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慧穿好了衣服,看见她忽然转身向他来的那条路走去,便叫了一声:“鸣凤。”
她回转身,站住了,带笑地问:“你喊我做什么?”她看见他不说话,只顾含笑地望着
她,便又掉转身子向前走了。他连忙向前走了两步,又接连叫了她几声。她又站住,掉转身
子依旧问那一句话:“做什么?”
“你过来,”他央求道。
她便走了过来。
“你近来好像害怕我,连话也不肯跟我多说,究竟是为什么?”他半正经半开玩笑地
说,一只手在玩弄旁边下垂的树枝。“哪个害怕你?”鸣凤噗嗤笑道;“人家一天从早忙到
晚,哪儿还有功夫说闲话!”她说了又要走。
觉慧连忙做手势止住她,一面说:“我晓得,我晓得你真的害怕我。你说没有功夫,怎
么你又跟倩儿两个在那边玩呢?我还看见你在湖心亭里跟倩儿说话。”
“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我怎么敢跟你多说话?”她做出冷淡的样子说。
“那么从前你为什么又常常同我在一处玩?那时候还不是跟现在一样!”他往下追问。
她的明亮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扫了一下。她勉强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用忧郁的调子解释
道:“现在不同了,我们都长大了。”
“大了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们的心就变坏了?”觉慧惊讶地问。
“不是的。长大了,常常在一起,旁人就会说闲话。公馆里头说闲话的人又多。我倒不
要紧,你总该当心点,不要忘了少爷的身份,”她依旧低下头说话,声音里带了一点苦味。
“你不要就走。我们到那边去,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把梅花给我拿,”他说着并不
管她答应不答应,就从她的手里拿过花枝来,端详了一下,又剔除了两三根小枝。
他沿着梅林外靠湖滨的一条小路走去,她默默地在后面跟着。他有时候掉过头来问她一
两句话,她很简短地答复了,或者只是微微地一笑。
梅林走尽了,再经过一个长方形花台,前面有一道小门,走进门去十多步远,转一个
弯,又是一个石洞。洞里很暗,但路是直的,并不长,人还可以听见流泉的声音。他们走出
洞来,路就往上斜了。他们接连登了二十多个石级,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上面。
上面铺的是砂土,地方不大,是长方形的。有一张小小的石桌,和四个圆形的石凳。一
株松树长在一块大山石旁边,它的枝叶罩在石桌上面,正像一具伞盖。
这个地方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泉水淙淙地在响。原来泉水从山石另一面的缝隙里流出
来,穿过碎石流向下面去了。在这里只听见水声,却看不见泉水。
“好幽静的地方,”觉慧先走上来,不觉赞了一句。他走到石桌前,把梅花放在桌上,
摸出手帕拂拭了石凳上的灰尘,便坐下去。鸣凤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石凳上。桌上的
花枝隔在他们中间。
觉慧笑了笑,便把花枝拿开,放在右边的石凳上,又指着左边的石凳说:“来,坐过
来,你为什么不敢挨近我?”
鸣凤默默地走过来,坐下了。
他们面对面地望着。他们在用眼睛谈话,这些意思都是用语言表达不出来的。
“我要走了。我在花园里头耽搁久了,太太晓得会骂我的,”她觉醒似地说,便站起
来。
“不要紧,太太不会骂的。刚刚来,还没有讲几句话,我不让你走!”他捉住她的左臂
使她重新坐下去。
她依旧不作声,不过现出畏缩的样子,好像害怕他的手挨到她的身上似的。但是她并没
有拒绝的表示。
“你怎么不说话?这儿又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是不是你现在不喜欢我了?”他故意做出
失望的样子说。
她依旧不作声,好像不曾听见他的话似的。
“我晓得你的心不在我们公馆里头了。我去告诉太太说你已经长成人了,早点把你嫁出
去罢,”他淡淡地说,好像他对她的命运一点也不关心,其实他却在暗中偷看她的眼睛。
她突然变了脸色,眼光由光亮而变为阴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
下,但是并没有说出什么。她的眼睛开始发亮,罩上了一层晶莹的玻璃似的东西,睫毛接连
地动了几下。“当真的?”她终于发出了这句短短的问话。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她再也说
不出第二句。
他看见她这样伤心,也觉得自己的话过火。他并没有伤害她的心思,他这样说,无非一
则试探她的心,二则报复她的冷淡。他却料不到他的话会使她这么难过。试探的结果使他满
意,但是他也有点后悔。
“我不过说着玩的。你就当作真话了!你想我忍心赶你出去吗?”他感动地、爱怜地安
慰道。
“哪个晓得是真是假?你们做少爷、老爷的都是反复无常,不高兴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
得出来,”她呜咽地说。“我早就晓得我总有一天免不掉走喜儿的路。不过为什么来得这样
早?”
