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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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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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面玩弄,一面仰头望着天空的明月,放声唱起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来。

淑华刚唱了两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就被觉民的响亮的歌声接了下去: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接着琴和淑英也唱起来。觉新拿了他带来的一管洞箫吹
着。淑英看见觉新吹箫,就从觉民的手里把笛子夺过来说:“箫声太细,还是让我吹笛子
罢。”悠扬的笛声,压倒了细微的箫声,但是箫的悲泣已经渗透在空气里,还时时露出一两
声来。

觉慧慢慢地沿着湖向桥边走,他还叫鸣凤同去。他跟鸣凤谈了几句话。鸣凤简短地回答
了他,便又回到淑英们那里。觉慧快走到桥头时,才发见自己是一个人,鸣凤并未跟来,于
是他又转身回去。在这种幽美的环境中他已经感到烦躁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总觉得他跟
哥哥、妹妹们多少有点不同,他时时觉得在这个家庭的平静的表面下有一种待爆发的火山似
的东西。

一首歌唱完,笛声和箫声也住了。淑英又把笛横放在嘴边预备再吹,却被觉慧阻止了,
他说:“到了船上再慢慢吹罢,何必这样着急?”众人便沿着湖滨向桥头走去,由觉慧领
头,而鸣凤走在最后。他们很快地过了桥。

他们到了草地上,觉新去把拴在柳树干上的小船解了缆,又把船靠近岸边,让众人都下
去,然后自己坐到船尾,把住桨慢慢地划起来。

船缓缓地从圆拱桥下面流过去了,向着前面宽的地方流去。鸣凤坐在船头,她解开她带
来的小藤篮,把里面的卤菜和瓜子、花生米等等取出来,又取出一瓶玫瑰酒和几个小酒杯。
她把这些东西一一递给淑英和淑华,由她们放在船中小圆桌上。觉民拨起酒瓶的木塞,给众
人斟了酒。月光没遮拦地直照在船上,跟这些年轻人共同饮酒。

圆拱桥已经留在后面了。它沐着月光像是披了一条纱,有点模糊,桥畔的几盏电灯在朦
胧中发亮。船慢慢地在转弯,简直使人不觉得。他们把天空的圆月望了好一会儿,忽然埋下
头来,才看见四围的景色变了。一面是一座峻峭的石壁,一面是一排临湖的水阁。湖心亭已
经完全看得见了,正蒙着月光和灯光。

觉慧掉头向四周望,觉得有满腹的话要吐出来,便大叫一声,声音被石壁挡住,又折了
回来,分散到众人的耳里。

“你的声音真大,”觉新笑着对觉慧说,接着他也放声唱去望另一面,水阁已经隐在矮
树后边,现在看见的只是密密的矮树。

“大哥,你过来吃酒罢,不要摇了,让船自己流去,”淑英望着觉新说。

“坐在这儿就好,一个人坐着很宽敞,”觉新答道。于是他停止了摇船,端起酒杯喝了
一口酒,把花生米抓了几颗放在口里细嚼。船很平稳地在水面上微微动着。他嚼完了花生米
又自语道:“我看不如把船靠在钓台下面罢,我要到岸上去一趟。”他说着,不等众人答
话,就把船往里面靠,虽然有点吃力,但是船终于靠近了钓台。下面有石级可以通到上面
去,他便下了船走上石级。不到一会儿功夫,他的头就在钓台上石栏杆前出现了,正望着他
们笑。

淑英连忙抓了一把瓜子抛上去掷觉新。但是他一转身就不见了,只听见他在上面唱京
戏,声音愈来愈小,后来就听不见了。

“今晚上可惜少一个人,”琴说着似乎感到了不满足。

“是大嫂吗?”淑华抢着问,一面在嗑瓜子。

琴摇了摇头。

“我知道是梅……”觉慧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觉民打断了。觉民看了他一眼,嗔怪地
说:“小声点,你真多嘴,险些儿又给大哥听见了。”

“他听见又有什么要紧?横竖他已经看见过她了,”觉慧不服气地分辩道。

“大哥已经看见过梅表姐?……”淑华惊讶地问道。

“大少爷,”鸣凤笑着在船头叫起来。众人仰起头望上面,看见觉新把头伸出来注意地
听他们谈话,便都不作声了。

觉新慢慢地走下来,又从石级走到船上,依旧在船尾坐下。他问众人道:“为什么看见
我来就不说了?”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苦味。

