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真诚的青年真是国家的祸害?”他不能相信。锣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打二更了!
“为什么还没有消息?代表们为什么还不回来?”众人烦躁地嚷着。雨点渐渐地大起
来,人丛中起了一阵骚动。觉慧开始觉得寒气透过衣服浸到身上来了。他打了一个冷噤。但
是他马上想道:“难道这一点苦我都受不了?”他抄着手挺起胸膛来。他看见旁边几个同学
耸起肩膀站在那里,头发被雨打湿了垂下来,贴在额上。可是他们并没有现出畏缩的样子。
有一个在跟同伴讲话,他说:“倘若没有结果,我们决不回去。我们也可以像北京学生那样
勇敢的。他们出去讲演,宣传,带着行李,准备捉去坐牢。难道我们请愿,在这儿站一晚上
也不可以吗?”
这些话一句一句非常清晰地送进觉慧的耳里,他感动得几乎要流下泪来。他仔细地看这
个人,但是他泪眼模糊,还是看不清楚。虽然那个人说的只是几句平常的话,而且他自己也
可以说,但是这时候他忘记了一切:明亮的家,温暖的被窝,他都忘掉了。他觉得如果那个
人要他做什么事,便是赴汤蹈火,他也会做的。
三更又敲了,代表们还不曾回来,也没有一点消息。天气更冷了。众人开始感到了寒冷
和饥饿,尤其令人难堪的是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等待,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已经有人
在问了。
前面站着不少的兵士,刺刀在黑暗中发亮,似乎在向学生们作警告。
“还是回去,明天再商量别的办法罢。在这儿空等,恐怕等到天亮也没有用。”里面有
几个身体较弱的学生开始说,可是没有人理他们。看这情形,大家要等到天亮了。
又过了一些难堪的等待的时候,觉慧听见前面有人在说:
“代表回来了。”于是全个广场马上变得非常肃静了。
“同学们,现在赵科长来给我们讲话,”一个代表的声音响起来。
“各位同学,督座早已回府去了,所以由兄弟出来代见,劳各位等了许久,兄弟非常抱
歉。”一个陌生的、响亮的声音开始说:“方才已经跟诸位代表谈过,各位同学提出的条件
兄弟接受了,明天一定向督座转达。督座自有解决的办法,一定会使各位同学满意。请各位
同学放心。明天督军署一定派人去慰问受伤的同学。现在时候已经不早,还是请回去罢,免
得冻坏了身体。各位要晓得督座素来是爱护各位同学的。各位还是趁早回去罢。在这里站久
了也难免没有意外的事……”说到这里声音便停住了,人丛中马上起了各种议论。
“他在说些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同学向觉慧问道。
“他说‘督座自有办法’,劝我们回去。他说话一点也不负责,真是个滑头!”觉慧恼
怒地骂道。
“我看还是回去罢,在这儿站下去,没有用。不如回去商量对付的办法。这个人的最后
一句话很可以玩味,”另一个同学说。
这时候一个代表又在前面说话了:“同学们,你们听见赵科长的话吗?他接受了我们的
条件,他说督军一定有使我们满意的解决办法。现在总算有了一点结果,我看可以回去
了。”
“结果,结果在哪儿?”有几个人暗中气愤地骂起来。可是大部分的人都齐声叫着:
“我们回去想办法,回去!”这不是因为大家相信那个科长的话,只是因为大家明白纵然在
这里站一夜也不会有一点好处。况且天气是这样冷,又在下雨,谁都不愿意站在这里空等,
白白地耗费精力。大家都在想:
“回去,明天再想对付的办法。”
“好,回去罢。别的事情明天再说!”许多人这样地响应着。
于是两百多个学生开始离开了广场。
大的雨点猛烈地落下来,无情地打在学生们的头上和身上,似乎要给他们留下一个永远
不会忘记的印象。
第九章
请愿并没有结果,连赵科长的“慰问受伤同学”的诺言也不曾履行,因此各校学生在两
天后就实行罢课。但是这所谓各校也只是一部分的学校,大多数的学校事实上已经放假了。
罢课的第二天,在“外专”与“高师”两个学校主持下的学生联合会正式发出了罢课宣
言,对督军也说了几句不敬的话。接着又过了几天恐怖的日子,差不多每天都发生兵士跟学
生的小冲突,闹得全城居民惊惶不安,好像又要发生兵祸一样。学生不敢一个人在街上走,
