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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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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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许倩如拿了一张报纸对几个朋友朗读。她读的是警察厅禁止女子剪发的布告。这个布告他
已经见过了,听说是由一个前清秀才起稿的。可是就内容来说,不但思想上十分浅陋,连文
字也不通顺。所以许倩如读一句,众人笑一声。

“真岂有此理,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倩如说着,恼怒地把报纸掷在地板上,然后在一
把藤椅上坐下来。

“最好把它登在第八期周报的‘什么话’里头,”黄存仁笑着提议道。

“好!”许倩如第一个叫起来。

众人都赞成。不过张惠如又说应该写一篇文章把这个布告痛驳一番。这个意见众人也同
意了。大家便推黄存仁写这篇文章,黄存仁却又推到觉慧的身上。觉慧因为自己心里正有满
腹的牢骚要找个机会发泄,并不推辞就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取了一张稿纸拿起笔就写。

他先写了一个题目《读警厅禁止女子剪发的布告》,然后继续写下去,他时而把笔衔在
口里一面翻看布告。众人都围了桌子站着看他写。他很快地就写完了。文章并不长,由他自
己读了一遍,众人说还可以用,黄存仁又动笔改动了几个字,便决定编在第八期周报的第一
版上面。只有吴京士,一个年纪较大而且比较谨慎的社员说过一句话:“这一下恐怕会把鼓
打响了。”

“不要怕它,越响越好!”张惠如兴奋地说。

第八期《黎明周报》在星期日早晨出版了。午后觉慧和觉民照常到觉新的事务所去。他
们在那里坐了不久,觉慧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周报社里来。张惠如、张还如、黄存仁和另外两
三个人都在那里,他向他们问起这一期周报的销路,他们说还好,刚才在一两家代派处去问
过,据说报一送到,就有不少的人去买。

“你的月捐应该缴了,”做会计的黄存仁忽然笑着对觉慧说。

“明天给你送来吧,今天身上没有钱,”觉慧摸了摸衣袋、抱歉地笑答道。

“明天不送来是不行的啊,”黄存仁含笑地说。

“他要钱的本领真厉害!我也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张惠如走过来插嘴说,他的三角脸
上带了笑容,他拿手指指着黄存仁。“我今天干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今天早晨出来,居然
在箱子里头找到一件去年新做的薄棉袍子穿在身上。这个时候穿棉袍子!太笑话了!我姐姐
恐怕会疑心我有神经病。我说我冷,一定要穿着出去,我姐姐也把我没有办法。哈哈……”
他把众人都惹笑了。他一面笑,一面说下去:“我穿了棉袍从家里走出来。真热得要
命!……热得真难受。幸好当铺离我家还不远,我走了进去把棉袍寄放在那里。出来时非常
轻松,非常舒服,而且又有钱缴月捐。还如今天没有回家,我刚才在路上碰见他,对他说
了,他也忍不住大笑,”他说完又跟着众人笑了一阵。

“那么你回去怎样对你姐姐说呢?”觉慧忽然问道。

“我早想到了。就说后来觉得热了,把它脱在朋友家里。她不会起疑心。如果真瞒不住
她,就说了真话也不要紧。她也许会出钱替我取回来,”张惠如得意地答道。

“我真……”觉慧本来要说“我真佩服你”这句话,可是只说了两个字就住了口,因为
他看见两个警察走了进来。

“这一期的报还有没有?”那个有胡须的警察问道。

黄存仁取了一份报递给他们,一面说:“有的,三个铜元一张。”

“我们不买报,我们是奉了上头命令来的,”那个年轻的警察抢着说,“剩下的报纸我
们都要带去。”他把这里剩下的两束报纸全拿了。

“你们还要跟我们到厅里去一趟,不要都去,去两个人就够了,”有胡须的警察温和地
说。

众人吃惊地互相看了片刻,都走上前去,说愿意跟他们去。

“太多了,我说过只要两个人就够了,”有胡须的警察现出为难的样子,摇手说。后来
他指出了张惠如和觉慧两个人,要他们跟着他到厅里去一趟。他们果然跟着两个警察走了,
其余的人也都跟在后面。

他们刚转了弯,正要走下楼梯,那个有胡须的警察忽然回过头来对觉慧说:“算了,你
们不要去了。还是回去吧。”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你们有什么理由没收我们的报纸?”张惠如气愤地质问道。

