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来。
周氏把觉慧骂了一阵,终于气哭了。她平日对待觉民弟兄虽然采取放任的态度,但是也
关心他们的前途。现在情形严重,她不愿意看见不幸的结局,她更不愿意承担恶名。她不满
意觉慧的目无尊长的态度,更不满意觉民的反抗家长、实行逃婚的手段,然而她始终想不出
解决问题的办法。
觉新处在这种困难的情形里,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他本来想承认觉民的举动是正
当的,然而他无法帮忙觉民;他不但不能帮忙,反而不得不帮祖父压迫觉民,以致觉慧也把
他当作了敌人。找不回觉民,无法应付祖父;找回觉民,又无以对觉民;而且事实上他又不
能把觉民找回来。觉民是他的同胞兄弟,他也爱觉民,并且父亲临死时曾经把弟妹们交给
他,要他代替父亲教养他们。现在觉民的事情弄成了这样,他怎么对得起父亲?他想到这
里,只好躲在房里同瑞珏相对流泪。
这些事老太爷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命令应该遵守,他的面子应该顾全。至于别人的
幸福,他是不会顾到的。他只知道向觉新要人。他时常发脾气,骂了觉新,骂了克明;连周
氏也挨了他的骂。
然而骂也是没有用的,觉民丝毫没有屈服的表示。压力也无处使用,因为找不到人。事
情传遍了全公馆。但是老太爷一再吩咐,不许传到外面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老太爷时时生气。觉新这一房的人都没有笑脸。别房的人大都
幸灾乐祸地在暗中冷笑。
有一天觉慧刚在一个地方跟觉民秘密地会见以后回到家里,怀着一颗痛苦的心,别了那
个绝望地苦斗着的哥哥,他好像别了整个光明的世界。家,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沙漠,或者更
可以说是旧势力的根据地,他的敌人的大本营。他回到这样的家里,马上就去找觉新,气冲
冲地对觉新说:
“大哥,你究竟肯不肯给二哥帮忙?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
“我有什么办法呢?”觉新绝望地摊开手说。过后他心里想:“现在你倒着急了。”
“那么你就让事情这样拖下去吗?”
“拖!爷爷今天说再过半个月他不回家,就把他永远赶出去,并且登报声明他不是高家
的子弟,”觉新苦恼地说。
“爷爷当真忍心这样做吗?”觉慧痛苦地叫起来,但是他并没有失掉勇气。
“有什么不忍心?现在正在他的气头上!……而且他打算跟二妹的亲事同时进行,同时
下定。”
“二妹的亲事?爷爷把二妹许给什么人?”
“你还不晓得?她许给陈家了,不过还没有交换庚帖。就是陈克家的儿子。三爸自然赞
成这门亲事,他跟陈克家本来很熟,他们又是同事。”
陈克家的名字觉慧太熟习了。陈克家大律师还是孔教会里的二等角色。谁都知道陈大胡
子是悦来茶园二等旦角张小桃的相好。他常常带着张小桃进出他的律师事务所。他的“风流
韵事”还多得很。觉慧气红了脸,大声骂起来:“陈大胡子的家里还出得了好人吗?我知道
陈克家的儿子跟他父亲共同私通一个丫头,后来丫头有了孕才肯把她收房。”
“不,二妹是许给他兄弟的。关于丫头的事情,恐怕是外面的流言,不一定可靠。不过
这跟我们并没有关系,横竖有别人作主。而且做媒的人就是冯乐山。”
“跟我们没有关系?你忍心让二妹嫁到那种人家去吗?这就是说又把一个可爱的青年的
生命断送了。二妹自己一定不情愿!”觉慧愤怒地说。
“她不情愿又有什么办法?横竖有别人给她作主。”
“然而她是这样年轻,今年才十六岁啊!”
“今年十六,明年就是十七岁,也很可以出嫁了。你嫂嫂过门来,也只有十八岁啊!而
且年纪轻,早早出嫁,将来倒可以免掉反抗的一着!”
