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到妻的床前,看着妻的苍白的、疲倦的脸,摩抚她的一只手,低声问到她的健康,又从
眼光里说出许多不能给别人听见的充满着感激与热爱的话。同样她也用得意与热爱的眼光看
他,又看那个婴儿,又用感激的声音对他说:“我现在很好。你看,他不可爱吗?快给他起
一个名字。”她的脸上是怎样地闪耀着喜悦的光辉,那种第一次做母亲的人的喜悦的光辉!
然而今天同样地她躺在床上,她开始在低声呻吟,房里有人在走动,有人严肃地低声说
话。这一切似乎跟从前并没有不同,可是现在他和她却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而且两扇木板门
隔开了他们,使他就在这一刻也不能够进去看她一眼,鼓舞她,安慰她,或者分担她的痛
苦。现在他怀着一种跟从前完全两样的心情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喜悦,没有满
足,他只有恐怖,只有悔恨。他只有一个思想,这就是:
“我害了她。”
“少奶奶,你觉得怎样?”张嫂的声音在问。
接着是一阵严肃的沉默。
“哎哟!……哇……哎哟……我痛啊!”
忽然一阵痛苦的叫声从窗里飞出来,直往他的耳朵里钻。这一阵声音使他浑身发抖。他
咬紧牙齿,捏紧拳头,极力在挣扎。他起初甚至想,“这不会是她的声音,她从来不曾有过
这样大的声音。”然而房里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会发出这样的叫声呢?“一定是她,一定是
珏,”他自语道。
“哇!……痛啊,……我痛啊!……哎哟!”声音更凄厉了,几乎不像是人的叫声。在
房里,脚步声,人声,碗碟家具响动声跟这叫声响在一起。他用手蒙住耳朵,口里喃喃地自
语:“一定不是她,一定不是珏。她不会叫得像这样。”他疯狂似地走近窗前伸长了颈项去
望。可是窗户紧紧关着。他只能听见声音,他不能够看见里面的情形。他绝望地掉转了身
子。
“少奶奶,你要忍住,过一会儿就好了,”一个陌生的女音在说。
“我痛啊!……哇!”又是一声怪叫。
“嫂嫂,你忍耐些,这不过是短痛,过一会儿就好了,”是淑华的声音。
叫声渐渐地低下去,后来房里只有微弱的呻吟。
忽然门开了。他转过身去望。张嫂从里面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到灶房里去了一趟,又很
快地捧了一盆热水走回去。他迟疑一下,便走进了中间屋子,眼睁睁地望着半掩的门,偶尔
有一个人影在里面晃动,他的心跳得厉害,但是他还没有进去的念头。等到张嫂从另一间屋
子走出来回到瑞珏的房里去时,他突然下了决心要跟着她进去。可是她一进屋就把房门关上
了。
他推了几下门,里面没有一声回应。他绝望地放下手,正打算走出去,却又听见里面的
怪叫声。他用力推门,他用力捶门。
“哪个?”房里有人在问,这是张嫂的声音。
“放我进来!”他叫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怖、痛苦和愤怒。没有人答应,也没有人开
门。他的妻还在大声叫痛。
“放我进来!张嫂,放我进来!”他愤怒地叫着,一面继续用拳头在门上捶。
“大少爷,你进来不得!我不敢给你开门。太太、四太太、陈姨太她们都吩咐过
的!……”张嫂走到门口在里面大声说。
张嫂似乎还在说话,但是他已经不去听她了。他明白她的意思。他记起家里那些长辈们
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他的希望,他的勇气都给那些话赶走了。他绝望地立在门前,不能够说
一句话来驳倒张嫂。
“大少爷呢?他在哪儿?”在房里瑞珏用悲惨的声音叫起来。“他为什么还不来看
我?……张嫂,你去把大少爷请来!我痛啊!……哇!……”这个声音使得觉新连心都紧
了。
“珏,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珏,我来了!开门!快放我进来!她要见我!你们放我进