“我们忘记在说什么了,总之跟你没有关系,”觉民掩饰道。

“我明明听见你们在说梅表姐,在说我,”觉新苦笑地说。他拨着船,让它慢慢地向湖
心流去。

“真的。琴姐的意思是:今晚上要是有梅表姐在这儿就更好了,”倒是觉慧口直心快,
他终于说了出来,这时候船已经淌在湖心,又缓缓地向前流去了。

“梅表姐这一辈子不会到这儿来了!”觉新望着天空叹息道,一个不小心把船弄得往右
边一侧,甚至溅了水花上船。但是他马上又把船身稳住了。

天空中现出几朵灰白的云,圆月渐渐地向着云走去。众人都望着觉新。

“其实少的人不止是梅表姐,还有周外婆家的蕙表姐和芸表姐。从前她们来耍的时候,
大姐也还在,我们多热闹。后来大姐去世了。她们离开省城也已经有三年了。光阴真快!”
淑英半怀念半感慨地对觉新说。

“你不要难过。我听见妈说,周外婆有信来,蕙表姐她们过一两年就要回省城来的,”
淑华插嘴说。

“真的?你不是在骗我?”淑英带笑地问道。过后她又侧过头对琴说:“琴姐,明天你
要回去了。明晚上我们再到这儿划船,就清静多了。大家总要散的。真是所谓‘天下没有不
散的筵席’。”

“要散早点散也好,像这样惊惊惶惶,唯恐散去,结果依然免不掉一散,这才难受!”
觉慧气愤地说。

“你要知道‘树倒猢狲散’,现在树还没有倒嘞!”觉新接嘴说。

“到底有一天会倒的,早点散了,好让各人走各人的路。”

觉慧说了这些话,好像许多时候的怨气都发泄出来了。

“琴姐,我不愿意散,一个人多寂寞!”坐在琴和淑英中

间的淑贞忽然抬起头望着琴的脸求助似地、着急地说;虽然是女孩的清脆的声音,但是
里面已经含了悲哀的种子了。这时候觉慧的眼前现出了红缎子绣花鞋套着的小脚,耳边响起
了痛苦的悲泣。这小女孩的整个生存的悲哀有力地压迫人,使人自然地给与同情。但这同情
只是暂时的,一瞬间的,因为在各人的前面都横着那个未知的将来,那个带着阴郁的样子的
将来,各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而且都为着自己的前途充满了疑惧。

水面上忽然阴暗了,周围是一片灰色。圆月钻进了云堆里,一时透不出光来。水面静静
的,只有那有规律的荡桨声打破了静夜的沉寂。

“摇慢点,”觉新向坐在船头的鸣凤吩咐道。

淑贞连忙往琴的身上偎,琴紧紧地抱着她。天色又开朗了,四周突然亮起来,月亮冲出
了云围,把云抛在后面,直往浩大的蓝空走去。湖心亭和弯曲的石桥显明地横在前面,月光
把它们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好像在画图里一般。左边是梅林,花已经谢了,枯枝带着余香骄
傲地立在冷月下,还投了一些横斜的影子在水面。右边是一片斜坡,稀疏地种了几株柳树,
靠外筑了一个小堤,把湖水圈了一段在里面作一个小池,堤身也有一个桥洞似的小孔,以便
外面的湖水流进来。“不要怕,你坐好,你看现在月亮大明了,景致多么好!”琴拍着淑贞
的肩头说。

淑贞端端正正地坐着。她望了望天空,又望四周,望众人,最后又望着琴,不大了解似
地说:“琴姐,为什么要散去呢?大家天天聚在一起不好吗?”

众人笑了,琴爱怜地轻轻拍着淑贞的肩头笑着说:“痴孩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情,怎么
能够天天在一起耍呢?”

“将来大家都要散去,你也是一样。你将来长大也要嫁人,跟着你的姑少爷去。你会整
天陪伴他,你会忘记我们的,”觉新半嘲笑半感慨地说。

做一个女子为什么就应该嫁到别人家去,抛弃了自己所爱的人去陪伴别人呢?——这个
问题,淑贞曾几次偷偷地问过母亲,从不曾得到她所能够了解的答复。然而这时候听见人说
起姑少爷,她不觉本能地红了脸,感到她自己也不能解释的羞愧。

“我不嫁,我将来决不嫁人,”她直率地回答。

“那么你要守在家里做老小姐吗?”坐在她的斜对面的觉民笑道。

接着觉慧又抢着问了一句:“你既然决不嫁人,那么为什么又让五婶给你缠足?”

