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一般知识和文学修养来,她都不如林道静。而且她同情她的遭遇,愤恨她的家庭,因此,她总是热情地帮助她,‘像大姐姐一样地爱她。但是对于她的某些狂放、激烈、简直不像女孩子的思想和见解,她是不能同意的。然而她又从来没法说服她。因而,两个朋友好是好,但总不免要抬个小杠。常常是王晓燕温厚地一笑,两个人才又言归于好。
“好吧,小林,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你幸福。”晓燕挚情地看着道静,却禁不住摘下眼镜擦掉泪水。
道静感激地望着她。半天,她拉起晓燕的手勉强笑着:“晓燕,你放心。我不会堕落的,我要对得起你。……”
林道静和余永泽住在一起了。两间不大的中国式的公寓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书架上摆着一个古瓷花瓶,书桌上有一盆冬夏常青的天冬草。墙壁上一边挂着一张白胡子的托尔斯泰的照片,一边是林道静和余永泽两人合照的八寸半身照像。这照像被嵌在一个精致的镜框里,含着微笑望着人们。总之,这旧式的小屋经他们这么一布置,温暖、淡雅,仿佛有了春天的气息。
余永泽觉得很幸福。能够把这么个不易驯服的女孩子征服了,能够得到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爱人,他是多么高兴啊。早上上课去之前,他必定要把林道静抱在怀里,注视着她那脉脉含情的眼睛,说:“亲爱的,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好像要出远门似的,他依恋地停留一会儿才去上课。
中午,下课回来,他还是先拥抱她,然后往作为餐桌的一个小几跟前一坐,带着满足的微笑摸着自己的脸颊说:“饭做熟啦?吃什么?烙饼摊鸡蛋,那好极啦。我真喜欢吃你做的饭。静,咱们够多么幸福啊!”
这时,道静也感觉幸福。余永泽的温存和体贴,使她从小缺少爱抚的心灵感到了情感上的满足。而且余永泽使她有了一个温暖的家。这家虽然只有两个小小的房间,但是比起流浪在北戴河时的情况可好多啦。然而时间一长,她的内心却渐渐有了不安的感觉,有时在笑语中,她对余永泽说:“你是大学生,有书读,有事做。可是,我,我这样的算个什么呢?”
他安慰她:“那有什么!我们学校许多教授夫人都是大学毕业生,甚至还有留洋回来的,可还不是留在家里——陪着丈夫,照顾孩子。静,你要闷的慌,就帮我搜集点材料,抄点东西;不然就学学烹调、缝纫。以后,咱们不能光是两个人呀。”他笑着,轻轻地拉起道静的手吻着。
“泽,你为什么总这样说?……”道静抽回自己的手惶惑地看着他,“从前咱们在北戴河海边的时候,你的思想多么丰富,你对人生、对艺术有许多见解我真喜欢。可是,现在,你成天价总是吃啊、喝啊、孩子啊,……你知道,我的意志不在这上头。”
“你要做什么呢?”余永泽笑着问。
“要独立生活,要到社会上去做一个自由的人。”
“我不反对!”余永泽赶快改了口,“我从来都是主张妇女走出厨房的。这是社会问题啊,你找不到工作那怎么办?”
可是有一天,道静高兴地对余永泽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什么?找到了工作?”余永泽好像挨了一棒子,赶紧问,“谁替你找的?”
道静告诉他,她的同学李玉梅的父亲在西单一家书店做经理,这书店现在缺了一名店员,李玉梅来问道静愿不愿意干,她已经答应了,明天就准备去工作。
这天晚上,余永泽忽然变得很烦恼。他坐在书桌旁却看不下书,抚着额头若有所思。可是道静却比较高兴,她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抬头看见余永泽不安的神色,推了他一下:“泽,你为什么不高兴?我工作去还不好么?而且还可以减轻你的负担。”
余永泽一下子紧紧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静,我舍不得!你看,再有一年多我就毕业了,为了我的前途,不,也就是咱俩的前途,我考虑得很多很多。近来胡适和一些学者们都在提倡研究国故,‘考据’这一门很吃香。
所以你看,我近来不大看纯文艺作品了,我选的课、上图书馆,都在向这方面钻。现今职业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不过我相信毕业后不会成问题的。那么,我们的生活,我想是不会太坏的。所以,我不愿我心爱的人再东奔西走。那么个小书店的店员,你不该答应。再说,还有你妈给你找的那个胡局长,你不怕碰见他么?”