来!”他忘了自己地狂叫着,他用了他所能够叫出的最大的声音。他又用拳头去捶门。
“明轩,你在哪儿?为什么我看不见你?……我痛啊!你在哪儿?……你们为什么不让
他进来?……哇!……”
“珏,我在这儿!我就进来!我要守住你!我不会离开你!……放我进来!你们放我进
来!你们看她痛成这个样子,你们不可怜她吗?”他嘶声叫着,一面死命地捶着门。
房里静下来了。可是又起了一阵忙乱。有人在奔走,有人在呼唤。“嫂嫂!”“少奶
奶!”这些声音响成了一片。他想她一定是昏厥过去了。他更紧张,他用最大的声音叫着:
“珏,我在这儿!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房里的唤声停止了。仿佛瑞珏在说话,过后又是她的呻吟,声音非常微弱。
又过了一些时候。
“哇!我痛啊!……你们不来救我!……明轩,你在哪儿?你为什么也不来救我?……
我痛啊!……”她又在里面怪声叫了。
“我在这儿!珏,我给你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珏,听见吗?……放我进来!……三
妹,你是懂事的,你快给我开门!你放我进来吧!”他还在外面狂叫。
她的声音又停止了。房里没有人说话。忽然在严肃的静寂中,一个婴儿的哭声响了起
来。是宏亮的啼声。
“谢天谢地!”他欣慰地说。他感到一阵轻松,好像心上的大石头已经撒开了。他想她
的痛苦快要完了。
现在恐怖和痛苦都去远了。他又一次感到一种不能够用言语形容的喜悦。他的眼里充满
了泪水。他感动地想道:“我以后要加倍地爱她,看护她,也要爱这个孩子。”他一个人在
房门外笑,又在房门外哭。
“嫂嫂!”过了好一会儿,忽然一个恐怖的叫声从房里飞奔出来,像一块巨石落到他的
头上。
“她的手冷了!”这又是淑华的带哭的声音。
“少奶奶!”张嫂也开始叫了。
“嫂嫂!”和“少奶奶!”的声音又响成一片。在房里叫唤的只有两个人,因为除了接
生婆以外就只有这两个人。竟然是如此凄凉!
觉新知道大祸临头了。他不敢多想。他又把拳头拚命地在门上擂,擂得门发出更大的响
声。但是这也没有用。没有人理他。他嘶声叫着:“珏,”又叫:“放我进来!”然而两扇
油漆脱落的木板门冷酷地遮住了房里的一切。它们拦住他,一点也不肯退让。它们甚至不让
他救她,或者跟她见最后的一面。希望完全破灭了。
房里的女人开始哭起来。然而他还在门外叫:“珏,我在喊你,你听得见吗?……”这
不仅是哀号与狂叫,这还是生命的呼声,他把他的全量的爱都贯注在这里面,要把她从到另
一世界的途中唤回来。他不仅是在挽救别人的生命,他还是在挽救他自己的生命。他明白,
没有了她,他的生存是怎么一回事情。
但是死来了。
里面有人走近门前,他以为张嫂来开门了。谁知却是接生婆抱着新生的婴儿在门缝里传
出话来:“恭喜大少爷,是一位公子。”她说完就转身走开了。觉新还听到她一面拍着婴
儿,一面自言自语:“可惜生下来就没有娘了。”
这句话刺痛了他的心,他没有一点做父亲时的喜悦。这个孩子似乎并不是他的爱儿,却
是他的仇人,夺去了他的妻子的生命的仇人。
愤怒和悲哀混合在一起,紧紧地抓住了他。他更厉害地捶着门。然而两扇小门如今好像
有了千斤的重量。
他本来下了决心要不顾一切地跑到里面去,跪倒在妻的床前,向她忏悔他这几年来的错
误,哀求她的最后的宽恕,可是已经迟了。两扇木板门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如今居然变成了
专制的君主,它们拦住了最后的爱,不许他进去跟他所爱的人诀别,甚至不许他到她面前痛
哭一场。
他突然明白了,这两扇小门并没有力量,真正夺去了他的妻子的还是另一种东西,是整
个制度,整个礼教,整个迷信。这一切全压在他的肩上,把他压了这许多年,给他夺去了青
春,夺去了幸福,夺去了前途,夺去了他所最爱的两个女人。他现在开始觉得这个担子太重
了。他想把它摔掉。他在挣扎。然而同时他又明白他是不能够抵抗这一切的,他是一个无力
的、懦弱的人。他绝望了。他突然跪倒在门前。他伤心地哭着。这个时候他不是在哭她,他
是在哭自己。房里的哭声和他的哭声互相应和。但这是多么不同的两种声音!