“我们奉了上头的命令,”那个年轻的警察已经把报纸拿下楼去了,走在后面的有胡须
的警察依旧用温和的声音答复他们。他正要下楼,忽然站住了,回过头对他们说:“你们年
轻人不懂事,我劝你们还是安分地好好读书,不要办报,管闲事。”他说完就慢慢地走下楼
去。他们也回到报社去商量应付的办法。

大家愤激地谈论着,各人提出不同的意见。他们谈了许久还没有谈出结果。另一个警察
来了,他送了一封公函来。张惠如拆开信当众朗读。信里的话十分明显:“贵报言论过于偏
激,对于国家社会安宁秩序大有妨碍,请即停止发行。……”措辞于严厉中带了客气。这样
的封禁报纸倒是别开生面。《黎明周报》的生命就这样地给人割断了。

于是来了一阵悲痛的沉默。对那几个把周报当作初生儿看待、爱护的人,这封信是一个
不小的打击。他们有着诚恳的心和牺牲的精神,他们渴望着做一些有益的事。他们以他们的
幼稚的经验和浅短的眼光看出了前面的一线光明,他们用他们的薄弱的力量给一般人指出了
那一线光明所在的方向。通过周报他们认识了许多同样热烈的青年的心。在友谊里,在信赖
里,他们也找到了安慰。可是如今一切都完了。短短的八九个星期的时间,好像是一场奇异
的梦。这是多么值得留恋的梦啊!

“我现在才晓得,什么新都是假的!什么张军长,还不是一样!”张惠如愤激地骂起来。

“你不看见在这个社会里旧势力还是那样根深柢固吗?”黄存仁站起来,搔着他的短发
苦恼地说。“不要说一个张军长,就是十个张军长也没有用!”

“总之,我说他的新是假的!”张惠如接着说,“他的所谓新不过是聘几个外国留学生
做秘书顾问,讨几个女学生做小老婆罢了。”

“不过他去年在外州县驻扎的时候,也曾在上海、南京等处请了些新人物来讲演,”黄
存仁顺口说了这一句话。

“够了,”张惠如冷笑道,“你又忘了吧?他在欢迎会上的那篇演说辞!……秘书给他
拟好了稿子,不晓得怎样他背出来的时候恰恰把意思弄反了。欢迎弄得不成其为欢迎,把那
些所谓新人物弄得笑又不是,气又不是。他这种笑话,想来一定还很多!”

黄存仁不作声了。他的脑子里还有更大的问题在等他考虑。至于张惠如呢,他说了这些
话,不但对当前的大问题没有帮助,便是自己的愤怒也不能由此减轻。他的心里、脑里还是
热烘烘的,他觉得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出来,因此他又气愤地说话了:

“我说马上换个名字搞起来,内容一点也不改、看他们怎样对付?”

“好,我赞成!”这些时候不说话的觉慧开口附和道。

“不过我们也得先商量一个妥当的办法,”沉溺在思索里的黄存仁抬起头,沉吟地说。
这样就引起了他们的长时间的讨论,而终于达到了最后的决定。

最后的决定是《黎明周报》停刊,印发通告寄给各订阅者,同时筹备创刊新的周报。他
们还议决把现在的周报社改作阅报处,将社员所有的新书报都放在这里陈列出来,免费地供
人阅览。这也是一个传播新文化的好办法。

这样地决定了以后,众人便不再像先前那样地苦闷,那样地愤激了。他们已经找到了应
付的办法,他们马上就开始新的工作。

热心是多么美丽的东西!它使得几个年轻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把一切的困难克服了。隔
了一天他们就把利群阅报处成立起来。再过两天《利群周报》发刊的事,也筹备妥当了。

星期二没有课,因为大考就要开始了。觉慧和觉民一起去参加了利群阅报处的开幕,回
家刚赶上午饭的时间。这一天的生活给了觉慧一个很好的印象,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地感动
过。谈笑,友谊,热诚,信赖,……从来没有表现得这么美丽。这一次十几个青年的茶会,
简直是一个友爱的家庭的聚会。但是这个家庭的人并不是因血统关系和家产关系而联系在一
起的;结合他们的是同一的好心和同一的理想。在这个环境里他只感到心与心的接触,都是
赤诚的心,完全脱离了利害关系的束缚。他觉得在这里他不是一个陌生的人,孤独的人。他
爱着他周围的人,他也为他周围的人所爱。他了解他们,他们也了解他。他信赖他们,他们
也信赖他。起初他跟别人一样热心地布置一切,后来布置就绪,茶会开始的时候,他也跟别
人一样地吃着茶点,尽情地分享着欢聚的快乐。他们畅谈着种种愉快的事情。那些黑暗的、
惨痛的一切,这时候好像都不存在了。

