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早早灭了火,谁也不想“消夜”吃点心了。女眷们把紧要的东西都包扎起来,藏在地窖里
面,或者藏在身边。每一房里,夫妇儿女们相对望着,带着疲倦的眼和恐怖的心,来挨这个
漫漫的长夜。克明带着紧张的表情,走到每个房间的门口传达老太爷的话,要大家随时小
心,最好睡觉时候不要脱衣服,以便在出事情时容易逃走。这样一来,恐怖的空气更浓了,
好像真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灾祸就要到来一般。觉慧的心情也有点改变了。“逃,逃到什么
地方去呢?”他开始觉得事情并不是好玩的了。他的眼前马上现出了一幅图画:一颗枪弹落
在街心,在石板上碰了一下,飞起来,钻进了那个站在石缸旁边的仆人的身体,他用手按着
伤口,尖锐地叫了一声,便倒在地上,身子搐动了一下,就死了,地上剩了一滩血。这是他
亲眼看见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但是,它至今还明显地印在他的脑子里。他也是
一个正在生活的人,他眼前的人也都跟他一样地有血有肉。他想起那幅图画,想起那个可怕
的结局,他不771
能不起一种不舒服、甚至恐怖的感觉。电灯光刺痛他的眼睛。“这灯光!”他烦躁地
说,他希望灯光马上灭掉,让自己完全埋葬在黑暗里面。在十点钟光景,一个清脆的声音忽
然响起来,它的余音在空中荡漾了一会儿。“开火了,”觉民把俯在桌上的头抬起来,带着
苍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睛,悄然对觉慧说。于是接连地起了三四响枪声。“照这样看来,情形
还不太严重,大约守城的兵士放枪来吓人罢了,”觉慧勉强用平静的声音解释道。他的话还
没有说完,忽然枪声大作,接连地响了若干下,又停止了。过了短时间,枪声又响起来,这
一次非常密,像一阵急雨。时时有枪子在屋顶上飞过,“嗤嗤”地响着,一会儿这里的瓦破
了,一会儿那里的瓦又落了。海臣在隔壁房里哭起来。外面又起了凄惨的唤人的声音。“完
了,完了!”瑞珏在隔壁房里叹息道。海臣的哭声刚停止,老太爷却在上房里大声咳嗽了。
“轰”,一个异样的雷声把空气震动了,接着又是一片“哗啦”、“哗啦”的声音,好像无
数粒铁沙从天空中撒下来,整个房屋都因此动摇了。“炮,放开花炮了,”瑞珏在隔壁说,
声音低而且在颤动。“轰”,“哗啦”,“哗啦”,……大炮接连放了三次,到了第三次的
时候,公馆后面发出一阵大的响声,好像墙坍了似的,房屋震动了好一会儿。“完了!他们
用这样的大炮打。我们死定了!我去看看后871
面什么东西挨了炮弹,好像墙坍了似的。不晓得三爸他们怎样了?”觉新在隔壁跺脚
说。“你不要出去,外面更危险。你去不得!”瑞珏差不多带了哭声来阻止他。觉新长叹了
一声,便说:“如今我们三个人都在一起,倘若一个炮弹飞来,大家都完了。”“枪炮是没
有眼睛的。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大家死在一起也好些。”瑞珏抽泣地说。海臣又大声
哭起来。同时大炮也在响了。“这样叫我怎么过得下去!要死就索性痛快地死罢,”这是觉
新的声音,是悲惨,是绝望,是恐怖的呼号。觉慧在隔壁不能够再听下去,他用双手紧紧地
蒙住耳朵。一阵尖锐的、凄惨的叫声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好像故意在绞痛这些人的脆弱的
心。电灯突然灭了。整个公馆立刻成了黑暗世界。“点灯!”差不多成了普遍的叫声。每间
屋子里都起了骚动。觉民弟兄一声不响,也不去点灯。觉慧挺直地躺在床上,觉民坐在桌子
旁边,他们连动也不动一下。炮声暂时停止了,枪声还是密密麻麻地响,忽然一片人声从远
处传来,呼叫声,喊杀声,响成了一片。是欢呼?是惊号?是哀叫?人分辨不清楚,但是它
却给人带来一幕恐怖的景象:一阵冲锋过后,只见火星闪耀,发亮的枪刺向跳跃的人的血肉
的身体刺进去,随着刺刀冒出了腥血。许多活泼的人倒下来,立刻变成了破头断足的尸体。
