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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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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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应该忍耐。你一定会得到胜利。”

“但是我有点害怕……”觉民只说了这半句。他的眼睛突然发亮了,那里面闪着泪光。

“你怕什么呢?你一定会得到胜利,”觉慧带笑地鼓舞道。

“我怕寂寞!我的心很寂寞!”

“不是有两颗心跟你的心共鸣吗?”觉慧极力保持着笑容说。

“正是因为有两颗心跟我的心隔得很近,所以我常常想看见你们。她是不便来的。你现
在又走了。……”

觉慧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湿了,却不愿意让哥哥看见,便把眼光从哥哥的脸上掉开,假装
去看别处,一面拍着哥哥的肩头说:“二哥,你忍耐着。你一定会得到胜利。这几天你总可
以忍耐过去的,”他刚说到这里,就被另一个人的声音打岔了。黄存仁含笑地站在他们旁
边,从容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到里头去说?不要太大意了。”觉慧答道:“我回去了。”
他跟黄存仁打个招呼,就转身走了。他还听见黄存仁在后面说一句:“那么我们到里头去谈
谈。”

觉慧在路上自语道:“一定会胜利的。”但是在心里他却痛苦地想着:“果然能够得到
胜利吗?胜利究竟什么时候才来呢?”一直到他进了琴的家,他才决断地说:“现在管不了
这许多,无论如何我们要奋斗到底。”

他先见了姑母,然后到琴的房里去。他看见琴,第一句就说:“我从二哥那儿来,他叫
我告诉你,他很好。”

琴正在写信,连忙放下笔带笑说:“谢谢他,谢谢你。你看我正在给他写信。”

“不消说,送信的差使又归我,”觉慧笑着说。他无意间瞥见信纸上的“梅表姐”三个
字,似乎还有几处,便问道:“你告诉他梅表姐的事情吗?我已经对他说过了。关于梅表姐
的死你的意见怎样?”

“我在信里说我无论如何决不做第二个梅姐,而且妈也决不会让我做,她亲口向我说
过。她昨天看见梅姐身后的情形和钱伯母的惨状,她也很感动。她说她愿意给我帮忙。”琴
说着,现出了坚决的、愉快的表情,她的面容也不像前几天那样地憔悴了。

“好,这个消息倒应该让他早些知道,”觉慧说,便催促琴把信写好。两个人又谈了一
些话。

觉慧又到觉民那里去,把琴的信交给觉民。觉民正在跟黄存仁谈得很高兴。觉慧也参加
了他们的充满希望的谈话。过了将近一个钟头,他才回到家里,正要去见祖父,却看见祖父
的窗下石阶上站着几个人,伸长了颈项在窃听什么。在高家,这样的事是常有的。觉慧想:
“且不去管它。”他走进了堂屋,正要去揭祖父房间的门帘,忽然注意到里面有一个女人的
声音在哭诉什么,这是五婶的声音。接着又是祖父的怒骂和咳嗽。

“我原说过总有一天会有把戏给我们看,”觉慧自语道。他便不去揭门帘了。

“你马上给我把他找回来,看我来责罚他!……真正把我气坏了!”祖父在房里用颤抖
的、带怒的声音说,接着又是一阵咳嗽。他的咳嗽中间还夹杂着五婶的低泣。

克明的声音接连地答应着“是”。几分钟以后门帘一动,克明红着脸从里面出来。这时
觉慧已经走出堂屋了。

站在祖父窗下窃听的人里面有一个是淑华,她看见觉慧,便走过来问:“三哥,你晓得
五爸的事情吗?”

“我早就晓得了,”觉慧点头说。他低声问淑华:“他们怎样会晓得的?”他把嘴朝祖
父的房间一努。

淑华开始卖弄似地说了下面的话:“五爸在外头讨了姨太太,租了小公馆,家里头没有
一个人晓得。他把五婶陪嫁过来的金银首饰都拿去了,说是借给别人做样子,好久不还来。
五婶向他追问,他总是一味支吾着,后来五婶追问得急了,他才说是弄掉了。他这两个月整
天不在家,晚上回来得很晏,五婶自己一天忙着打牌,并不疑心什么。昨天早晨五婶在他的
衣袋里偶尔找到一张女人的照片,问他是哪个,他不肯说。恰好五婶下午到商业场去买东
西,碰见一个女人坐着五爸的轿子,在商业场门口下轿,而且高忠还跟在后面。她今天便找
个机会把高忠留在家里,逼着他说出五爸的事情。高忠果然说出来了。五爸拿去的首饰,有
的是拿去当卖了,有的是给那个新姨太了。五婶才跑去告诉爷爷。……五爸的新姨太是个妓
女,叫做什么‘礼拜一’。……”