“然而不征求她的同意,趁她年轻时候就糊里糊涂地把她的命运决定了,将来会使她抱
憾终身的。他们就不想到这一点吗?这是多卑鄙的行为!”觉慧竟然骂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生气?”觉新痛苦地说,“他们只晓得他们的意志应当有人服从,所以
你二哥的反抗也没有用。”
“没有用?你也这样说?怪不得你不肯帮助二哥!”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觉新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你不记得爹临死时是怎样把我们交给你的?你说你对得起爹吗?”觉慧愤怒地责备觉
新道。
觉新不答话,他开始抽泣起来。
“我如果处在你的地位,我决不像你这样懦弱无用。我要自己作主,替二哥拒绝了冯家
亲事。我一定要这样做!”
“那么爷爷呢?”过了许久,觉新才抬起头这样地说了一句。
“爷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难道你要二哥为了爷爷的成见牺牲吗?”
觉新又埋下头去,不作声。
“你真是个懦夫!”觉慧这样地骂了哥哥一句,就走开了。
觉慧去了,剩下觉新一个人在房里。房里显得十分孤寂,十分阴暗,空气沉重地向他压
下来。他的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已经失了效力,它们没法再跟大家庭的现实调和了。他为
了满足一切的人,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幸福,但是结果依旧不曾给他带来和平与安宁。他自愿
地从父亲的肩头接过了担子,把扶助弟妹的事情作为自己的生活的目标,他愿意为他们牺牲
一切。可是结果他赶走了一个弟弟,又被另一个弟弟骂为懦夫,他能够拿什么话安慰自己
呢?在这样地思索了许久以后,他给觉民写了一封非常恳切的信。在信里他把自己的心忠实
地解剖了,他叙说了自己的困难的地位和悲哀,他叙说了他们兄弟间的友爱,最后他要求觉
民看在亡故的父亲的面上,为了一家的安宁立刻回家来。
他找到觉慧,把信交给觉慧看,要觉慧给觉民送去。觉慧读着信,流了眼泪,默默地摇
摇头,依旧把信装在封套里。
觉民的回信来了,当然是由觉慧带来的,信里有这样的话:“等了这许久,只得着你的
这样一封信,老实说,我是多么地失望啊!……回来,回来,你反复地这样说。……我这时
候坐在一个小房间里面,好像是一个逃狱的犯人,连动也不敢动,恐怕一动就会被捉回到死
囚牢中去。死囚牢就是我的家庭,刽子手就是我的家族。我们家里的人联合起来要宰割我这
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没有一个人肯顾念到我的幸福,也没有一个爱我的人。是的,你们希望
我回来,我一回来你们的问题就解决了,你们可以得到安宁了,你们又多看见一个牺牲品
了。自然你们是很高兴的,可是从此我就会沉沦在苦海里了。……请你们绝了妄想吧,我的
条件不接受,我是决不会回来的。在我们家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我带走了那么
多的痛苦的回忆,这些回忆至今还使我心痛,它们常常压迫我,减少我前进的勇气。然而我
有爱情来支持我。你也许会奇怪为什么我这次会有这样大的勇气。是的,连我自己以前也想
不到。现在我有了爱情了。我明白我不仅为我自己奋斗,我是在为两个人的幸福奋斗,为了
她的幸福我是要奋斗到底的。……大哥,你猜我这时候在想什么呢?我在想家里的花园,想
从前的游伴,我在想儿时的光阴。帮助我吧,看在父亲的面上,为了你做哥哥的情分。帮助
我吧,即使不为着我,你也该为着她,为她的幸福着想,你也该给她帮忙。至少想着她的幸
福,你也该感动吧。一个梅表姐已经够使人心酸了,希望你不要制造出第二个梅表姐
来。……”
觉新的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他自己并不觉得,他好像落在深渊里去了。四周全是黑
暗,没有一线光明,也没有一线希望。他只是喃喃地说了两句:“他不谅解我,没有一个人
谅解我。”
觉慧在旁边看着,又是气愤,又是怜惜。觉民的信他不但先看过,而且他还替觉民出主
意写上了某一些话。他预料这封信一定会感动觉新,使他拿出勇气给觉民帮忙。然而如今他
却听见这样的话。他想责备觉新,但是责备又有什么用处呢?觉新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人,而