其余的人疯任地乱叫,像渴血的猛兽那样,四处寻找它的牺牲品。……971
在这里,在这个公馆里,只有黑暗,恐怖与期待。但是在域外,在田坎上,山坡上,却
有许多人拿生命作儿戏,他们在激斗,挣扎,死亡。这思想不断地折磨着觉民弟兄,甚至在
黑暗中他们也不能够安静地过一会儿,在他们的眼前还有红的、白的影子在晃动。“这个可
怕的时代!”觉新在隔壁房里长叹了一声,苦恼地说,在觉民弟兄的心上引起了同情的响
应。“还有什么法子吗?我们快想个办法罢!”瑞珏绝望地哀声叫起来。“珏,你还是去睡
一会儿罢,我看你也很疲倦,”觉新关心地安慰道。“这种时候怎么能够闭眼睛?大炮子随
时都会落下来的,”瑞珏呜咽地答道。“珏,你不要伤心。要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
看各人的命了,你一定要睡才好,”觉新勉强做出安静的样子再劝道。在隔壁房间里觉民把
火柴擦燃,点了灯。一点豆大的暗淡的灯光无力地摇晃着,只照亮了这个房间的小部分。觉
民把失神的眼光定在觉慧的苍白的脸上,惊讶地说:“怎么?你的脸色这样难看!”觉慧躺
在床上动也不动一下,悄然地回答道:“你还不是一样!”于是两个人对望着,再找不出一
句适当的话。枪弹不停地在屋顶上乱落,大炮在空中怒吼,房屋被震撼得轧轧地响。海臣又
哭起来。“这样等下去是没有办法的,我说非睡不可,”觉慧毅然081
地站起来,解开了纽扣。“要睡也好,不过不必脱衣服,”觉民阻止觉慧道,可是觉慧
已经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去了。觉慧拿棉被蒙着头,果然枪炮声就渐渐地模糊起来。第二天
是一个晴天,太阳带着新的光明升起来,照见这个公馆依然无恙,只是有几处地方堆了一些
瓦片,还有炮弹碎片和枪子。屋顶上有几堆碎瓦,左厢房的屋脊打落了一角。然而枪炮声已
经绝迹了。大清早觉民弟兄到他们的继母的房间去,看见三婶张氏和淑英也在那里,她们头
发蓬松,面带倦容。地板上铺了厚毡子,屋里的东西很凌乱,四张方桌并排地放在屋中央。
据说昨天晚上周氏、淑华她们就睡在桌子下面,用棉被把四面围得紧紧的,不透一点风,以
为这样便可以躲避枪弹了。继母又告诉他们:昨天晚上三婶和淑英也睡在这里,她们屋后的
天井里落了一个炮弹把墙打坏了一个角,所以她们马上搬了出来。觉人也睡在这里。现在袁
奶妈抱着他到外面玩去了。“大概三点钟光景,好像有一颗炮子飞过你们屋顶,打中了你们
的屋脊,接着瓦打破了一大堆。少奶奶哭着抱了海儿奔到上房来。我害怕你们房里中了炮
子,拚命喊你们,又不见答应。外面枪子密得很,没有一个人敢出去看你们。后来鸣凤出去
看了,你们的房门关得紧紧的,房间没有损伤。我们才晓得你们没有出事,便放了心。今晚
上你们千万不可再睡得像那个样子,应该随时提防啊。”周氏说话,调子本来很快,她接连
地说下去没有一点顿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话从她的口里出来,就像珠子从光滑的石头
上滚落下去,一直到底,滚个不停。
“我索来在梦里很容易惊醒。不晓得怎样,昨晚上居然睡得那么香,外面闹得那么厉
害,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觉民笑着对他的继母解释道。
觉新同克明从外面进来。
“现在不要紧了吗?”周氏看见他们的平静的脸,更放心了便问道。
“大概没有事了,”克明笑着回答,依旧是他的稳重的语调。“今天外面通行无阻,附
近不见一个兵。街上也很清静,没有惊慌的现象。据说敌军昨晚上占领了兵工厂,省方托英
国领事出来调停,督军答应下野。以后大概不会再有战事了。大家空受了一晚上的虚惊。”
接着他又对他的妻子张氏说:“你现在可以回屋休息了,昨晚上累了一晚,看你样子也很疲
倦。……”过后他又客气地对周氏说:“嫂嫂现在也休息一下罢,昨晚上把嫂嫂打扰了。”
他们交谈了几句话,克明便带着他的妻女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觉新弟兄还留在房里跟
周氏谈了些闲话。
这一天平静地过去了。“大概再不会有战事了,”大家都这样想。然而到了太阳往下落
