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外专’也都是一样。在家里我们两个人一起温习功课,互相帮忙。……这大半年来我为
了自己的事情跟你疏远多了。……这件事情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不然,我们两个人商量也
许会想出一个好办法。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有办法,我们从前不是常常这样说吗?”
觉慧的眼角挂了两颗大的眼泪,他苦笑地说:“二哥,这些我都记得。可是如今太迟
了。我想不到她会走这样的路。我的确爱她。可是在我们这样的环境里我同她怎么能够结婚
呢?我也许太自私了,也许是别的东西迷了我的眼睛,我把她牺牲了。……现在她死在湖水
里,婉儿含着眼泪到冯家去受罪。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你想我以后会有安静的日子过
吗?……”
觉民的脸上现出悔恨的表情,眼泪从他的罩着金丝眼镜的眼睛里落下来,他痛苦地喃喃
说:“的确太迟了。”他一面把觉慧的手捏得更紧。
“二哥,你还记得正月十五的晚上吗?”觉慧用一种充满深沉的怀念与苦恼的声音对觉
民说,觉民默默地点了点头。觉慧又接着说下去:“那天晚上我们玩得多高兴!好像就是昨
天的事情。如今我到哪儿去找她?……她的声音,她的面貌,我到哪儿去找呢?她平日总相
信我可以救她,可是我终于把她抛弃了。我害了她。我的确没有胆量。……我从前责备大哥
同你没有胆量,现在我才晓得我也跟你们一样。我们是一个父母生的,在一个家庭里长大
的,我们都没有胆量。……我恨我自己!……”他不能够再说下去。他急促地呼吸着,他觉
得全身发热,热得快要燃烧了,他的心里似乎还有更多的话要倾吐出来,可是他的咽喉被什
么东西堵塞了。他觉得他的心也颤抖起来。他挣脱了觉民的手,接连用拳头打自己的胸膛。
觉民把他的手紧紧地捏住。他疯狂地跟觉民挣扎,他简直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他的脑子
里什么都不存在了。他被一种激情支配着,在跟一种压迫他的力量斗争。他已经不再记得站
在他面前的是他所爱的哥哥了。他的力气这个时候增加了许多,觉民几乎对付不了他,但是
最后觉民终于把他推在路旁一株梅树旁边。他颓丧地靠着树干,张开口喘气。“你何苦
来!”觉民涨红了脸,望着觉慧,怜惜地说。
“这个家,我不能够再住下去!……”觉慧停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这与其说是对觉民
说的,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他又埋下头去搓自己的手。
觉民的脸色变了。他想说话,但是并没有说出来。他把眼光时而放在觉慧的脸上,时而
又放在梅林中间,这时正有一只喜鹊在树上叫。渐渐地他的眼睛发亮了,脸色也变得温和
了,他的脸上浮出了笑容。这是含泪的笑。眼泪开始沿着眼角流下来。他说:“三弟,……
你为什么不再像从前那样地相信我呢?从前任何事情你都跟我商量。我们所有的苦乐都是两
个人分担。现在为什么就不可以像从前那样?……”
“不!我们两个都变了!”觉慧愤愤地说,“你有了你的爱情,我什么都失掉了。我们
两个还可以分担什么呢?”他并不是故意说这样的话来伤害觉民的心,他不过随便发泄他的
怨气。他觉得在他跟哥哥的中间隔着一个湿淋淋的尸体。
觉民抬起头,口一动,似乎要大声说话,但是马上又闭了嘴。他埋下头去,沉默了半
晌,他再抬起头来,差不多用祈求的声音说:“三弟,我刚才向你认了错。你还不能原谅我
吗?你看我现在后悔了!我们以后还是像从前那样地互相扶持,迈起大步往前走吧。”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现在太迟了!我不愿意往前走了,”觉慧似乎被解除了武装,他
的愤怒已经消失了,他绝望地说。“你居然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为了鸣凤就放弃一切吗?这
跟你平日的言行完全不符!”觉民责备道。“不,不是这样,”觉慧连忙辩解说。但是他又
住了口,而且避开了觉民的探问的眼光。他慢慢地说:“不只是为了鸣凤。”过后他又愤激
地说:“我对这种生活根本就厌倦了。”
“你还不配说这种话。你我都很年轻,都还不懂得生活,”觉民依旧关心地劝道。
“难道我们看见的不已经够多吗?等着吧,最近的将来一定还有更可怕的把戏!我敢
说!”觉慧的脸又因愤怒而涨红了。“你总是这样激烈!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办法?
