。”
老头儿开头听着余永泽的话是高兴的,但转瞬间,看见了打发他走的一块钱后,老头儿的脸陡然痉挛起来了。他瞪着余永泽,又看看一旁站立的林道静,用哆嗦的嘴唇,上句不接下句地说:“少爷!行行好,家里人眼看就饿死啦!一块钱……一块钱连到家的路费都不够!您好心眼,小时候还常给五福白面馒头吃。今个……”他那昏花的老眼满含着泪水,“今个,帮个十块八块的吧!别,别叫小狗跟她娘,白,白盼一场。”
老头儿的眼泪流出来了,可是林道静眼中的温存多情的大学生余永泽,却忽然又粗鲁又冷淡地说:“三大伯,你们佃户都不交租,我父亲拿什么钱寄给我?
我是个学生,又不挣钱,给你这一块钱也是不容易呀!”说着话,他偷眼看看林道静,谁知道静已经转身走出门外去了。余永泽还想说什么,可是老头儿已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艰难地背起他的破捎马——好像它有千斤重似的。他一边蹒跚地向门外走,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行!行!人到难处就是这样!”
余永泽看见老头儿没拿他那一块钱,他把钱又随手掖在口袋里。老头出了门,他也没往外送。
“老大伯,等一等!”老头走到大门口,道静把他叫住了。
她匆忙地递给他一张钞票:“老大伯,这是十块钱,管不了多大事。可是,……”她向门里看看,又说,“你认识火车站么?留神!火车上有小偷,可把钱收好了。”
老头儿的眼泪刷地又流下来了。在漫天大雪的街上,接过钱以后,他两只手慌乱得好像瞎子一样乱摸起来。半天,才喃喃说道:“哪儿都有好人,好人……谢谢您,一家子全给您磕头啦!”
看见这悲惨的情景,道静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下来了。在这一霎间,她忽然想起了她那白发苍苍的外祖爷。穷人、佃户,世界上有多少受苦受难的人呵!……她怀着沉重的心情站在门边,看老头儿一步一回头地慢慢走了,这才回到屋里来。可是,刚走进屋,她看见余永泽的脸上有了怒气。
“你给老头钱啦?”他皱着眉头,充满了斥责的意味。
道静抬起头来,盯着余永泽看了看,点点头道:“给了。”
“多少?”
“十块。”
“拿着我的钱装好人,这是什么意思?”余永泽第一次对林道静发起火来了。
“啊!”道静想不到余永泽竟会说出这种话来。她猛地站起身来,激怒地盯着余永泽:“你这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对待穷人原来是这样!我,我会还你!……”她哭了。她跑到床上蒙起被子,哭得那样伤心。而更使她伤心的是:余永泽——她深深热爱的人,原来是这样自私的人,美丽的梦想开始破灭,她,她怎么能够不痛哭流涕呢?
看见林道静真的伤了心,余永泽慌悚起来,他顾不得刚才的气愤不满,用力抱住她的脖颈,温存地央告起来。一霎间,他又变得多么多情和善了呵!
“静,饶恕我。我错了。我是为了咱们的生活呀。我不是自私的人。为什么老头儿来找我借钱?因为我和父亲不同……静,别生气了,别说给他十块,就是把父亲刚寄来的五十块全给他,只要你高兴,我再也不说个‘不’字了。”
见道静虽然不理他,但面色渐渐好转了,也不流泪了,于是他拉起道静,替她把头发梳好,还替她往脸上敷了一点粉,然后得意地说:“张敞画眉也不过如此吧?来,别生气,我来给你说个笑话:小时候,我和老头的儿子五福最要好,我们住对门,常常一起跳到大坑里去打扑通。我父亲上五十岁才有我这么个儿子,当然像宝贝样,不许我游水,可是我偷着也要游。五福和一帮小孩子,就给我打掩护。家里人一来找,他们站在水里往我身边一围,几个小孩围住我转磨磨,找的人就看不见我了。我高了兴就给小孩子们偷馒头吃。有一天做饭的刚把一笼馒头掀开盖,趁他背朝我,我就从敞开的窗户上,几下子把一笼馒头全偷偷装到一个布口袋里跑走了。做饭的一回身馒头没有了,他就大喊‘有了狐仙!’你说有意思不?”
“有意思!”道静冷冷地说,“可是,你今天为什么就不肯把馒头给别人了呢?那一桌子好吃的东西,怎么就不肯给老头吃呢?”
“怎么不给!”余永泽理直气壮地说,“如果父亲死了,我当了家,我就要像托尔斯泰一样,把土地全部奉送给农民。”
“奉送?”道静眯缝着眼睛哼了一声,“农民的血养活了你,你反而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余永泽没有出声。他心里焦急地想着那个他要找的“贵人”,道静说的什么他根本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风雪小了一点,“贵人”终于来了。这人像个运动员,穿着灯笼裤、球鞋,粗粗壮壮的。可是一双大眼睛却很有精神。进门后,余永泽赶忙热情地给道静介绍:“这是罗大方,我们历史系的同学。”他又转过身把道静介绍给他,“这是林道静,我的爱人。”
罗大方伸出大手握住道静的手,亲切地笑笑说:“好,我们认识认识。你现在没有上学?也没有工作?”
道静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但她觉得罗大方这个人挺直爽,一见面就很关心别人的生活。他对人像个朋友,可不像什么贵人。于是她笑着,赶快给客人斟上水,一边张罗着这顿丰盛的晚餐,一边听他们谈什么话。
“老余,你现在弄起考据来啦?”客人说。
“是啊,国文系嘛,就得钻故纸堆。对这些,我现在兴趣很浓。你怎么样?还忙着救国工作?”