“你说什么来得这样早?”他温和地问,他不懂她最后的一句话。
“你的话……”她依旧在抽泣。
“我刚才已经说过是跟你开玩笑的。我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出去,不会叫你走喜儿的
路。”他的态度很诚恳,他又伸出手去,把她的左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膝上,不住地抚摩。
“假如太太的意思是这样,那么……?”鸣凤接口问道,她已经止了哭,但是声音里还
带了一点悲哀,脸上也还有泪痕。他并不马上回答,只是望着她的眼睛。他迟疑了一会儿,
忽然现出决断的样子说:“我有办法,我要太太照我的话做,我会告诉她说我要接你做
三少奶……”他的话确实是出于真心,不过这时候他并不曾把他的处境仔细地思索一番。
“不,不,你快不要去说!”她惊惶地叫起来,连忙把那只未被他捏住的右手伸出去蒙
他的嘴。“太太一定不答应。这样一来,什么都完了。请你不要去说。……我没有那样的
命。”“不要这样害怕,”他把她的手从自己的嘴上拿下来,一面说。“你看,你脸上尽是
眼泪,让我给你揩干净。”他摸出了手帕在她的脸上细细揩着,她并不拒绝。他一面揩,一
面微笑道:“你们女人的眼泪总是这样多。”
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但这也是凄然的笑。她慢慢地说:“以后我不再哭了。我在你们
公馆里头已经流够眼泪了。如今有你在,我也决不再哭了。”
“不要紧,现在我们的年纪都很轻。将来到了那个时候,我会向太太说。我一定有办
法。我绝不是在骗你。”他温和地安慰她,依旧捏住她的左手。
“我也晓得你的心,”她感激地说;过后她又现出欣慰的样子半梦幻地说道:“我近来
时常做梦,总是梦见你的时候居多。有一次我梦见我在深山里,一群豺狼在后面追赶我,看
看就要赶上了,忽然山腰里跑出来一个人,打退了豺狼。我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你。你不晓
得我总是把你当作救星!”
“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我不晓得你这样相信我。”他的声音颤抖着,表示他内心的激
动。“你在我们家受了多少苦,连我也没有好好地待过你,我真正对不起你。鸣凤,你不会
怪我罢。”
“我哪儿还敢怪你?”她摇摇头,带笑说。“我一辈子就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我妈,一
个是大小姐,她教我读书认字,又教我明白许多事情,她常常照应我。这两个人都死了。现
在就只有你一个……”
“鸣凤,我想起你,总觉得很惭愧,我一天过得舒舒服服,你却在我家里受罪,”觉慧
激动地说。
“不要紧,我已经在这儿忍了七年。现在日子好过多了,也不觉得苦。……我只要想到
你,看见你,天大的苦也可以忍下去。我常常在心里暗暗地喊你的名字,在人前我却不敢喊
出来。”
“鸣凤,真苦了你了。在你这样的年纪你应该进学堂读书。像你这样聪明,一定比琴小
姐读得好。……要是你生在有钱人家,或者就处在琴小姐的地位,那多好!”觉慧的声音里
充满了遗憾。
“我也不想生在有钱人家做小姐,我没有这个福气。我只求你不要送我出去。我愿意一
辈子在公馆里头服侍你,做你的丫头,时时刻刻在你的身边。……你不晓得我看见你我多高
兴。只要你在旁边我就安心了。……你不晓得我多尊敬你!……有时候你真像天上的月
亮……我晓得我的手是挨不到的。”
“不要这样说,我不过是一个平常的人,跟你一样的人。我将来一定要接你——”他的
声音颤抖起来,他流下了几滴眼泪。
“三少爷,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讲,”鸣凤连忙打断了觉慧的话。“为什么你总是要说
接不接的话?我一辈子做你的丫头不更好吗?这样太太也不会生气,你也不会得罪人。我只
要一生一世都在你身边就满意了。我有点害怕,我害怕梦做得太好了是不会长的。三少爷,
请你千万不要想得太多,不要想得太好!”