淑贞找不出话回答。她把小嘴一噘,埋下头去,默默地用手捏了捏她的微微有点酸痛的
小脚,母亲的话陡然涌上心头。的确母亲曾经对她说过,大嫂当初嫁过来因为她那双天足受
人嘲笑,而且就在嫁过来的那天,大嫂刚刚进了新房坐在床沿上,就有人故意揭起她的裙子
看她的大脚。这样从母亲的话里知道了大脚的不幸,又从母亲的板子下体会到小脚的幸福,
挨了许多次鞭子,受了长期的痛苦,流了很多的眼泪,而且还有过一些不眠的长夜,她居然
把自己的脚造成了这样的畸形的东西。然而结果她得到些什么呢?她成了母亲拿来向人夸耀
的东西,同时她又成了哥哥姐姐们的嘲笑的资料。母亲所预许的赞美和光荣并没有来,而母
亲所不曾料到的嘲笑和怜悯却来了。现在她刚刚上了十三岁,还是这样轻的年纪,她就做了
牺牲品了。有着这双残废的脚,时时都感到酸痛,跟姐姐们比起来,自己什么也赶不上,人
也因了身体的残废变得更懦弱了。唯一的替自己出气复仇的希望只是在那个出嫁的一瞬间。
现在抚着这双满是伤痕的小脚,她能够再说她不愿嫁人吗?然而将来的希望也是很渺茫,很
空洞的。现在似乎一切都在改变,单是这只小船里就明显地摆着四双自然发育的天脚。那么
她怎么能说在那一瞬间她的复仇的希望一定会得到满足呢?

她想到这里竟然倒在琴的身上低声哭起来。

众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还以为淑贞舍不得分散,便带笑地劝慰她。她只顾埋着头
哭,而且哭得更厉害。众人看见劝慰无效,便也不劝她了。觉民甚至说:“看你把琴姐的衣
服弄脏了,”也不能够使她抬起头来。淑英于是拿起笛子横在嘴边吹起《悲秋》的调子。笛
声好像在泣诉一段悲哀的往事,声音在水面上荡漾,落下去又浮起来,散开了又凝聚起来。

忽然从后面升起来一声长叹。众人往船尾看,觉新抱着膝,仰望天空。船静静地在水面
微微飘动,湖心亭就在前面了,显得很大,很庄严,好像里面关得有秘密一样。

“怎么过了这么久还在这儿?”觉慧惊讶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觉新在后面拨着船,让它往右侧,从桥下流过去。桥差不多挨近了他们
的头。众人本能地把身子往旁边侧,船身大大地动了一下。等到众人稳住了身子,漫天的清
光洗着他们的脸,桥已经留在后面了。

“怎样了?”淑贞坐定身子惊恐地问琴,琴未答话,淑华却噗嗤笑了。

水面更宽了。一片白亮亮的水,没有一点波纹,只是缓缓地向前流动,在月光下显得非
常光滑可爱。船在水面流着,安稳而自然,不曾激起一点风波。

“你们看,湖水简直像缎子一样!”觉民望着水面出神地赞道。

“今晚上月亮真好,只可惜不是秋天,未免冷一点,”琴说。

“人总是不容易满足的。有了这样,又想那样,你看雾就要来了,”觉新这样说了,又
吩咐鸣凤道:“鸣凤,快点摇,时间怕不早了。”

湖水渐渐地在转弯,水面也渐渐地窄了,后来树木和房屋都看不见了。两边都是人工做
成的山石,右边的山顶上有一间小屋从上面俯瞰下来。这一带的水流得比较急。船很快地流
过去。觉新小心地摇着桨,让船转一个大弯,转到后面去了。水面还是很窄。一边是低的垣
墙,一边是假山。在这里天显得很高,月亮也变小了。水上已经起了淡淡的雾,一切都在朦
胧中。寒气开始袭来,有的人便把杯中的余酒喝尽,或是把彼此的身子靠得紧紧的。外面送
来锣鼓声,隐隐约约的,好像隔了一个世界。觉新和鸣凤用力地划着船。

“四表妹,你上学的事果真决定了吗?听说你们的先生明天就来了,”琴温和地问淑
贞。原来这几天来,淑华、淑贞两姊妹受到琴的鼓舞,都下了决心要继续读书,经过几次的
要求,居然都得到了母亲的许可。明天教读的龙先生来了,她们便要跟觉英们一起上学。

“决定了,我什么都预备好了,”淑贞毫不迟疑地答道。

“这回事情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琴欣喜地说。

“这有什么希奇!”觉慧抢着说,“又不要她多花一文钱。而且她看见别人的姑娘都读
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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