难道你就不想到将来?奇怪你居然忘记你平日常说的那几句话!”
“什么话?”
觉民并不直接答复他,却念道: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觉慧不作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很快,这表现出来他的内心的斗争是怎样地激烈。
他皱紧眉头,然后微微地张开口加重语气地自语道:“我是青年。”他又愤愤地说:“我是
青年!”过后他又怀疑似地慢声说:“我是青年?”又领悟似地说:“我是青年,”最后用
坚决的声音说:“我是青年,不错,我是青年!”他一把抓住觉民的右手,注视着哥哥的
脸。从这友爱的握手中,从这坚定的眼光中,觉民知道了弟弟心里想说的话。他也翻过手来
还答觉慧的紧握。他们现在又互相了解了。
吃过午饭以后,觉民和觉慧在觉新夫妇的房里闲谈了一阵。觉民提议上街去散步,觉慧
同意了。在路上他们谈着现在和将来,两个人都很兴奋,这半年来他们从没有谈过这么多的
话。
天色阴暗,空中堆着好几片黑云。傍晚的空气很凉爽。清静的街巷中只有寥寥的几个行
人,倒是几家公馆的门前聚了一些轿夫和仆人在闲谈。
他们走过了两三条街,在街口一所公馆门前砖墙上左右两边各挂了一块长方形木牌,黄
底绿字,都是正楷。一边是“高克明大律师事务所”,另一边是“陈克家大律师事务所”。
“我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觉民说。后来他们走进了一个僻静的巷子,巷子曲折,脚下是
鹅卵石铺的路,穿皮鞋的脚走起来相当吃力。两边是不十分高的土墙,院子里高大的槐树把
它们的枝叶伸到墙外。有一家墙内长了两株石榴树,可惜鲜艳的花朵已经落尽,只剩下一些
在都市里憔悴了的淡红色的小石榴悬在绿叶丛生的树枝上。这一带是异常地清静,独院的小
小的黑漆大门掩着,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出。
“我们回去吧。天色不好,恐怕会下雨,”觉慧说,他注意到天空的黑云渐渐地聚拢
了。
“嘘!不要响,”觉民急急地拉着弟弟的袖子,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你看。”
从前面一家独院里闪出来一个人影。这个人正向着他们走来,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们,
马上掉转身走回那家独院里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五爸!他在这儿干什么?”眼快的觉慧惊奇地低声说。
“为什么鬼鬼祟祟的,看见我们就跑开了?”
“不要响,我们走过去看看、那是什么地方,”觉民提醒弟弟说。
他们两个人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家独院的门前,用手轻轻地推门,推不动。
他们静静地站着,想听出一点声音。里面似乎有脚步声,但是他们仔细听去却又听不见什
么。两个人又抬起头朝这两扇油漆崭新的大门看去,才注意到那张贴在门上的红纸条:“金
陵高寓”。
觉民吐了吐舌头,便含笑地拉着觉慧走了。
“奇怪,金陵高寓,不就是我们的家吗?”觉慧走出巷子,好奇地对觉民说。
“省城里金陵高家当然不止我们一家。……不过你注意到这些字是哪个写的?”
觉慧听见哥哥的问话感到奇怪,但是他忽然领悟了,便带笑答道:“不是五爸写的吗?
是,一定是他写的,我认得出来。”
“不错,是他写的,”觉民点头说。但是他忽然换了惊疑的语调自问道:“那么为什么
会贴在这儿呢?”
“因为这就是他的家,”觉慧恍然大笑道,他开始明白这一切了。
“他的家?……不是在我们公馆里头吗?”觉民不懂得这个意思,惊讶地问道。
“当然,他现在有两个家了。……我不久以前就听见高忠说起过,不过那个时候我并没
有留心。现在才想起来了。……好,我们不久又有把戏看了!”