“鸣凤,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如果让你永远做我的丫头,那就是欺负你。我绝不这样
做!我一定要对得起你!”觉慧感动地、诚恳地说。
“不要响,”她突然抓住他的左臂低声说,“听,下面有人。”两个人静静地倾听。声
音从下面来,到了这里已经很低,又掺杂着泉水声,他们听不清楚。但是他们知道是觉民在
下面唱歌。
“二少爷回去了,”觉慧说着便站起来,走到边上朝下面看。他看见下面梅林里浅红中
露出了灰色,慢慢地看出来一个人影在移动。“果然是他,”他自语道,又转身回去对鸣凤
说,“果然是二少爷。”
鸣凤连忙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我在这儿耽搁了这么久。……大概快开午饭
了。”她伸手去拿梅花,觉慧早已把花枝拿到手里,便递给她,一面嘱咐她道:
“倘若太太问你为什么这样久,你……就说我喊你做事情。”
“好,我先走罢,免得碰见别人。”她回过头对他笑了笑,便走下去。
他跟着她走了几步,便又站住。他看见她慢慢地走下石级,忽然一转弯就被石壁遮住。
他不再看见她的背影了。他一个人在上面踱了一阵。她的面庞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他忘了
自己地低声说:“鸣凤,你真好,真纯洁。只有你……”他走到她刚才坐过的石凳前,坐下
去,把两肘放在石桌上,捧着头似梦非梦地呆呆望着远处,口里喃喃地说:“你真纯洁,你
真纯洁……”
过了一些时候,他突然站起来,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匆匆地向四周一看,便走下去
了。
这一夜月色很好。觉慧不想睡觉,三更敲过了,他还在天井里闲走。
“三弟,你为什么还不睡?天井里很冷!”觉民从房里出来,看见觉慧还在天井里,便
立在石阶上问道。
“月亮这样好,我舍不得睡,”觉慧不在意地答道。
觉民走下了石阶。他打了一个冷噤,口里说一声:“好冷!”一面仰起头看月亮。
天空没有一片云。一轮圆月在这一碧无际的大海里航行。孤独的,清冷的,它把它的光
辉撒下来。地上,瓦上都染了一层银白色。夜非常静。
“好月光!你看真是‘月如箱’了。”觉民赞叹道,他陪着觉慧在天井里散步。
“琴真聪明!……真勇敢!……她真好!”觉民忍不住称赞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觉慧不作声,他的思想被另一个少女占据了。他只是跟着哥哥的脚步走。
“你喜欢她吗?你爱她吗?”觉民忽然抓住弟弟的右臂问道。
“当然,”觉慧冲口回答道,但是他马上更正说:“你说琴姐吗?……我自己也不晓
得。我想你是爱她的。”
“不错,”觉民依旧抓住觉慧的膀子说,“我是爱她的。我想她也会爱我。我还不晓得
应该怎么办?……你呢?你说你也爱她?”
觉慧并没有看哥哥的脸,但是他觉得哥哥那只抓住他的右臂的手在颤抖,连声音也跟寻
常不同,他知道哥哥激动得厉害,便用左手把哥哥的手背轻轻拍了两下,微笑地说:“你应
当勇敢点。我希望你成功。……我爱琴姐,好像她是我的亲姐姐一样。我更愿意她做我的嫂
嫂。……”
觉民不做声了。他抬头把月亮望了半晌,才低下头对觉慧说:“你真是我的好弟
弟!……你会笑我吗?”
“不,二哥,我不笑你,”觉慧诚恳地说。“我是真心同情你……”说到这里他忽然改
变了语调说,“你听,什么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送来一丝一丝的哭泣,声音很低,似
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却弥漫在空气里,到处都是,甚至渗透了整个月夜。这不是人的声
音,也不是虫鸟的哀鸣,它们比较那些都更轻得多,清得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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