淑华絮絮地说着,好像她的嘴一张开,就永远闭不住似的。觉慧对她所叙述的事情一点
也不觉得新奇。而且他比她知道得更多,他曾经亲眼看见四叔到“金陵高寓”去。他知道这
个空虚的大家庭是一天一天地往衰落的路上走了。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拉住它。祖父的努力没
有用,任何人的努力也没有用。连祖父自己也已经走上这条灭亡的路了。似乎就只有他一个
人站在通向光明的路口。他又一次夸张地感觉到自己的道德力量超过了这个快要崩溃的大家
庭。热情鼓舞着他,他觉得自己的心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地激动过。他相信所谓父与子间的斗
争快要结束了,那些为着争自由、爱情与知识的权利的斗争也不会再有悲惨的终局了。梅的
时代快要完全消灭,而让位给另一个新的时代,这就是琴的时代,或者更可以说是许倩如的
时代,也就是他和觉民的时代。这一代青年的力量决不是那个腐败的、脆弱的、甚至包含着
种种罪恶的旧家庭所能够抵抗的。胜利是确定的了,无论什么力量都不能够把胜利给他们夺
去。他有着这样的自信。他猛然抖一下身子,好像要把肩上多年来的痛苦的重担摔掉。他拿
骄傲的、憎恨的眼光向四下看,他想:“等着看吧,你们的末日就要来了。”

他的这种心情自然是淑华所不了解的,她看见觉慧并不答话,好像对她的话感不到一点
兴趣似的,她便悄悄地走开了。她连忙走到堂屋里去,就站在祖父的房门口偷偷朝里张望。

觉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久他从窗户里瞥见克明带着克定回来。接着祖父的房里起了
骂声,显然是祖父在责骂克定。“且不去管它!”他还是这样想。骂声似乎停止了。窗下有
许多人跑来跑去,似乎发生了意外的事情。“我原说我们家里的人都爱看把戏,”觉慧自语
道。

外面响着唤人的声音。男人和女人气咻咻地跑着。

“快去看,爷爷要打五爸了!”窗下有一个小孩跑过,遇到一个人迎面走来便站住了,
兴奋地说了这句话。这个小孩就是觉群。

“那么你跑出去干什么?”问这句话的是觉英。

“我去喊六弟来看!……五爸这样大个人还要挨打!”觉群笑着说,马上跑出去了。

“这样大个人还要挨打,”这句话引动了觉慧的好奇心。他走出房间向堂屋走去。祖父
的房门口站了四五个女人,她们正俯着身子从门帘缝里偷看里面。他不愿意夹在她们中间,
便又从堂屋走到窗下。石阶上站了许多人在窃听房里的人讲话。

还有几个人跪在窗下那两把椅子上,把脸贴着窗纸,从小洞里去窥探里面的动作。

没有听见板子的声音,并没有人在挨打。

“你这样大个人,女儿也不小了,还不学好!你也不给贞儿留个好榜样!贞儿,你羞
他,看他这样不要脸,还配做你的爹!”这是祖父的骂声,觉慧听了忍不住暗笑。

老太爷咳了两声嗽,过后静了片刻,忽然又大声骂起来:“这样不要脸的东西!你读书
简直读到牛肚皮里头去了!居然做得出这种丑事:把你妻子的首饰也骗去当卖了。我限你三
天给我取回来!”他又骂了一些话,最后说:“你这个畜生,我看你自小聪明,对你有些偏
爱,想不到你倒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你自己说,你哪点对得起我?你欺骗我!我还把你
当作好子弟。你,你混账!你还不给我打嘴巴!你自己动手!”