且已经没有自己的意志了。
“这个家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索性脱离了也好。”觉慧心里这样想。在这一刻他不仅对
觉民的事情不悲观,而且他自己也有了另外的一种思想,这个思想现在才开始发芽,不过也
许会生长得很快。
这些日子里,有好几个人为着觉民的事情在过痛苦的生活。觉民自己当然也不是例外。
他住在同学黄存仁的家里,虽然黄存仁待他十分好,十分体贴,但是整天躲藏在一个小房间
里面,行动不自由,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不能见自己所想见的人,永远被希望与恐惧折
磨着,——这种逃亡的生活,的确也是很难堪的,而觉民又是一个没有这种经验的人。
觉民等待着,他整天在等待好消息。然而觉慧给他带来的却只有坏消息。希望一天比一
天地黯淡,不过还没有完全断绝,所以他还有勇气忍受这一切。同时觉慧不断地拿最后胜利
的话来鼓舞他。琴的爱情,琴的影像更给了他以莫大的力量。他终于支持下去了。他完全不
曾想到屈服上面去。
这几天里面琴的确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他时时想念她,就在白天也做着梦,梦的尽是
关于他和她的事情。希望愈黯淡,他便愈想念她;他愈想念她,便愈想见她。然而她那里他
是不能去的,因为有姑母在家。他们两个人的住处虽然隔得近,却没有办法相见,而且连通
信也不大方便。觉慧来看他的时候,他想写信给琴,托觉慧送去。可是一提起笔又觉得要说
的话太多,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写起,又怕写得不详细反倒使她更着急。他决定找个机会
跟她面谈一次。这个机会果然不久就来了,这是觉慧为他安排的。其实觉慧也并不曾费力,
他知道姑母不在家,便把觉民带到琴那里去。
觉慧把觉民藏在门外,自己先进房去招呼了琴。他扬扬得意地对她说:“琴姐,我给你
带了好东西来了。”
琴穿了一件白夏布短衫,手里拿着一本书,斜卧在床上,仿佛要睡去似的。她听见觉慧
的声音,连忙坐起来,抛下书,理了理发鬓,没精打采地问一句:“什么好东西?”她的脸
显得黄瘦了,眼皮又时时垂下来,好像一连几夜没有睡过一样。“你瘦了!”觉慧忘记回答
她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你这几天也不来看我!”琴苦笑道。“二表哥的事情怎样了?为什么连信息也不给我
一个?”她说着懒洋洋地站起来。
“几天?我前天不是来看过你吗?你看我今天到这儿来,汗都跑出来了。你还不谢
我?”觉慧笑答道,他掏出手帕揩额上的汗珠。
琴在桌上拿了一把绘得有花卉的团扇递给觉慧,继续诉苦道:“你要知道我在这儿日子
过得多长啊!快说,他的事情究竟怎样了?”她睁大了眼睛,眼里泄露出忧郁和焦虑。
“他屈服了,”觉慧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说这句谎话,然而在这一刹那间一种欲望强
烈地引诱他,使他不加思索地说出了这句来。
“他屈服了?”她痛苦地念着,然后坚决地说:“我不相信!”这句谎话在短时间内对
她还不是一个厉害的打击。
她说得不错,因为这时候她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青年。她的眼睛马上发亮了。她
惊喜地叫了一声:“你!”这个“你”字所表示的究竟是疑问,是惊奇,是喜悦,是责备,
她自己也没有时间去分辨。她几乎要扑过去。但是她突然站住了。她死命地望着他,她的眼
睛里露出了许多意思。
“琴妹,当真是我,”觉民说,他真是悲喜交集,虽然还没有到流了泪又笑、笑了又流
泪的程度。“我早就应该来看你,只是我害怕碰见姑妈,所以等到今天才来。”
“我晓得你会来的,我早晓得你会来的,”她欢喜地说,眼里不住地涌出泪来。她又用
责备的眼光看觉慧,说:“三表弟,你骗我,我晓得你骗我。我相信他不会屈服,我相信
他。”
“他是谁?谁是他?”觉慧的脸上浮出了善意的微笑,他找不到话答复她,便用这句旧
话来嘲笑她。
她并不红脸。她骄傲地指着觉民说:“他就是他!”她露出满足的微笑。她用爱怜横溢
的眼光看着觉民。
她的这个举动是觉慧不曾料到的,但是它给了他一个好印象。他笑了。他看觉民,觉民
得意地立在那里自以为是一个英雄,因为受到了她的过分的称赞。
觉慧这时候才知道他先前的猜想是怎样地错误了。他以为这两个人的会面一定是很悲痛
的,会有眼泪,会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