“不。”罗大方避而不谈这些,仍然接着刚才的话头,“你们弄考据,整理国故很好,这也是需要的。可是,千万别上了胡博士的圈套,钻到‘读书救国’的牛角尖里。那,那可就……”他机灵的大眼睛忽然一转,头一摆,对余永泽和林道静爽朗地大笑起来,“嘿,朋友!我来背一下胡博士的杰作给你们听听好不好?”
“嘿嘿,你先别背,我来问你!”余永泽慌忙打断罗大方的话,脸上浮起极不自然的笑容,“你父亲不是跟胡适很熟,现在,他们的情况怎么样?……我的意思是问胡适近来忙不忙?”
“问我父亲和博士他们吗?一对难兄难弟!他们一同研究杜威先生的实验主义,然后贩卖给中国人,好叫中国人高高兴兴地承认‘有奶便是娘’,以便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来奴役中国。怎么?老余,你问胡适忙不忙是什么意思?”这位罗大方口若悬河,一说就是一套。
“别忙,先吃饭喝酒。”余永泽笑着张罗着让罗大方坐下。
客人和余永泽都坐在铺着洁白桌布的小圆桌旁吃起来了,罗大方惊奇地说:“老余,你好阔呀,干吗弄这些酒菜?”
“老同学嘛,应当招待招待你。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找胡适么,”余永泽微笑着说起来,“我读王国维和罗振玉[王国维和罗振玉都是中国近代的考据学家——原注]的著作,里面有些问题弄不大清楚,想找胡适问问——尽管他在某些地方有毛病,好些人都骂他,不过依我看,他毕竟是中国现代的学者。他治理学问的态度和他的渊博知识还是有可资学习之处的。所以我想把些问题向他请教。可是,他是名学者,咱是个穷学生,不好意思直接找他。因为你父亲和他熟,所以我想托你……”余永泽把一大块烤鸭夹到罗大方的碟子里,脸上露出极其殷勤的笑容。
罗大方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他把头摇得货郎鼓似的,一边吃着一边说:“有学问的教授多得很,干什么单找胡适?我看算了吧!
我给你介绍别人可以,就是不管介绍胡博士。”
余永泽竭力抑制自己的失望、不满,喊着林道静说:“你也吃饭来吧。”他又转向罗大方仍然笑着问,“喂,老罗,你们一伙子南下示威的救国代表都哪儿去了?怎么听不到你们活动的信啦?李孟瑜呢?——那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干将。”
“你钻到故纸堆里当然听不到外面的消息了。”罗大方放下酒杯从坐着的小凳上站起来,在小屋各处观看着。他一边观察着这屋子两位主人的兴趣,一边漫不经意地回答着余永泽。“我们示威的学生被绑着送回北平以后,十二月十七号,国民党对南京学生突然来了个大屠杀,你听见没有?因为国民党撕破了它的假面具,镇压得很凶,咱们学生救国运动目前不能不暂时沉默一些。李孟瑜就因为那次做了总指挥,回校后,宪兵先生总光顾他,他不得已,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他停下来,眼睛炯炯地看着余永泽,又转过去看看林道静,口气忽然变得很严肃。“老余,你们两个都是青年人,可不要失掉青年人的锐气哦!能活动,还是参加些外面的活动。南下那阵子,老余,你在北平不是也很激昂吗?”
“是啊。”余永泽说,“现在,我也并非不激昂。不过那么喊喊口号,挥挥拳头,我认为管不了什么事。我是采取我自己的形式来救国的。来,老罗,再吃一点。”他仍然殷勤地劝罗大方吃。
“你的形式就是从洋装书变成线装书;从学生服变成长袍大褂。”道静忽然笑着插了话。不知怎的,虽然和罗大方初次见面,但她的同情却在他那边。她觉得他不知有哪些地方,有些像她在北戴河碰到过的卢嘉川。
余永泽过去是穿短学生服的,可自从一接近古书,他的服装兴趣也改变成纯粹的“民族形式”了。夏天,他穿着纺绸大褂或者竹布大褂、千层底布鞋;冬天是绸子棉袍外面罩上一件蓝布大褂,头上是一顶宽边礼帽,脚底下竟穿起了又肥又厚像小船一样的“老头”靴。道静不喜欢他这样打扮,老里老气,不像个青年人。可是他却说这就是爱国。整理国粹和民族服装这就是爱国的具体表现,这在余永泽的言论中是时常隐隐出现的。因此道静才这样说他。
“不要听她瞎说!”余永泽急忙接过道静的话,对罗大方笑着说,“她因为找不到工作,无处泄愤,就常常找我出气。
这样的社会真是不免叫人气愤,我为她的工作真不知跑了多少腿,着了多少急,结果还是不得不把她耽误在家里替我洗衣做饭。这社会,‘毕业就是失业’,一点儿不假。现在我就在为毕业后的出路担心。老罗,你的职业一定不成问题,因为你有那样一个有地位的父亲。”
“算啦,我才不稀罕他的栽培呢。我们说不到一块儿,只好各行其是!”罗大方说着就要往外走,“谢谢你们二位,我走啦。”
余永泽和林道静也不留他。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对他们两个说:“刚才,我要背胡适博士的杰作没背成,现在还是让我背完再走。”
你忍不住吗?你受不住外面的刺激吗?你的同学都去呐喊了,你受不住他们的引诱与讥笑吗?你独坐图书馆里觉得难为情吗?你心里不安吗?……我们可以告诉你一两个故事。……
罗大方睁大眼睛,绷着脸儿,摇头晃脑地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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