“我也明白了,不过家里的人恐怕还不晓得,”觉民带笑说。
“这个地方离三爸的律师事务所不远,三爸怎么会不晓得?我看总有一天会晓得的,横
竖又有把戏给我们看了,”觉慧轻蔑地说,这时候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
的道德的力量超过那个快要崩溃的空虚的大家庭之上,他并不以为这是夸张的想法。
“不好,下雨了,”觉民正要回答弟弟,忽然觉得一滴水落到他的额上,便惊惶地说,
一面加速脚步往前面走。
“我们快点跑罢,大雨就要来了,”觉慧说了这句话,就开步跑起来。
不久大雨就落下来,等这两弟兄跑到家里,他们穿的洋布长衫已经湿透了。
“鸣凤,打脸水!”觉慧走到窗下,顺口叫出了这一声。他并不觉得说错了话。
“你还要叫鸣凤?她……”觉民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
觉慧回过头看了觉民一眼,也不回答什么,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换了语调颓唐地叫了
两声“黄妈”,听见左上房里有人答应,他吩咐了“倒脸水”的话,便无精打采地走进自己
的房间,懒洋洋地换了湿衣服,刚才冒雨跑回家的勇气完全消失了。
黄妈提了水壶来,看见他们成了这个样子,不免说了许多责备的话,自然这都是好心的
责备。而且她差不多要流出眼泪地说了“要是前头太太还在,决不会让你们这样没有照料”
的话;又说了“你们为了前头太太,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不应该这样不爱惜”的话;
又说了“我在这儿完全是为了你们,不然我已经早走了”的话;又说了“鸣凤现在没有了,
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服侍你们,要是你们不爱惜身体,万一我也死了,不晓得再有哪个来尽
心服侍你们”的话;又因为鸣凤的死,说了“如今这个公馆已经成了浑水,我实在不愿意住
下去”的话。这些话都是很伤感的,他们两人的心事都被它们引起来了。
黄妈说得够了,看他们换好了衣服,才叹息一声,移动着她的小脚一拐一拐地走出房
去。
觉慧走出房来,雨已经住了,空气十分新鲜,又没有一点热气。他在阶上立了片刻,把
每间屋里的灯光望了望,就信步走出去。他在大厅上站着。从书房里送出来读书的声音。他
虽然不曾留心去听,但是这些声音依旧断续地进了他的耳里。什么“为人子者居不主奥,坐
不中席,行不中道,立不中门……”,这是觉英的声音;什么“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
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这是觉群的声音;什么“行莫回
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行莫摇裙……”,这是淑贞的声音。……他听不下去,便转身朝
里面走回去,但是读书的声音还从后面追上来。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他感到一阵心痛。他
茫然地把周围看了看,他开始疑惑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眼前只是一些空虚的影子。耳边响着
的也只是空虚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他们的教育!”一个声音不客气地闯进了觉慧的耳朵,使他的脑子起了大的震
动。他吃惊地掉过头看,原来觉民站在旁边。他一把抓住觉民的袖子,热烈地欢迎他的哥
哥,好像在广大无人迹的沙漠里遇到了一个熟人。这个举动倒使觉民有点不了解了。两个人
就这样默默地走进里面去,两个人,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的两颗孤寂的心。
“三少爷!”觉慧听见有人在叫他,声音是他很熟习的。他抬起头朝声音来的方向看
去,在一株大松树后面鸣凤露出了她的笑脸,两颗漆黑的眼珠活泼地转动着,一只手在向他
挥动。他连忙抛掷了手里的书,站起来向她跑去。
他快要跑到松树跟前,她忽然缩回了头和手,在树后面不见了。他的眼前闪过一个紫色
的影子,接着耳边又响起沙沙的声音,显然是她踏着枯枝败叶逃了。然而他定眼看时,又迷
失了她的去处。他正在惶惑间,又听见她的清脆的声音在右边响起来。他掉过头去看,那边
依旧只露出一张脸,而且显得更美丽更丰满。等他再追过去时,这张脸又突然不见了,过了
一些时候,才在另一个地方现出来。后来她的整个身子终于出现了,她正向着河边一条路跑
去。他在后面追她。他很奇怪她今天穿了华丽的衣服,他从来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