两乘轿子在院子的门前停下来。进来的是他的继母周氏和一个女客。袁成气咻咻地跟在
后面。
周氏一进门就听见哭声,她的脸色马上变了,惊惶地对那个女客说:“完了!”她们连
忙走进中间的屋子去。
“明轩,你在做什么?”周氏看见觉新跪在那里便吃惊地叫起来。
觉新回过头一看,马上站起来,摊开两只手抽泣地对周氏说:“妈,珏,珏。”这时他
才看见了那个女客,便用惭愧的悲痛的声音招呼她,给她行了礼,于是大声哭起来。从房里
送出来一阵婴儿的啼声。
女客不说话,她只顾用手帕揩眼睛。
房门已经开了,是袁成叫开的。周氏让女客进去,一面说:“亲家太太,请进去吧,我
不能够进月房。”
女客答应一声便走进去了。接着房里又添了一种响亮的哭声:
“瑞珏,瑞珏,你就忍心这样去了?你不等看见妈一面吗?妈来了,妈从多远的路赶来
照应你,妈有好多话要跟你讲。你有什么话,告诉我嘛!……瑞珏,你要活转来!妈来晏
了,你为什么连一天也不肯多等?……你死得好惨呀!我苦命的儿!看你一个人在这儿冷清
清的。要是我早来一天,你也不会死得这样可怜。……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呀!妈对不起
你……”
周氏和觉新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些话,它们好像是许多根针,一针一针地刺在他们的心
上。
第三十八章
“大哥,我不能够在家里再住下去了。我要走!”觉新一个人在房里,觉慧走进房来激
动地对他说。天已经暗了,房里闪着灰白的光,电灯还没有亮。觉新坐在写字桌前,两手支
着下颔,默默地望着桌面上的一个小镜框,里面嵌着他和瑞珏新婚时的照片。虽然屋里的光
线不能使他看清楚照片上的面容,但是瑞珏的面貌早已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丰满的面庞,
亲切的微笑,灵活的大眼睛,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似乎都在照片上现出来了。他含了眼泪
地凝视着。忽然觉慧的声音打扰了他。他掉转头,看见了觉慧的光芒四射的眼睛。
“你要走?到哪儿去?”觉新惊愕地问。
“到上海,到北京,到任何地方去。总之要离开我们的家!”觉慧昂然地回答道。
觉新半晌说不出话,他只觉得心痛,他紧紧地按住胸膛。窗外树梢上知了一声一声地叫
得很凄惨。
“我一定要走,不管他们怎样说,我一定要走!”觉慧好像跟谁吵架似地继续说。他把
两只手插在爱国布长袍的两个边袋里,烦躁地在房里踱了几步。他想不到这些脚步正踏在觉
新的心上。
“二哥呢?”觉新突然挣出了这句问话。
“他又说走,又说不走。我看他一时走不了。他现在有琴姐,他不会抛下琴姐一个人
走。”依旧是烦躁的声音。但是觉慧马上又坚决地加一句:“然而无论如何,我要走。”
“是的,你要走,你可以走,你可以到上海去,到北京去,到任何地方去!”觉新差不
多用了哭声说。
觉慧没有答话。他不明白觉新的话里含有什么意思。
“那么我呢?我到什么地方去呢?”觉新忽然蒙住脸放出悲声说。
觉慧依旧大步走着,他不时用苦恼的眼光看觉新。
“三弟,你不能走,”觉新用哀求的声音说,“无论如何你不能走。”他把两只手放下
来。
觉慧还是不说话,但是他站住不动了,他依旧用苦恼的眼光望着觉新。
“他们不要你走!他们一定不要你走!”觉新用力说,好像在跟谁争辩似的。
“哼,哼,”觉慧冷笑了两声,然后严肃地说:“他们不要我走,我偏偏走给他们
看!”
“你又有什么办法走?他们有很多的理由。爷爷的灵柩停放在家里,还没有开奠,还没
有安葬,你就要走,未免说不过去。”觉新这个时候好像是在求助于“他们”。
“爷爷的灵柩放在家里跟我有什么相干?下个月不是就要开奠吗?开过奠灵柩就要抬到
庙子里去了,难道我还不能走?我不怕,他们不敢像对付嫂嫂那样地对付我!”觉慧一提起
灵柩,他的愤怒就给激起来了,他残酷地说了上面的话。
“不要再提起嫂嫂,请你千万不要再提起嫂嫂!……她不会活转来了,”觉新痛苦地
说,一面带着哀求的表情向觉慧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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