要上街总要约好五六个同学作伴,不然就免不掉要吃亏。有一天傍晚,一个“高师”学生在
南门被三个兵士包围痛打,警察看见也不敢说一句话。
全城陷入了无秩序的状态,当局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管,装着不曾看见的样子。赵科长对
请愿学生所说的“督座自有解决的办法”,似乎只是一句空话。这几天督军正忙着给他的母
亲做寿,他也许把这样的小事忘掉了。因此兵士的气焰越长越高,伤兵的威风更大,他们在
街上任意横行,没有人出来干涉。
然而学生也不是容易被人制服的。他们很勇敢地进行这个所谓“保持学生尊严的自卫运
动”。他们罢了课以后,便拿发传单、讲演等等活动代替功课。学生联合会显得非常活跃,
一面通电全国各界请求主持公道,一面又派代表到外州县去宣传,最重要的还是联络各县学
生起来响应,把这次学生运动尽量扩大,果然风潮一天一天地扩大了,而督军的解决办法却
始终未见实行。
觉慧对这个运动比觉民热心得多。觉民似乎忙着给琴补习英文,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大
关心。
一天下午觉慧在学生联合会开过会回家,在大厅上碰见陈姨太的女佣钱嫂。钱嫂说:
“三少爷,老太爷喊你。你快去。”他就跟着钱嫂到了祖父的房里。
早过了六十岁的祖父躺在床前一把藤椅上,身子显得很长。长脸上带了一层暗黄色。嘴
唇上有两撇花白的八字胡。头顶光秃,只有少许花白头发。两只眼睛闭着,鼻孔里微微发出
一点声息。
觉慧定睛望着这个在假寐中的老人。他惶恐地站在祖父面前,不敢叫醒祖父,自己又不
敢走。起初他觉得非常不安,似乎满屋子的空气都在压迫他,他静静地立在这里,希望祖父
早些醒来,他也可以早些出去。后来他的惶恐渐渐地减少了,他便注意地观察祖父的暗黄色
的脸和光秃的头顶。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的脑子里就有一个相貌庄严的祖父的影子。祖父是全家所崇拜、
敬畏的人,常常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他跟祖父见面时很少谈过五句以上的话。每天早
晚他照例到祖父房里去请安两次。此外,他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看见祖父走来,就设法躲
开,因为有祖父在场,他感觉拘束。祖父似乎是一个完全不亲切的人。
现在祖父在他的眼前显得非常衰弱,身子软弱无力地躺在那里,从微微张开的嘴里断续
地流出口水来,把颔下的衣服打湿了一团。“爷爷不见得生来就是古板不近人情的罢。”他
心里这样想。于是一首旧诗浮上了他的心头:“不爱浓妆爱淡妆,天然丰韵压群芳,果然我
见犹怜汝,争怪檀郎兴欲狂。”他念着亡故的祖母赠给某校书的诗句(这是他前些时候在祖
母的诗集里读到的),眼前马上现出了青年时代的祖父的面影。他微微地笑了。“爷爷从前
原也是荒唐的人,他到后来才变为道貌俨然的。”他又记起来:在祖父自己的诗集里也曾有
不少赠校书的诗句,而且受他赠诗的,又并不止某某校书一个人。他又想:“这是三十岁以
前的事。大概他上了年纪以后,才成了讲道德说仁义的顽固人物。”但是……近年来,祖父
偶尔也跟唱小旦的戏子往来,还有过一次祖父和四叔把一个出名的小旦叫到家里来化装照
相,他曾亲眼看见那个小旦在客厅里梳头擦粉。这样的事在省城里并不奇怪。便是不久以
前,几位主持孔教会以“拚此残年极力卫道”的重责自任的遗老也曾在报纸上大吹大擂地发
表了梨园榜,点了某某花旦做状元呢。据说这是风雅的事。祖父原也是名士,印过两卷《遁
斋诗集》送朋友,又喜欢收藏书画,所以在这一点上也未能免俗。“但是风雅的事又怎么能
够同卫道的精神并存不悖呢?”这就是他的年轻的心所不了解的了。
祖父还有一个姨太太。这个女人虽然常常浓妆艳抹,一身香气,可是并没有一点爱娇。
她讲起话来,总是尖声尖气,扭扭捏捏。她是在祖母去世以后买来服侍祖父的。祖父好像很
喜欢她,同她在一起过了将近十年。她还生过一个六叔,但是六叔只活到五岁就生病死了。
他想起祖父具着赏玩书画的心情同这个姨太太在一起生活的事,不觉哑然失笑了。