“要是常常有这样的聚会就好了!”觉慧兴奋地对觉民说,他几乎欢喜到落泪了。觉民
感动地点着头。

然而茶会终于闭幕了。在归途中觉慧跟觉民谈着种种的事情,觉慧的心里还是热烘烘
的。可是他一回到家,走进了大厅,孤寂便意外地袭来了。他好像又落在寒冷的深渊里,或
者无人迹的沙漠上。在他的眼前晃动着一些影子,都是旧时代的影子,他差不多找不到一个
现代的人,一个可以跟他谈话的人。

“寂寞啊!难堪的寂寞啊!”觉慧诉苦般地叹息道。他的苦恼增加了。在午饭的时候,
他在每个同桌者的脸上都见到苦恼的痕迹。继母在诉说四婶和五婶的战略。在后面响起了四
婶骂倩儿的声音,不久在天井里又开始了五婶和陈姨太的对骂。他匆忙地吃了饭,把筷子一
放就往外面跑,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赶他一般。

接着觉民也出来了。他们弟兄两个又一道出去散步。“我们再到‘金陵高寓’去看看,
怎样?”觉民含笑地提议道。

“也好,”觉慧简短地回答了一声。

他们在街上默默地走着,不久就到了那个僻静的巷子。

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天气清朗,天空没有一片云。月亮从树梢升起来,渐渐地给这条
傍晚的街道镀上了一道银色。没有人声。墙内树枝上,知了断续地叫着。他们踏着自己的淡
淡的影子,轻轻地在鹅卵石路上移动脚步,走到了“金陵高寓”的门前。两扇黑漆门依旧紧
紧地闭着。他们推了一下,并没有动静。他们便走过这里往前走了,走到巷口又回转来。这
一次他们走过槐树下面,听见上面有小鸟的啼声,便站住抬头去看,原来槐树的一根大丫枝
上面有一个乌鸦巢,他们仿佛看见两只小鸦伸起头在巢外呀呀地啼叫。

这一幕很平常的景象却把这两个青年大大地感动了。两个人不自觉地把身子靠近。哥哥
把自己的微微颤动的手伸出去握紧弟弟的手,用悲叹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们正像这对失了
母亲的小鸦。”他的眼泪落下来了。弟弟不回答,只是把哥哥的手紧紧捏住。

他们的头上忽然响起了乌鸦的叫声,接着是扑翅的声音,一个黑影子在他们的泪眼前面
一闪。老鸦很快地飞进了巢里。两只小鸦亲切地偎着它,向它啼叫,它也慈爱地爱护它们,
咬它们的嘴。巢里是一片欢乐、和谐的叫声。

“它们现在有母亲了,”觉民用苦涩的声音说,便埋下头看站在他身边的弟弟。觉慧的
眼里也闪着泪光。

“我们回去吧。”觉民说。

“不,让我再站一会儿,”觉慧回答了一句,又举起头望鸦巢。

忽然从独院里送出来一阵笛声,吹的是相思的小调。声音婉转而凄哀,里面似乎含着无
处倾诉的哀愁。在他们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个景象:一个女子倚着窗台望着半圆的月,想起
了她的远行的情人,把怀念寄托在这根细长的小竹管里,发出这样动人的哀声,这里面包含
着一段哀婉的爱情故事,这里面荡漾着一个孤寂的生存的悲哀。这个流行的民间曲子,他们
很熟习。因为在他们的公馆里也有人常常叫了卖唱的瞎子进来,用他的假嗓唱这一类的小
调。词句固然鄙俗,但这究竟是人生的呼声,如今又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面。

“有人来了!”觉民忽然警觉地说,拉着觉慧要走。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觉慧掉头一看,正是克定的轿夫抬着轿子刚转过弯,远远地向他们走来,高忠也在旁边
跑得气咻咻的。“怕他做什么!我们背向他立着,装做不看见就是了!”觉慧说,他站住不
肯走,觉民也只得留在那里。

很快地轿子就在他们的身边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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