的时候,情形突然改变了。
这时全家的人除了老太爷外全坐在院子里,闲谈昨夜的事情。忽然袁成气咻咻地跑进来
说:“太太,三老爷,姑太太来了。”接着从侧门里走进了张太太,后面跟的是琴和另一个
年轻女子。她们都穿着家常衣服,而且没有系裙子。虽然这三个女人的脸上有着不同的表
情,但是她们都带了一点张惶的样子,好像遭遇了非常的变故一样。
众人起身欢迎她们,跟她们一一招呼过了。大家正待说话,忽然晴空响起一个霹雳。众
人瞥见一团火光在空中飞过,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似的,接连地起了几次“哗啦”、
“哗啦”的声音。众人连忙往堂屋里乱跑。
大炮接连放了四五次,才稍微休息片刻。枪弹的声音又响了。这个声音是从城外东北角
上来的,像一阵骤雨那样地密。机关枪接着响起来。声音突然变得更急了,好像千军万马狂
奔一般。于是城上架着的大炮开始放起来。这一次不比昨夜,声音更近,而且是十几尊大炮
同时开放,窗户、板壁“擦擦”地响,连土地也摇动了。
众人躲在堂屋里不敢说一句话,脸色都变青了,彼此茫然地望着。
谁都感觉到那个不可抗拒的恐怖,都明白自己是逼近生命的边沿了。众人静静地等候
着,没有呻吟,没有哀号,没有挣扎。不管觉新跟梅见了面,不管梅经过了几年的风波以后
又到这个公馆来,都不曾给众人带来一种新的感觉。那个不断地在空中飞翔的死的恐怖把一
切别的感觉都赶走了。
天色渐渐模糊起来,炮声暂时停止了,枪声还是跟先前一样地密。“这一夜怎样度
过?”这个思想开始折磨众人。就在这时候在很近的地方起了一个绝大的响声,墙壁马上剧
烈地震动,声音散开来,余音如爆竹勃发,又夹杂着石碎瓦落的声音。
“完了,完了!”周氏脸色惨白地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她打算往自己的房间走
去。她正要揭门帘,却遇着鸣凤从里面跑出来,几乎把她撞倒在地上。
“什么事?什么事?”许多声音一齐问道。
鸣凤脸无人色,口里喘着气,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老太爷也揭了门帘从他的房里出来,陈姨太跟在后面。众人全立起来。
“怎样了?”他接连地问。
“我在三小姐房里……一个大炮子落下来……把屋檐打穿了一个洞……窗子上的玻璃也
震破了。……窗外全是烟……我就跑出来了……”鸣凤吓得结结巴巴的,好久才说出了这些
话。
“这样子是不行的,大家聚在一处,一两个炮子来,全家都完了。要想个办法才好,”
老太爷惊恐地说着又咳起嗽来。“我看只有走的办法,还是大家散开,各房往各房的亲戚家
去躲避一下,择几个安全的地方去。爹可以到唐家去,那儿很安全,”克明提议说。
“东门一带是没法去的了,也许南门和西门安全点,”张太太说,她是从东门逃出来
的,她的房屋被军队占据了,当时梅正在张家玩,本来要回家去,但是那一带的交通已经断
绝,她只得跟着琴逃到高家来。
张太太的话还没有说完,屋顶上又起了一个大响声。众人知道又是一个炮弹飞过去了。
接着又是炸裂的声音,这一次比较远一点,一定落在隔壁公馆里去了。
大家连忙往外面奔,刚走到大厅上,仆人们便过来阻止说,大门上了锁,街上放满了步
哨,交通已经断绝了。
大家只得退回来。如今没有别的躲避炮弹的办法了,他们便依照觉新的提议到花园里
去。
他们进了花园,似乎走入了另一个世界。虽然枪弹和大炮的声音还在人们的耳边响,但
是周围的一切都足以使人忘记自己是处在恐怖的环境里。到处都是绿色的草和红白色的花。
到处都显露着生机。满园子都披着黄昏的面纱,更加上一层神秘的颜色。虽然这时候众人都
怀着紧张的心情无心注意到景色上面,然而园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显然地立在那
里,逃不过众人的眼睛。
众人走出松林,到了湖滨。湖水带着浅蓝色,半天红霞映在水面,给它染上一层蔷薇
色。但是水上已经笼罩了暮霭。众人并不去细看,就沿着湖滨傍着松林往水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