“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罢,”他想着,觉得更不了解祖父了。他越研究,越不了解,在他
的眼里祖父简直成了一个谜,一个解不透的谜。……
祖父忽然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一下,露出惊讶的眼光,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挥着手叫他
出去。他很奇怪,为什么祖父把他唤来,让他站了许久,并不对他说一句话,便叫他出去。
他正要开口问,忽然注意到祖父的脸上现出了不高兴的神气,他明白多嘴反会招骂,于是静
悄悄地向外面走去。
他刚走到门口,又听见了祖父的声音:
“老三,你回来,我有话问你。”
他应了一声,便转身走到祖父的面前。
“你到哪儿去了?先前喊你好久都找不到你!”口气很严厉,祖父已经坐起来了。
这句问话把他窘住了。他知道他不能告诉祖父说他从学生联合会回来,但是他临时编造
不出一句答话。祖父的严厉的眼光射在他的脸上。他红着脸,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
“我去看一个同学去了。”
祖父冷笑了一声,威严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然后说:“你不要扯谎,我都晓得
了。他们都对我说了,这几天学生跟军人闹事,你也混在里头胡闹。……学堂里不上课,你
天天不在家,到什么学生联合会去开会。……刚才陈姨太告诉我,说有人看见你在街上散什
么传单。……本来学生就太嚣张了,太胡闹了,今天要检查日货,明天又捉商人游街,简直
目无法纪。你为什么也跟着他们胡闹?……听说外面的风声很不好,当局对于学生将有大不
利的举动。像你这样在外头胡闹,看把你这条小命闹掉!”祖父骂了几句,又停顿一下,或
者咳几声嗽。觉慧答应着,他想分辩几句,但是他刚刚开口,又被祖父抢着接下去说了。祖
父说到最后,终于发出了一阵咳嗽。陈姨太带着一股脂粉香,扭扭捏捏地从隔壁房里跑过
来,站在旁边给祖父捶背。
祖父慢慢地止住了咳嗽,看见他还站在面前,便又动气地说:“你们学生整天不读书,
只爱闹事。现在的学堂真坏极了,只制造出来一些捣乱人物。我原说不要你们进学堂的,现
在的子弟一进学堂就学坏了。你看,你五爸没有进过洋学堂,他书也读得不错,字也比你们
写得好。他一天就在家读书作文,吟诗作对,哪儿像你这样整天就在外头胡闹!你再像这样
闹下去,我看你会把你这条小命闹掉的!”
“并不是我们爱闹事,我们本来在学堂里头好好地读书,我们这回的运动也不过是自卫
的运动。我们无缘无故地挨了打,当然不肯随便了结……”觉慧忍住气和平地分辩道。
“你还要强辩!我说你,你居然不听!……从今天起我不准你再出去闹事。……陈姨
太,你去把他大哥喊来,”祖父颤巍巍地说着,又大声咳嗽,一面喘着气,吐了几口痰在地
上。
“三少爷,你看你把你爷爷气成这个样子。请你少说几句,好让他将息一会儿!”陈姨
太板起粉脸对觉慧说。觉慧知道她的话里有刺,但是在祖父面前,他不好发作,便掉开脸不
说话,暗暗地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皮。
“陈姨太,你去把他大哥,还有克明,给我一起喊来!”祖父停止了咳嗽,又说。
陈姨太答应一声走出去了,剩下他面对面地站在祖父的面前。
祖父不再说什么,似乎气也平了一点,他的老年的模糊的眼光无目的地向四处移动,后
来他把眼睛闭上了。
觉慧把祖父的瘦长的身子注意地看了好几眼,忽然一个奇怪的思想来到他的脑子里:他
觉得躺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的祖父,他只是整整一代人的一个代表。他知道他们祖孙两代永
远不能够互相了解的,但是他奇怪在这个瘦长的身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会使他们在一
处谈话不像祖父和孙儿,而像两个敌人。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似乎有许多东西沉重地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