“我又没有花过姓胡的一文钱,怕他做什么?”道静甩开余永泽的手,一种隐隐的失望的痛苦开始在她心上捶击,“永泽,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又主张妇女独立,又不愿我出去工作。不,泽,我一定要去!不要留我。”
余永泽知道她的脾气,只好愁闷地点点头,不再说下去。
第二天清早,道静带着兴奋的心情从东城到西单去上工。
第一天她非常高兴,事情不忙,她可以有时间读各种新书。但是第二天、第三天她就懊恼起来了;第四天她简直忍耐不下去了;第六天她就索性辞了职。原来一起一起的流氓,自第二天起,就开始不断跑到书店来起哄、寻开心。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当“招待”,流氓们简直像苍蝇一样,成群地在书店里外飞来飞去。第六天的清早,书店大门上还贴上了这样一个小条条:
这个书店真不赖,新添漂亮女招待。
给我一个甜乖乖呀,买一毛来给一块!
道静看见了,气得浑身发抖。她二话没说,立时向经理辞了职。一文工资没有拿到,反倒受了许多污辱,她颓丧得许多天都抬不起头来。从此,道静找工作的事,更加没有头绪了。但是余永泽却高兴了,他又胜利了。
在漫长的空虚的日子里,道静听说她中学时代的要好朋友陈蔚如结了婚,而且生活得很不错。有一天,她就怀着兴奋的心情去看她。可是一见之下,不禁使她大失所望。只见陈蔚如烫着最时髦的卷发,穿着粉红色的丝绒袍子,绣花缎鞋,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学生时代朴素的陈蔚如已经是一个道地的阔少奶奶了。
“她怎么变成这么个怪样子了!”道静心里咕哝着,怪不舒服地坐在沙发上。
陈蔚如见了道静非常高兴。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向门里娇声娇气地喊道:“赵妈,倒茶!来了贵客啦!”
道静一边打量着这间漂亮的客厅,一边耐着性子问陈蔚如这一年多来的生活情况。
“啊!林道静,我告诉你。”陈蔚如用纱绢抹抹嘴唇,浮着满足的微笑,“去年分别以后,我也没有考大学。经我表姐介绍,我就跟潘先生结婚啦。他是南开毕业的,现在是盐业银行的副理。我们的生活倒还好。你看:这所房子是他去年为我俩新婚才买的,家具一项就用了两千块。小林,他的脾气也挺好,不像别的男人有了钱就去找舞女,他,他准时回家来。……一个月以前,我们还有了个胖孩子,叫贝贝。小贝贝可好哩,他爸爸爱的不行。”陈蔚如越说越高兴,轻轻用手摸了摸卷发,忸怩地站起身来喊道:“奶妈,把贝贝抱来!给阿姨看看。”
还没等孩子抱进来,她又坐下来看着林道静,带着大姐姐般关切的神情问道静:“小林,你还是那么‘怪’吗?像你这样人材,要是找个好人,可比我还得阔气。唔,”她又轻轻地用手绢擦擦自己的红唇,“听说你跟个大学生住在一块,是真的吗?”
道静点点头,不说话。
“唉,真是怪!你怎么这么……”陈蔚如焦灼地皱着眉头,两条又弯又细的黑眉毛像八字似的向下弯垂,“在学校的时候,论功课、读书,哪方面我可都不如你,可是现在……你为什么不、不想想……我们贝贝他……爹……”她吞吞吐吐地还想说什么,道静打断了她的话。
“陈蔚如,我想不到你变的这么快。”道静坐在沙发上,忧郁地看着陈蔚如弯弯的黑眉毛,一字一板地说,“你还记得咱俩在西河沟一同咒骂着黑暗的社会,要誓死保住清白之身的那些话吗?你还记得我妈妈不供给我上学、逼迫我嫁阔佬,你急的直哭,同情、鼓励我和他们斗争的那些事吗?怎么才隔了一年多,你也想劝我嫁个阔佬来了?难道阔佬真这么可爱?”