“爹,儿子知道错了。请爹饶恕儿子这回初犯,儿子下回再也不敢了,”克定做出可怜
的声音哀求道。

“不,我不饶你!我要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老太爷拍着桌子怒吼起来。

于是肉和肉撞击的声音开始了,很清脆的,是手打在脸颊上的声音。觉慧受了好奇心的
鼓动,便又走进堂屋,到祖父的房门口,低声说了一句“让我看”,就轻轻地推开了弯着身
子在门帘缝里张望的淑华,自己靠近门框,注意地看里面。

克定身子挺直地跪在那里,两只手左右开弓地打自己的脸颊。他那张白皙的、清秀的长
脸被打得通红。他还是不停地打着。他当着妻子和女儿的面做这种动作,自己也感到羞愧。

“不要打了!”老太爷吩咐说。克定立刻把手从脸上拿下来。

“我问你,你晓不晓得你吃的、穿的、用的是从哪儿来的?”老太爷问道。

“都是爹给的,”克定回答道。

“那么你懂得坐吃山空的话吗?畜生,我一死你靠谁养活?”老太爷越说越气,又吩
咐:

“再给我打!重重地打!”

于是克定的手又举起来打在脸上了。

这种屈辱的举动还不能使老太爷满足,老太爷继续骂着,最后又叫克定自己说出来他怎
样在三四个月里面结识了几个坏朋友,走上了邪路,跟私娼发生了关系;他又怎样组织了小
公馆,怎样骗了妻子的首饰拿去当卖。

克定毫不隐瞒地叙说一切,自己骂自己,甚至供出了他的父亲完全不曾疑心到的许多事
情。他说他怎样在外面打起父亲的招牌借了许多债,于是欠某人若干,某人若干,一一地报
出数目来,这里面甚至有赌博上的负债。最后他还供出了克安的事情,他说他做这一切,得
到了克安的帮忙,而且克安对这些负债也有一部分的责任。总之他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这
倒是老太爷意料不到的,而且也是觉慧意料不到的。

觉慧在五叔克定和哥哥觉民的身上看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觉民,那个十九岁的青年
处在周围尽是敌人的环境里,单单被一种信仰,一种热情鼓舞着,他可以不顾一切,勇敢地
跟环境战斗,使家里的人对他也没有办法。克定,这个三十三岁的人,又有了一个十三岁的
女儿,他居然挺直地跪在地上,自己打耳光,责骂自己,屈辱自己,而且还牵连到别人。他
一点也不反抗,无论在行为上或言语上。他做着他的父亲所吩咐他做的一切,一点也不迟
疑,虽然事实上他并不相信那个老人的话。在那个顽固的老人的同样的威胁下这两代人却做
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行为!那一个离开了家,躲在一个小房间里,坚持着自己的主张,使得
祖父的命令无法执行;这一个却跪在老人的面前,做着胆小、虚伪的动作,给许多人供给了
嘲笑的资料。觉慧这样想着,不能不为自己的一代人庆幸而且引以为自豪。他想:“这样的
人只能够在你们的一代人中间找出来,在我们里面是不会有的。”他掉开头转身走了。

“畜生,你欠了这么多的愤,哪里有钱来还啊?你以为我很有钱吗?现在水灾,兵灾,
棒客(土匪),粮税样样多。像你这样花钱如水,坐吃山空,我问你,还有几年好花?下一辈
人将来靠什么?你嫁贞儿要不要陪奁?你还配做父亲!”老太爷骂着,骂着,又发出一阵大
声的咳嗽。接着他又命令淑贞去把克安叫来。他要好好地痛骂克安一顿。然而不久淑贞就回
来说克安不在家。这一来他的怒气更大了。他拍着桌子乱骂人,又把克定骂了一阵,但是也
不能够使自己的怒气平静下去。他又问淑贞:“你四婶在哪儿?去把她给我喊来。”四太太
王氏正站在窗下窃听消息,她想躲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淑贞出来叫她,她虽然有些害
怕,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房去了。

“爹喊媳妇……”王氏勉强在她的尖脸上堆起笑容,恭顺地问道。

老太爷看见王氏便大声问她:“克安到哪儿去了?”她回答说不知道。老太爷又问克安
什么时候回来,她依旧回答不知道。

“自己丈夫做的事你都不晓得!你真糊涂!”老太爷突然把桌子一拍就骂起来。

王氏没有话可说。她低着头,又是羞,又是气。她仿佛看见陈姨太站在旁边对她做鬼
脸。但是在老太爷的面前她做媳妇的又不敢动一下,她流了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她只得
把泪珠暗暗地吞在肚里。

老太爷又咳嗽起来,这一次却咳得很厉害,还吐了几口痰。陈姨太扭着身子在旁边殷勤
地给他捶背,一面又说着“为着他们气坏身体太不值得”的话。

老太爷咳了许久才缓过气来。他的怒气已经消失了。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悲哀突然袭
来,很快地就把他征服了。他觉得异常疲倦。他只想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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