陈蔚如正接着奶妈抱进来的孩子,听道静这么一说,立刻把孩子又扔还给奶妈:“把贝贝抱回去吧!”她转身冲着道静愣了一会儿,然后红着脸讪讪地说:“林道静,你怎么这样?……你别误会!我并没有劝你嫁阔佬,那是你的自由呀!”她微微吁了一口气,眼睛看着地下,“唉,早先在学校里的事,那还不都是些小孩子的幻想,想不到你还都记着。我觉得人总要实际一点……”
看见道静站起身要走,她没说完想说的话。两个朋友的友谊就在这样不欢而散的会见中结束了。
(第九章完)
第10章
冬天,快过阴历年的时候,一个风雪满天的星期日,余永泽从外面抱回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有便宜坊的烤鸭,有天福号的酱肉,还有非常精致的点心和一瓶白兰地酒。道静接过这些东西,奇怪地问:“你买这些干行么呀?”
余永泽在道静的脸上吧地亲了一下,高兴地说:“今天请个贵人来吃点喝点。——来,咱们快收拾收拾屋子和这些东西。”
道静噘着嘴巴看着余永泽不动,不高兴地说:“什么贵人?——我不侍候你那贵人!”
余永泽把道静的手拿在自己的脸上摸着说:“看,为买这些东西这脸都冻成冰棍啦。你也不心疼人家——来,给我暖暖!”
道静笑了。抽回自己的手,又问:“倒是谁来呀?”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余永泽好像故意和道静开玩笑,“这个人对咱们大有好处。你一定要拿出主妇的殷勤好好招待人家。……来,咱们把这些肉、菜都摆好,你再去把馒头蒸热……等等!去把那两只漂亮的宋瓷杯子拿出来,今天可用上这些古董了。”
两个人刚把吃的东西摆好,把屋子收拾干净,就听外面有人喊道:“有一位杨庄的余少爷住在这儿么?”
道静赶快把门打开。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衰弱的老头站在屋门外。他一边扑打着身上的雪花和尘土,一边哆哆嗦嗦地问道静:“您、您……余少爷是住在这儿吧?”
“您进来吧!”道静刚要往里让老头,余永泽走到门边看着老头,问:“你找谁?”
老头一见余永泽,立刻高兴地抢上前来,核桃样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笑意:“大少爷,您住在这儿?好、好难找啊!”老头说着不等余永泽往里让,就背着布“捎马”[捎马,搭在肩上的布袋,两端可装物。北方农民赶集、进城时常用——原注]踉跄地往门槛里迈。
“你是谁?……”余永泽没让他进去,挡住了门槛。
“我,我是您对门的魏三大伯,您……您连我也不认识了?”老头有些失望,他仰着瘦削的皱脸呆呆地看着余永泽。
“哦,魏老三!”余永泽好像刚刚想起似的,把手一挥把魏老头让到屋里来。同时对道静一努嘴:“这是家里的老佃户。”
道静见老头风尘仆仆又冷又饥的神色,连忙找个凳子让老头靠火炉坐下,并且问老头:“没吃饭吧?跟我们一块儿……”她的“吃”字没有说出口,余永泽早向她使了个眼色。她点点头,看看那一桌子珍美的食品,想起就要来的贵人,就到外面买回了一包烧饼递给老头,说:“老大伯,吃点这个吧。”
“不啦,不啦!……”老头一边拙笨地谦让着,一边早接过烧饼大口吃起来。余永泽走进了用幔帐隔开的里屋去,外面道静只好一个人陪着老头。老头儿狼吞虎咽地一气把烧饼吃光了,然后掏出旱烟袋,吸着烟,眯着眼睛感激地看着道静笑道:“您是我们庄子上教过书的林先生是不是?”
“是。老大伯。您还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我那大孙子狗儿还跟您上过学。他回家来常念叨林老师好,林老师教他打日本呢。”
听见老头子和林道静在外屋谈起家常来,余永泽挟着几本书走了出来,他截住老头的话,问道:“魏三大伯,你有什么事找我?说吧!我要上课去了。”
这老头儿的神经忽然紧张起来,他拿着烟袋的手有点儿哆嗦。但他克制着,慢慢地把烟灰磕打出来,和烟荷包一起收拾好了,装在腰里,然后所答非所问地说道:“大少爷,您是念书人,什么不明白,……我种您家那东洼的地,连着三年闹水,子粒不收,老伴儿饿死啦;您五福兄弟饿的跑走当兵去啦;家里只剩下我跟狗儿娘、小狗儿,……还有五福的妹子玉来——她,她叫我狠心卖给人家,也不知山南海北的哪儿去啦!……”
看样子老头儿叨叨起来没有完了,余永泽用手敲着桌子,又截住老头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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